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治虽是炮仗脾气,却不是火药脑袋,她一道恶咒出去,就知道自己恐怕惹祸了。
若说世家贵女与小家碧玉最大的差别,并不是吃穿用度上的奢昂贫贱,而是立身处世的眼界。旁人或许不知道殷沐表现出来的恐怖,殷治是极清楚的。她坐在那里不动声色,既不避咒,也不御咒,看似毫无招架之力,实则全盘化解了殷治甩出来的恶咒。这只能证明她对水系玄术的参悟、驾驭最低也到了圆融境界。任何一系玄术踏入圆融境界,那就是三阶!
戚君让她来探殷沐的底细,看看她究竟有何倚仗,现在她倒是把殷沐的底细探明白了。
三阶水系真玄士,就算不是战斗系,那也是整个景朝凤毛麟角的存在啊!
这个半年前还差点成为贱货的七妹妹,她的倚仗不是别的什么,就是她自己!
难怪她敢让玉珑“失踪”,难怪她敢无视戚君的示好,难怪戚君这几日着急上火嘴角都起了燎泡。照眼前这个情况来看,失踪的只怕不止是玉珑,戚君身边最心腹最得意的那个人也失踪了吧?!这种麻烦事为什么会落到自己头上?!殷治心中对戚君多了一丝怨恨。
她现在想的已经不是戚君如何,谢大娘如何,而是自己该如何收场。
——那边,殷沐盯着她的眼神已然带了一丝薄怒。
殷沐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她是个霸道惯了的人,上辈子从小有祖父护驾,长大了有兵权傍身,背地里对她污言秽语刀枪相向的不少,就没有一个敢正面与她为敌。她领兵在外,身上常有一股锐气,从不容忍任何人的正面挑衅。哪怕是接手了殷沐的身份之后,戚君也只是背后敲打,从没当面冒犯。
可是,殷治这么一声不吭抬手就甩出一道恶咒,兜头打在她的脸上!
她一面冷静地顾忌着彼此的处境,给殷治无数不知者不怪罪的借口,另外一面,心底不受控制的怒意依然悄无声息地燃烧了起来。敢对她递爪子的人,不是没有,这么当面打脸还能好好活下去的,估计两辈子加起来也只有殷治一个!
在她们僵持的一瞬间,所有人都觉得脊背发寒,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黯淡自己的存在。
就在局势一触即发的时候,突然,亭外传来了琐碎零落的琵琶声——
玎、玎、琮!琮!……
弹奏琵琶的乐手显然不甚熟练,拨弄出几下尴尬单调的声响后,才慢慢找到调子。
这种突兀又似不着调的行为,让原本紧张到极点的所有人都转移了目光,思绪都集中到了那琵琶乐手身上,下意识地纳闷:哪里来的笨蛋,不会弹还附庸什么风雅?这是到底想弹什么呢?连对峙中的殷治、殷沐两人,也不禁抬头望向亭外琵琶声传来的方向。
抱着琵琶低头拉揉琴弦的正是花间。他是被鸣慧拉来献唱助兴的,眼见六角亭中就要冲突起来,情急之下,顺手就操起身旁鸣慧放置的琵琶,琵琶这乐器他是不怎么熟练的,只凭着多年前咬牙死记硬背住学的一曲《夕阳箫鼓》,去挑战这难度不小的文套名曲。当然,也幸亏这曲子实在太过出名,众人才能听明白他从生涩到勉强成曲的过程中到底弹了些什么。
花间原本不怎么会,勉强将一曲弹完,忙将琴放在一旁,俯身磕头请罪。
远远走来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拍手称赞道:“意境深邃,从容宛转。技陋心敏,好。”
殷沐早就知道有陌生人进了院子,只是不知道是谁。
此时见那人正大光明地走了出来,倒不像是戚君派来的鬼祟奴婢,不免多看了一眼。
那人很显然不是殷家的奴婢,衣着光鲜,妆饰清贵,和殷沐印象中所有见过的贵族女子不同,她的长相很大气,广额丰颐,双眸瑰丽,与生俱来的风度恍如骄阳,令人不敢逼视。——这样的气度风华,倒和殷沐上辈子那位号称“华族第一美人”的祖母有些相似。
她在记忆里翻找了许久,始终没有这个年轻女子的存在。
正想看看殷治的脸色,却发现刚刚还满脸张狂倨傲的殷治居然瞬间就老实了!
不单殷治表现得十分低调恭谨,亭子外边侍立的下人们也都个个绷紧了皮,很自动地分列左右两边,朝着那位正在往六角亭走的年轻女子躬身施礼。小丫鬟也还罢了,纨素和鸣慧也几乎是弹了起来,恭敬站好,在那女子路过面前时,福身唤道:“大姑娘万福。”
这人竟然就是枯居内院百余年的殷家大姑娘殷沣!曾惊才绝艳却一朝陨落的悲剧主角!
待她走得近了,殷沐才仔细看了她一眼,果然脸色有些不好,哪怕是在夕阳的余晖映染下,依然显得有些青白,不见血色。她是长房的嫡长女,年纪比三姨母还大几十岁,看上去却比殷恬更加年轻,单凭这一点,就可见她年轻时是何等天才——她二十一岁大病,之后修为就止步不前,现在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换句话说,她二十岁上的修为,就远比三姨母殷恬目前更深厚了。
和这位活了两百多岁的大姐姐比起来,殷治和殷沐都是不堪一提的小辈,就连她的女儿年纪都比二人更大些。殷治很老实地上前行了个礼,颤巍巍地俯下身去:“治儿给大姐姐请安,大姐姐万福。”她低眉顺目无比恭敬小心的样子,倒比面对殷雪深时更慎重一些。
殷沣却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说道:“你先回去。”
刚就懊悔被戚君拉下水的殷治二话不说,又蹲身叉手道了个万福,带着丫鬟就匆匆忙忙走了,一句废话都没有留下。因着殷沣是孤身一人进的内院,鸣慧在殷治离开时,将巧书等人也打发了出去,只留下自己在旁伺候。
原本花间也该循例退下的,偏偏殷沣拿眼睛看他,他只好乖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弹个什么,助兴。”殷沣突兀地说。
花间额上冷汗都浸了出来,低声清晰地答道:“小的只勉强会《夕阳箫鼓》。”
说话间,殷沣已经在亭中找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坐席歇了下来。她是长房的姑娘,鸣慧又是东琳苑出身的侍女,彼此间的默契倒比殷沐这个正经主子还好,她才坐下,鸣慧就体贴地移近了凭几,她才抬手,鸣慧已理正了她的衣襟,她将玉手轻轻一摊,一盏清茶就到了她手里。轻啜了一口茶,殷沣对鸣慧说道:“看你手上的薄茧,那琵琶是你的?”
鸣慧已经很自然地跽坐于花间身边,接过他手里的琵琶,戴上玳瑁甲,垂首道:“不知道大姑娘喜欢听什么曲子?”
殷沣抿了抿嘴,一直带笑的眼中多了丝深意:“阳春白雪。”
鸣慧果然就不紧不慢地揉动了琴弦。和生涩的花间不同,她指法娴熟,技艺精湛,一曲《阳春白雪》被她生动活泼的娓娓演绎,起、承、转、合间挥洒自如,竟也堪称大家。殷沣听着嘴角轻抿,又带了丝笑容看向殷沐,见她不远不近的样子,心知这个妹妹不比旁人。是呀,能把别月姬一力擒下果断囚禁,之后还能在血衣堂的封查下不漏一丝蛛丝马迹,旁人怎么比?
“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走出东琳苑。”殷沣说了句看似没什么关系的话。
殷沐一直就坐着没动,此时倒也省了让座的麻烦,她冷眼看着殷沣坦然自若地使唤自己的人,居然也不怎么讨厌。——她讨厌不起来。眼前这个人太像她年轻时的祖母了,特别是她微笑时的神态。几乎是本能的,殷沐想要容忍她,靠近她。慢慢分辨着自己真实的情绪需求,她也端着自己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已经冷透了,不过,那茶汤浸着冷香,味道也不坏。
“原本我也不想来管你的闲事,不过,九郎亲自来求我。”殷沣又抛出一个话头。
殷沐却不接她的话茬,默默耕耘杯中那半饮茶,表示对阿九毫无兴趣。
殷沣只好无奈地选择了单刀直入:“你既然怕麻烦,就把别月姬交出来。”
“祖母的人已经去玉珑失踪的院子查过了,一无所获。殷治从你这里离开,依然是一无所获。”殷沣将茶杯放下,示意花间替她斟酒。她看上去情绪与先前并无二致,殷沐依然看出她有了几分烦躁,“别月姬是祖母的心尖子,你敢把她关起来,祖母就敢把你关起来。”
殷沐换了个姿势,在殷沣以为她会开口时,她却低头继续喝茶。
殷沣终于明白这是个绝不白吃亏的角色,一杯酒饮下,旋即撂开杯子,身子微微一倾,与殷沐已然近在咫尺。她凑近殷沐的耳畔,轻笑道:“好了妹子,是我父亲得罪了你,姐姐代他老人家给你赔罪了。你生了这么几天气,气也该气饱了,笑一声,就这么算了成不?”
殷沐被她吹得耳朵微痒,也禁不住笑了笑,说道:“我以为大姐姐是要死撑住面子了。”
殷沣却没料到她真的这么好说话,一时有些愣住。那边殷沐已取过白玉鲤口饮中壶,微微欠身。殷沣下意识地将手中酒杯递了出来,殷沐就倾斜酒壶替她斟了酒,又自己满了一杯,跽坐于席,执酒赔罪道:“原本不干大姐姐的事,轻易招惹了大姐姐出来,是沐的不是。请大姐姐恕罪。”
殷沣只好与她把杯中的酒喝干了,殷沐又替她斟了一杯酒,说道:“我已经替大姐姐斟了酒,大姐姐不是要给我赔罪吗?”
殷沣微愣之后,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同样跽坐而起,拱手道:“给妹妹赔罪。”
殷沐将酒一饮而尽,又稳稳地坐了回去。似乎刚才微微有了些暖意的人,并不是她。
殷沣也往凭几上随意一靠,原本散朗的眉宇间多了些抑郁,就是如此,她脸上依然挂着笑容,给人看见的永远是个笑模样。在她的示意下,花间替她添了好几次酒,她也不说话,一饮一杯,仿佛不是来解决戚君的难题的,而是专程来喝酒的。
殷沐看着她莫名其妙,问道:“大姐姐还有什么不高兴么?”
殷沣看了她一眼,眼睛里全是笑意:“九郎都和我说了。”她伸出手,竖起四根手指。
殷沐稍微想了一下,才明白她究竟想说什么。她的意思是,殷沐既然有四阶的修为,自然看不上殷家这点家业,也就不会和身为嫡系继承人的她有利益冲突。她不高兴的,显然是那些和她有利益冲突的人和事。不过,殷沐一问她,她又高兴了起来。她很高兴终于在殷家找到了一个没有利益冲突的人,找到了一个可以真正当妹妹的亲人。
不得不承认的是,殷沐的想法恰好和她一致。上辈子亲人间卡着一个逃不开躲不掉的皇权,这辈子就彻底没这个烦恼了。一是她压根儿看不上殷家这点产业,二是她这个庶女身份去抢夺殷沣的利益那纯粹是不要脸找难堪。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她和殷沣倒算是达成了共识。
当下殷沐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点了点头,说道:“这个家里也就姐姐还能看我一眼,倘若姐姐不嫌弃,……”当着花间与鸣慧的面,她们说话一直点到即止,现在也是如此,所以,殷沐只是再次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殷沣一笑将酒饮下。突然伸手搂住殷沐,轻抚她的头顶,手开始发颤。
殷沐没有抗拒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宣泄,只是很不解,殷沣为何如此?她并不习惯被人当作幼弱对待,殷沣搂住她的时候,她浑身上下都僵住了,殷沣的手触摸到她的头顶时,她意外地发觉自己并没有愤怒,而是有一种酥麻的感觉从头皮深邃淌入心底。
殷沐迟疑了片刻,才反手拍了殷沣的肩膀一下,规劝她平复心绪。
殷沣终于放开了她,独自一人颤抖着,良久之后,才说了一句:“这都是命。”
殷沐原本就不是个太机敏的,她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来得太突然,殷沐怎么都摸不着头脑。
不过,殷沣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阿沐,不是姐姐想不开。倘若当年我与你一样……”她一面说着,一面低头看自己白净的手。那确是极纤长美丽的一双手,圆润精巧的指甲,端正优雅的指节,修长秀美的手型,无一不美。可是,那双手上没有任何装饰。
不管是左手,还是右手,都没有指环。没有那枚代表女人修士身份的玉指环。
殷沐又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殷沣以为她前面十多年都在装疯卖傻以求自保!她是太受刺激了吧?从阿九那里得知殷家又出了一个天才,联想到因故陨落的自己,近两百年前的往事一一涌现,难怪她情绪有些失控。
怎么能不失控呢?殷沐看着她空荡荡的双手,心中也多了些闷闷的感觉。
她伸手捉住殷沣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问:“我听人说,姐姐是生病了。”
殷沣又是一脸散朗的笑模样,道:“我也听人这么说的。”
……
所以,惊才绝艳的殷沣倘若真的因病陨落,那才真是撞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