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这一片大山里六个红字单位,早几年就开始建设了,但由于特殊时期爆发,所有的事都乱了套,建设中的这个系列军工项目就被迫停工了。而建到半拉子的工厂也没办法生产,只是安排了一些人日夜守护着这些散布山沟里的空洞洞的没完工的厂房,和一片片还没来得及建房的空地,还有当年仓促下马时那些散落在工地上大量施工设备和钢筋建材。
北岭建筑公司这次调往西部,就是要重新起动这些半拉子工程,将各个厂子建设到形成军工生产能力的程度。
但是,起动原来的半拉子工程谈何容易,那是比新开工项目麻烦得多的事情。首先就是在特殊时期初期造反时,几乎所有的施工图纸都被毁坏了,丢失了。没有原来的图纸资料,半拉子工程就没法重启。
所以,现在北岭的队伍来了,人来了,却闲等着,干不了事。各工程队根据“六红工程”指挥部的部署,在等待开工的期间,各单位开展以“忆苦思甜,增强战备观念”为主题的政治学习活动。
这天,第四工程队请了当地一个老农来作忆苦报告。这老农一坐上发言席,就用一口让人不怎么听得的土话讲开了:
“打啥子仗啊,打仗真是害死人啊!老头我原本有三条儿,就在解放来的那年,啥子****啊,大军啊,匪兵啊,打来打去,生生打死了老头我二条儿啊。后生仔啊,仗打不得啊,万万不准让那啥子美修苏帝来打仗啊!”
老农这一番话,引得整个忆苦思甜会场哄堂大笑。只听说一条牛一条狗之类的畜生,怎么儿子也成了一条一条的?这西部的话太有意思了。
这样的忆苦思甜没法达到预期效果。何指导员只好在自己的职工里找人找材料。这天,他找到了刘晓楠:“小刘,你来作个忆苦思甜报告,怎么样?”
“我?指导员,忆苦思甜应该是老农老师傅的事,我一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年轻人忆什么苦啊?”刘晓楠不好接这么一个任务。
“你家里不是贫农成分吗?贫农家庭部是有苦难家史的。”公司职工的档案都是放在公司的,工程队的领导见不到,他们除了在职工花名册上看到各人的家庭成分外,并不知道各人的具体家庭状况。
刘晓楠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
“小刘,你到我们队里以来,一直表现得很不错的,你看,政治上开展革命大批判,工作上立功受奖,很不简单。可是,你怎么没有政治上争取进步的表示呢?”何指导员想做做小刘的思想工作。
“政治上进步?指导员,我怎么不进步啊,你不都讲了,我革命、工作都很积极吗?”刘晓楠可不想让领导认为自己政治不进步。如今的时代,政治上的问题是千万不能不积极的。
“哦,我不是讲这个,我是讲,哦,是按组织工作的提法讲的。就是,你怎么不积极争取加入革命青年自己的组织呢?”何指导员意识到,眼前这个单纯的青工,并不懂政治组织方面的行话。
“呵呵,呵呵。”刘晓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何尝不想入团啊?一个年青人,谁不想在这个社会里享有自己的政治身份和地位,谁愿意在填各种人事表格时,在政治面貌那一栏,不要讲填上“党员”,就能填个“团员”都不行,而只能落寞地留下个无奈的空白,让别人无端地猜测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何况自己本不是个消极懒散的人,更不是个坏人,而从骨子里到一日日的作为,都是个积极肯干,也关心国家大事的上进青年。这本就是个完全符合共青团团章的好青年。那个团章,刘晓楠是悄悄地地看过的。
但是,刘晓楠知道,入团是要政审的,而且还要在团支部的大会上向所有人公开讲出自己各个亲人、亲戚的政治情况!也就说,过那个关,是要让大家都来审查自己的内三代、外三代。自己的母亲,外公外婆,他们那么个阶级成分,怎么在那样的会上去让人审查啊?在特殊时期的形势下,自己去上那样的会,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见小刘不作声了,何指导员以为他已经动心了,就说:“这样吧,小刘,我作为队里党组织的负责人,给你提个要求,积极争取,在今年入团。眼下,你先做好两件事,一是作好忆苦思甜报告,二是向队里团支部递交入团申请书。怎么样?”
“啊?”刘晓楠不好再说什么,总不能直接对着领导讲,自己不想入团,或许不能入团吧。
第二天,刘晓楠在全队干部工人大会上,作了一个专场的忆苦思甜报告。文字上,这对刘晓楠来说,不难。叔叔不是在自己参加工作里,为自己赶写了一份家史吗。那就是现成的忆苦思甜材料啊。
刘晓楠把叔叔写的家史作了些整理,就成了自己的忆苦思甜报告稿。讲完家史,他最后又讲了一段自己的话,作为报告的结束:
“我的奶奶,一个贫穷的农村妇女,以坚定的信念和超乎常人的毅力与吃苦耐劳精神,以半生辛勤劳作和倾家荡产的代价,为新中国培养出一个属于贫下中农自己的知识分子,受到了新生的人民政府的高度赞赏。现在,老人家跟着当了生产队干部的二儿子在老家安度晚年,而她老人家的大儿子大儿媳都是国家的革命干部,大孙子成了省城里的工农兵学员,二孙子则在战备工地上为国家出力立功。
“每每想到这些,我觉得自己还应该更加努力,才能不负我奶奶,一个老贫农的期望,才能不负党和人民对贫下中农后代的期望。今天,借这个机会,就让我表达自己要求进步的积极心愿,表达自己将以不断的努力向革命青年自己有组织靠拢态度,同时,请组织上允许我以这份饱含着一个贫农家庭心愿的发言稿,作为自己要求加入团组织的申请书。请组织考验我。”
会后,梁大祥问刘晓楠“晓楠,你要争取入团了。”梁大祥是知道刘晓楠家里的情况的,但他也因为自己妹妹的事,不希望老同学讲。所以,在这方面,两个在心里是达成了互不讲对方家事的默契。
“哦,呵呵,讲是这么讲呗。”刘晓楠其实只是想用这么一句话,算是对何指导员的要求有个回应。他也知道,只是这么口头上讲一句,而不实际向团支部递交书面申请,他们是不会让他走向审查入团那一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