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农任务没法完成,四队的人还是只得重新坐下来搞政治学习。
管生产的班长邹强国这会儿得了空闲,干脆没事就帮老婆陆娟去哄孩子。工地上带个孩子,本来就难得有什么好照顾,他小两口本打算把孩子送回省城里爷爷奶奶那里去。可老人家们也还没有退休,送过去也是为难他们的。这下好了,居然工地上这么清闲起来,那就两口子自己带着孩子吧。好啊,邹强国心里暗暗地乐,也懒得去说什么。
不上工地做事,却要把工人队伍揽在一起,这就让政工这条线上的人麻烦了。刘晓楠每天一早到何指导员那里领来一天的学习任务和学习资料,先得赶紧自己过一遍目,近些年有不有什么生字生词,至少也要能读得通。
在全班工友面前读报纸读文章,可不是自己一个人闷在小书桌上看书,有几个不认识的字无所谓,只要上下句文章看得懂,就照样可以一顺溜地看下去。这些年来,刘晓楠就是这样,才凭着仅仅初中一年级的文化底子,读过了不少新书老书,小册子大部头,不讲是字字句句都学了进去,至少是小说故事闹了个通顺,而有些理论知识书也能悟到了八九不离十。
读了些书,有了些底子,笔头上写东西的时候,只要拣着自己会写的字写,对付着写写队里的材料,大会上的革命大批判发言稿,还有帮师傅写写家信,也就没什么对付不过来的的了。
可当班里的政治学习组长,每逢搞学习,那是要面对面地对着大家伙读东西的啊。工友们虽然大多平日里不怎么爱读书看报,可要论起文化底子来,是个个都比刘晓楠这个学习组长的学历高啊。就是学历最短的肖胖子,那也是****年进的初中,好歹也读了两年中学才搞特殊时期,加上小学六年,怎么着也有八年的学历。至于班长邹强国他们几个年龄大些的,那是六六届的高中毕业生啊,完完整整地读完了六年中学,要不是撞上特殊时期,只怕早就大学毕业,成大知识分子了。
可刘晓楠是六五年上的初中,满打满算只是读过一年初中,就赶上全国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特殊时期,学校停课了,没有书读了。再加上他小学又读的是五年制试验班,比别人少读了一年。这样算起来,他总共只上过六年学,只相当于别人一个完全小学六年的学历。
刘晓楠就这么一个完全小学的学历,把六年课本上的生字都记全了,也不过三千多字,要读起现在的“两报一刊”来,哪有不费力的。尤其现在报刊文章上的毛主席语录多,而他老人家的话里总是免了一段段的引经据典,成语连篇,生僻字就读不胜读了。还有那个文章最多的大文人梁效,写的东西更是让人读起来涩口拗口,理解起来犯难费脑子。
所以,刘晓楠在组织大家学习前,先过一过文章,对里面的生字先翻翻那本新华字典,至少在学习会上不会太过丢人现眼。
上面对基层的政治学习好像还不满足于说读读报纸,又有了新的要求。这不,何一平书记开始准备搞一个革命大批判会,说是上面规定了任务了,连大批判的内容都指定了。说是批判那个党内第二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搞复辟,企图否定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特殊时期。
何指导员又要刘晓楠写大批判发言稿,还交给了一份反面教材《国营工业企业工作条例》(草案),他对小刘说:“上面说,二号当权派搬出了创造六十年代初搞的这个东西,想全盘恢复上面的搞法。你就有针对性的批判几条吧。”
六十年代初,正是刘晓楠饿得要死的时候,那个二号搞了什么东西啊。刘晓楠不由得认真翻看起来何书记给的反面教材来。
原来,这是一九六一年七月,那个二号为了消除一九五八年“******”运动对企业管理的影响,健全各项管理制度,搞好工农业生产、恢复国民经济,主持起草了《国营工业企业工作条例》(草案),也叫“工业七十条”。后来全国人大还颁发了这个文件和。这个条例同时推广实行了六十年代鞍山钢铁公司制定的,被誉为《鞍钢宪法》的企业管理规定中提出的,“工人参与管理,干部参加劳动,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工人、干部、技术人员三结合”,即“两参一改三结合”,这是对企业质量管理的一大贡献。
从报纸上梁效的文章中可以看得出,那个二号在制定《国营工业企业工作条例》同时,还针对农业和教育等战线,也制定相应的条例,试图改变当时各条战线的大好的******革命形势。
一九六一年?刘晓楠还依稀记得,自己饿肚子的情况,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慢慢好转了。皆不会是那个二号搞的这些条例什么的东西起了作用,工业、农业搞得好些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搞的东西应该是好的,是对的呀。
刘晓楠一条条地认真学下去,七十条,全都看完了。一个文化不太高的工人,说实话,并不是太懂里面那些什么管理呀,制度呀之类的东西。但他却隐隐约约觉得,这些条条的目的是要把企业管理好,把生产搞上去。
这有什么不对呢,这是好事啊。工厂要是搞上去了,或许做衣服的布就不必凭布票了;农村要是搞上去了,肚子就不会饿了;还有,要是把教育搞好了,青少年们就有书读了,我刘晓楠当年也不会只读了个初中一年级。
刘晓楠看完了反面教材,学到了不少东西,也有了新的想法。他觉得,要如实地跟何指导员说说。甚至,他有种感觉,自己应当提醒提醒这个老实巴交的老领导。文化革命这些年,不是几天就变个调,让人跟都跟不过来吗?
记得那年搞什么批林批孔,工程处和队里都有人闹腾了一阵,就连刘晓楠的父亲都曾写信要他积极参加革命运动。刘晓楠因为厌烦乱哄哄的运动,拒绝了各方面的诱惑和督促,没去凑那个热闹。后来呢,没出几个月,调子变了。
刘晓楠拿读完了的反面教材,送回给何指导员:“指导员,我写不出这种批判稿来。”
“怎么了,搞不懂?那就拣几条简单的写写吧,只要批着边就行了。”听领导的这口气,他对批这个东西也是不怎么认真的。
“也不是,也不是什么懂不懂,我只是,只是,”刘晓楠欲言又止。
“小刘,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吧。我们两个相处这么几年了,你还担心什么?”确实,何一平这个领导,在有关文件资料方面的事情,从来都是与工人小刘讲实话的。
“指导员,你看这里啊,”刘晓楠指着材料上的一段给领导看,“在这种管理制度下,是党委集体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和职工代表大会制度。党委集体代表中央,厂子必须在党中央领导下,这体现了党要领导一切;厂长负责制,就说明厂长要对日常的生产管理负责,避免生产失控;职工代表大会制度就加入了工人对工厂的管理,避免工厂的上层领导陷入官僚主义。”
“唔,讲的不错呀。”何一平也不得不认为这个说法是对的。
“何止是不错啊。”刘晓楠加重了语气:“我要没记错的话,这就是毛主席提倡推广实行《鞍钢宪法》的内容啊!”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何指导员接过刘晓楠送回来的材料,把它塞到了抽屉底层。
那以后,队里再没提开这么样的革命大批判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