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那边又要挑炭了。如今，到煤矿上去挑两家的生活用煤，是晓枰晓楠两兄弟最大的重活了。
要按他们两兄弟咯边省着烧炭，偶尔还积点干柴，烧些日子的柴火，也还用不了太多的煤炭，每季度一次把煤炭折上的炭挑回来就行了。可母亲那边烧炭就大多了。不会省俭持家的李主煌，虽然到了农村里，可做事总还是大手大脚的。她还有她的讲法，人已经到咯个地步，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吧，何以还太扣克自己了。再说，现在虽然她没有了工资，但丈夫刘鸿僖的工资还在，而两个儿子反倒不用花销家里的吃用了，且还不时可以从上林湾那边队里分些东西回来。咯一来，家里经济上似乎比在城里时还宽松些了。李主煌就更有道理了，苦了累了，吃点用点还不应该吗。何况，没个烧得旺的炭火，做餐饭太慢了，急人。难道还要为了省几斤煤炭，就急死人吗？
咯一来，她那煤炭耗费就大了，在一个月里就会烧完她与女儿两人户头上每季度的一百八十斤煤炭。余下的日子，她再向湾村里那些不烧煤的人家讨要煤炭折子，用了人家的指标。于是，两个儿子就几乎每个月都要去煤矿上挑一两次煤炭。
明天，又要去为母亲挑炭。队里的农活正紧张着，晓枰晓楠两兄弟不好同时请了假，就只好哥哥晓枰仍在队里出工，弟弟晓楠回泉水湾去为母亲挑炭。
收了晚工，晓楠又将明天早晨做饭的事向哥哥交代了，就赶着过泉水湾去，好在明天一早就与那边去煤矿上挑炭的人一起上路。
天一下就全黑了，又是夜路，好在咯一天已经过了月初，天上有了些微的月色。晓楠一个人翻过上林湾的后背山，过了山坡上那几块红薯地，向尖毛山走去。像咯样赶夜路一个人来去在上林湾与泉水湾之间，对于晓枰晓楠兄弟俩已经习惯了。一双赤脚踩在尖毛山与水库之间的那条小路上，可以感觉到路面上那硬土粒对脚底板的硌顶，也可以感觉到由路边伸到路上来的茅草叶在小腿脖子上轻轻的擦割。水库的水面上，不时传出一阵“啪啦啦”的打水声，那是春天里放养的鱼苗长大了，趁着夜晚的清凉在戏水。
晓楠想起，每次去泉水湾为母亲挑炭，都见不到与叔叔同行。他知道，那是叔叔有意躲他们两兄弟。叔叔不忍心看到两个小侄儿在煤矿上在路上为煤炭而拚命的样子。那本不是两个城里的小孩子该做的重活啊。不要讲是城里人，就是在乡下，凡家里有大男人撑着的，谁家也不会让还没长大成人的孩子去受咯份罪。不是吗，村里的远房堂兄功路的儿子田发，还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妻子从前夫那里带来的，是与晓楠同年的，就还从来没去煤矿上挑过炭。继父不让他去，怕苦了他，也怕湾村里人讲继父虐待他。还有，上林湾鸿意伯的儿子功行，比晓楠也只小得月份，可年届五十的鸿意就是不让儿子受挑炭那个苦，而宁愿自己咯把老骨头熬着。
可是，自己家里没有能撑得起重活的男人。别讲爹爹远在大堡上班，就是他在家里，那种瘦弱的身体也根本担不起去二十里地之外的矿上挑炭的重担。幸亏两兄弟离得近，又顾家顾母亲，又吃得苦，做事霸得蛮，小小的年纪，就顶着乡下别人家大男人的事了。
走到水库大坝那里，晓楠突然听到溢洪道那边有声响。他瞪大了眼睛朝那边一看，蒙蒙胧胧地好像是有个人影在朝水里面走。噫，咯时候了，怎么还有人在水库上搞么子？难道是管水的还来放水？晓楠紧走了几步，到了那个人影旁边，才看到那好像是个女人。他再借着微弱的月色仔细一看，那是二妹，泉水湾的刘二妹。
二妹比晓楠大两三岁，论起辈分来，她还是晓楠姑姑辈的嘞。小时候，晓楠回老家泉水湾过寒暑假时，常常跟着二妹一起玩。特殊时期初期，晓楠的母亲被造反派送到老家乡下来时，十三岁的晓楠因学校里停课了，也就到乡下来陪母亲。那时，十五六岁的二妹还经常过晓楠家里来帮他做些家务事，还带他上山刹草交给队里，顶母亲的工分。有一次，山蜂在晓楠的额头上蛰了大包，二妹抱着他的头靠在自己胸上，就用嘴去吸他额头上那个大红包，讲是要把里面的毒气吸出来。她咯样抱啊亲的，把个小晓楠羞得脸红心跳，直往外躲。她却抱着他的头不肯放，非要把那个大红包吸平了不可。
二妹人长得清秀漂亮，在农村的妹崽里，她还多了一分学生妹的韵味，简直与城里的小姑娘没么子区别。那是因为二妹的父亲显安解放前是个不错的教书先生，她受父亲的影响，有了一身的书香气。可也正是因了他父亲会教书，多挣了些学钱，而他又省吃俭用的，全都用来在家里置了田产，建了房屋。解放一来，土改时，显安就划成了地主。而孩子们，也就是两个女儿，大妹和二妹，就都成了地主子女。
显安没生儿子，就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二十老几了，可因为背着个地主家庭的包袱，不好找婆家。找高了，人家看不上她家里的地主成分。找低了，自幼跟父亲读得诗书的女儿又不愿意。
年前腊月里，刚满十八岁的二妹好不容易在江边桥钟家找了个婆家，男方还是个贫农成分。显安赶紧趁着正月里的喜气，就把女儿嫁了过去。二妹出嫁那天，晓楠正好过泉水湾母亲那里去，还见到了身穿红棉袄的她。那时候，晓楠才突然觉得咯个从小带着自己玩的同宗姑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二妹，你怎么在咯里啊？”晓楠惊奇地看着二妹，发现她已经双脚走到水库边的水里，裤腿都湿了半截了。
“我，我，”二妹没想到晓楠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晓楠，你，你不要管我。”她一边讲着，那声音里带着嘶哑，分别是才哭过的声音，一边又继续往深水里走。
晓楠一下意识到了二妹想做么子，他一步冲到她跟前，一把抓住她一支胳膊，就往岸上拽她。可二妹还是使劲往水里走，还放出哭声：“呜呜，你莫管我，晓楠，呜呜，你让我走，呜呜，我活得没意思了，呜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