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是阿爹的第五个儿子。爹娶了四房妻子,这壁虎村恪守祖训,严格实行一夫一妻制,爹是在妻子去世后先后娶的这四房的。第一房妻子姓罗,本家;第二房妻子姓寸,第三房姓秦,第四房是外姓,姓冯。冯姓是裁缝出身,那年红军在这一带活动,冯家就为红军做军服,用白布染成灰布,然后做灰军装。红军走到哪儿冯家就跟着哪儿。慢慢就发了点红军财。都是银元,却又常年流动,居无定所,这银元就一直背在身上,用布搭子装着,横挎在肩,走了云贵川三省,终于有一天病了,嘱咐儿子说:你可以回故乡了,把这些银元背回去,买地,当地主。儿子给父亲办了葬礼,红军的指战员也参加了,为这个多年为红军服务的裁缝。儿子面带愧色,离开了红军,背着20多斤银元上路,才几天就被土匪抓去。说来怪这些银元太沉,跑不动,当了一年土匪,依旧靠一技之长,为土匪裁剪衣裳,终于寻着个机会跑出土匪寨,不知怎么就误入了壁虎村。这是一条不归路,进去就出不来──当然有两个原因,一是路太险,值不得冒险;二是村中一派和平景象,男耕女织,耕者有其田,日出而作,日息而止,没有争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正是红军们奋斗浴血的理想,这里早实现了,还寻找什么呢?儿子就留下了,同时发现这里银元很多,没用,有的锻造成实用的器物,如碗、勺、筷子、灯台,甚至做了银锄,锻了银镜。他就为父亲可怜,一生一世就为了这银晃晃的银元劳作,到头来买地的银元攒够了,却一命归西,而这个世人不知的山村,有的是银元,有的是田,父亲一辈子梦寐以求的地方,儿子找到了。儿子别无所求地留下了,心安理得,娶了妻,成了壁虎村人。只是来的时间不长,壁虎村里总把冯姓说成是外姓人。严格地说,五爷是第四房生的,是红军的后代呢。问题是为红军长年缝军服的人算不算红军,据五爷的娘讲,先辈是入了红军编制的。可惜找不到当初的花名册了,再说,后辈不懂这些,是红军出身又咋样?不是又咋样?还不是一个样,种包谷、点豆子、打野物、过日子。所以到了五爷这一辈,他还是姓罗,跟冯姓似乎没关联,也没沾红军的光。
罗家的几个儿子都是逞能出村在那条一命如线的小道上摔死的。剩了一个老二,人称二爷的终于出了村,现今在乡上当了正二八经的副乡长。二爷出了去就再没敢回村,亲戚都在壁虎村,一个人在外成了孤魂野鬼。这话是村人说的,他们讨厌不归的人,恨在外面的人。只有五爷常去乡上,同二爷还有些往来。毕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嘛。
很奇怪,遗传在这个小地方分外明显。五爷手巧,灵活,有脑子。五爷能修农具,编藤筐,做家具,善沤肥,很为村人敬重。二爷呢,传了寸家的基因,腿脚灵,手上功夫差。比如,走路一天百十里,在乡镇上闲不住,东家跑西家窜,当然包括领导的家,就有了人缘,当了大大的副乡长。虽小于芝麻官,却是当地的权势人物,比西瓜都大多了。
五爷的婆娘也是冯姓女,难产,扎挣了三天三夜,接生的徐婆问:要婆娘还是要孩子?五爷说:孩子。就留下了这个翠玉儿。翠玉儿嫁了李忆,成了翠姑,翠姑怀了翠环,李忆就去了。五爷品着茶,其实是用竹芯自制的竹芯茶,清香的味儿直入心扉,想这一辈子没个传后的儿子,伤感起来,正歇着,翠姑进来了,一声爹,就坐在对面那把雕花龙椅上,手扶在椅背的龙头上,手上的一对玉镯在龙头上叩出清脆的余音。
“爹,你说这龙椅究竟是哪来的?”
“是啊,这椅这么大,搬不进来哟。”
“会不会是祖上自己做的呢?有人在后山的森林里就见过几棵紫檀木树哩。”
五爷不语。他不知翠玉儿为啥突然说起这把来历不明的龙椅。
“这做工多好啊!”翠姑感叹一声,说:“爹,听说那个白东北学过木匠哩,考考他的手艺咋样?”
五爷明白了,翠玉儿来说情了。
“不行,王子犯法还与民同罪哩,白东北得出去!”
“谁是王子啦?”翠玉儿抓住爹的把柄。
五爷知道说漏了嘴,这姓白的小子算什么王子。呸!白东北可是个坏人,天知道他出过什么人命案?只是这小子膘悍,功夫也不错,强壮的男人正是罗家所需要的,不过五爷决不说出口。一脉单传尽是女人是五爷的心病。说出的话却是:男女有别嘛,然后父子亲,然后才有义,有义才有才有礼,然后才得万事安嘛。
这话也是套用和尚书里的。翠环心里清楚爹的盘算,却说:用人之道,随材器使之,用人须利害与共嘛。也是书上的话。
这让五爷想起多年前用毛主席语录打派仗的事。都是最高指示。这和尚留下的书也是村人奉为圭臬的至理名言,祗是书中之语也是可以各取所需的。不容五爷想下去,翠玉儿就说道:爹,翠环认为是她害了白东北,她要跟白东北出村,这可使不得啦!
“有这等事儿?!”
“真的。那翠环你不是不知道,犟得很,跟……”
“跟你一样!”爹接下话茬。
“才不呢,跟你一样!”
“谁都没你犟,当初不让你跟李忆,你──”
“我是你生的,还不是跟你学的。子不教父之过……”
“好了好了。”五爷从草墩子上站起来,用手挥挥:“去去去,你怎么坐在这里了,爹坐的。”五爷觉得坐在这龙椅上有一种气势,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这丫头坐在这上面怪不得说不过她。
“爹,你坐吧。”女儿让了位,说:“翠环的事你可是要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