曾刀子长年在外,到了县城,甚至到了省城。他成了全村跑得最远的人,李忆还只到过县城。曾刀子的老家在云贵川交界处,俗称鸡鸣三省的地方。镇长强奸了他的老婆,他一怒之下把镇长杀了,就这样成了在逃的杀人犯。壁虎村为他提供了一个安全的庇护所。不想时逢文化大革命,他成了村里的斗争对象。在全国乱哄哄的形势下他偷跑回老家,不料老婆改嫁,去了外地。这时他才感到故乡已无任何留恋之处,他无家可归,加上各地都在清理阶级队伍,再难混下去了,于是又想到了那个世外桃源的小山村──壁虎村。终于他穿了一身绿军衣回到了壁虎村。
李忆没想到曾刀子会自投罗网。
李忆带人包围了曾刀子那间土基屋。
曾刀子,出来!李忆大声喊叫。
啥事儿?曾刀子操着半土半洋的普通话。他已改名为曾红兵,听到有人叫曾刀子很陌生很意外,听着别扭。
老子叫曾红兵!他不知道秦四出卖了他。他大摇大摆地出了门,三人一拥上前拧住他的胳膊。曾刀子毕竟见多识广,反问道:凭啥子抓我?
你是现行革命。李忆冷冷地说。
我是现行反革命?文件呢?
什么文件?
红头文件。
李忆被新名词弄懵了。在壁虎村就是李忆说了算,从没什么红头文件。
我就是红头文件。李忆火了。
曾刀子冷笑起来,这李忆连红头文件都不懂,还想掌权。心想我曾刀子本不想来夺权的,你李忆整我还没整够呀,欺人太甚。他的野性子一下上来,双手一挣,就同三人打了起来。曾刀子有蛮力,三人近不了身,但毕竟三人年轻力壮,渐渐就寡不敌众了。李忆正得意,却见曾刀子双臂一分,冲进屋内,嘭地关上了门。几人正要冲上前,门嘭地打开了,曾刀子手里握着一把手枪!
这是曾刀子在文攻武卫队时偷的一支五四式手枪。
村人从没见过手枪,李忆也没见过这真玩意,一时愣住了。
这场景增加了曾刀子的胆量,他大笑三声,对着空中就是一枪。这是全村有史以来的第一声枪声,比火药枪的响声响亮清脆多了。全村被这声枪声引爆了,众人都青脸青色地盯着那个从不起眼的曾刀子。其实这一枪反把曾刀子吓了一大跳,他原来从没打过枪,武斗时他只是看过一次不大不小的枪战,还是捂着耳朵的。他没想到枪真地会响。那一瞬他差点把枪吓掉了,手发起抖来,足杆也跟着不听使唤,接着牙齿也磕磕地相碰,一身发冷。幸亏众人都惊恐得自顾不暇,没看出曾刀子的狼狈像。曾刀子在这声炸响中蓦地被震醒了:怪不得毛主席说枪杆子出政权,有理,有理。谁不怕枪子儿?他强作镇静地缓缓说:要不要再来一枪?!
发抖的李忆站在那里发呆。绳索好收,话语难收,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心想这不是反革命造反吗,却说了句语录:要文斗不要武斗嘛。
曾刀子这会儿完全镇静了,他手握手枪,一时胆壮气盛,说了一辈子在壁虎村没说过那么多的话:乡亲们,同志们,革命派的革命同志们,我这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文攻武卫嘛,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在哪?在枪杆子里出政权,我曾刀子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破四旧,火烧炮轰油炸……他记不起那个挨斗的县委走资派的名字,吞了一口口水继续说:壁虎村嘛名字不好,将来改成反封村,那个黑兔子搞修路,想走资本主义道路,黑兔子想把路修正罗,我们这壁虎路咋个修得正,这不是害人吗,这是瞎说八道,狗屁不通!我在外面看过一个戏,是革命样板戏,共产党叫柯湘,我们壁虎村有毛主席像,毛主席乡亲们都见过了,没见过共产党么,以后我们也请一个共产党来!
一番黄腔黄调听得村人鸦雀无声。他说的赫鲁晓夫搞修正主义全给说拧了,成了不伦不类的胡话。村人没听懂,不知所云,但被曾刀子的滔滔不绝糊住了。
见平时称王称霸的李忆也蔫了,曾刀子便想起处处在搞的夺权运动,全国都一片红了,这壁虎村,不,这反修村不能落后。
曾刀子多少明白了枪杆子的厉害,进而收缴了家家户户的火药,严格管制。李忆成了下台干部,被弄去扫地担水。秦四和寸三原本不满李忆,就倒戈投靠了曾刀子。村里就翻了个烧饼,由外乡人掌了权。曾刀子正式用上了曾红兵的大名。
李忆明白识时务为俊杰的道理,是那本和尚书里讲的。李忆受传统教育也明白先礼后兵的道理。他那天找曾红兵送上了一份检讨。李忆将佛家、俗语和现代名词一古脑儿塞在一起写了一份天下奇文。
检讨书
吾日三省吾身,人之过在眼前,己之过在背后,我李忆一个虱子顶不起一床被窝,静坐然后知平日之气浮,守默然后知平日之言燥,我李忆不能团结人,不能斗私批修,人爱走熟路,水爱走旧沟,我不能带领全村人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有罪,我决心改正缺点,重新做人。毛主席革命路线万岁!
李忆
曾红兵本没文化,不识几个字,这篇检讨他看不懂,装着看了一遍,学着外边的腔调:好好改造好好改造,我问你,你给五保户徐老太婆担了几担水?
两担。李忆说。
以后,你要给全村的人每户都担一担水!
是是。李忆嘴里应着,心想你曾刀子也太毒了,担水得下到山谷水潭边,少说也有半里路,这不是存心累死我吗。
李忆不断点头,曾刀子说啥他都应承。
李忆就纳闷,怎么就下了台,这权由谁定的?原来都听自己的,怎么没权就不听了,权在哪儿哩?是个啥东西?是那个印章,不对,上次就抢过印烧过印了,就一个木疙瘩嘛,有球了不起,就服这个木疙瘩?不对哩,对了,是那枪,我李忆不是没看过戏,也是革命样板戏,同曾刀子讲的不一样,戏上说有枪就是草头王。曾刀子不是就有那支枪么?
印把子不如枪杆子,李忆的经验同毛主席的论断不谋而合。当然是毛在前李在后,不过李忆毕竟见识少,这次算是有了切肤之感。
于是李忆就演出了一场偷枪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