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殷沐想象中不同，在殷家族学求学的学子大都宿在族学中，就连殷家本家的姑娘也不是日日归家，而是三天一个往返。在经过数千年的经营之后，族学各处都楼阁巍峨、亭台雅静，只有学生的住处和当年的三殷四秀时期毫无区别，都是简陋至极的茅舍。柏姑安排给殷沐的宿处在藏珑山麓，北面是紫华山余脉，地势比学中各院稍微高一些，和新建的齐整茅舍不同，这一片屋舍造型千奇百怪、参差不齐，有些屋子前花后树，青藤坠地，一派悠然田园风光，也有些屋舍四面透风，屋顶漏雨，荒废多年不能住人，邻门同窗从不交往，气氛古怪至极。
殷沐和鸣秀下车时，柏姑与紫火二人正在同一处聊天，两匹马就绑在一个小院子的篱笆墙上。刚开始地上还有青石板铺路，走了两步之后，面前就只剩下一条蜿蜒的鹅卵石小径。殷沐固然是走得稳稳当当的，鸣秀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紫火与柏姑上前叙礼之后，紫火略感慨地说道：“当初这条小路，还是我和青焰专程去跃鲤滩挑大小一样的石头铺成的呢。她说颜色也要一模一样的，我却想五颜六色的好看，最后打了一架，拳头大的人说了算。”她大约是和故友相见松懈了心防，见鸣秀扶着殷沐走路的样子，脱口就说了出来。
以殷沐的细心，早就看出地上的鹅卵石不仅大小一致，连颜色也很相近。可见当初的鹅卵石颜色之争，紫火并没有打赢青焰。鸣秀低头看了看，也没有开口说话。柏姑已经将她们引进了院子，那院子外围的篱笆是刷了清漆的软藤编成的，看上去柔韧非常，她将及膝的矮门拉开，一边走一边说道：“这是当年大姑娘修炼时住的院子……平日里都有人专程打扫，花圃里的花开得也很不错……”
几人正往茅舍里走，屋后突然走出一个手提花洒的素颜仆妇。那仆妇似乎没想到会在这个人迹罕至的院落里撞见外人，表情有些错愕。柏姑也愣住了，还未开口说话，那仆妇已然微微点头施礼，转身又往屋后面走去。
鸣秀稍微觉得有些不对，侧目看殷沐，发现她家姑娘的目光一直追随那仆妇的背影。
朝着那仆妇背影蹲低身子恭敬送别的紫火见状，在殷沐身旁轻声解释：“姑娘，那位是陵光院的塾师，尊姓谢，双名上藏下今，也是大姑娘的授业恩师。”殷沐奇怪地问道：“那她为何这样打扮？”紫火也有些尴尬，解释道：“谢师傅只是喜欢粗麻短打，不事裙钗。”
“她与大姐姐关系很好？”殷沐问。紫火点点头，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在场的人都能明白，倘若谢藏今与殷沣感情不好，也不会在殷沣枯居殷家快两百年的今天，还想着来照顾她求学时宿处屋后的花圃。
殷沐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殷沣并不想和她谈当年发生的事情，她也无意去好奇当年的真相。毕竟，于她而言，殷沣只是今日的殷沣。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她愿意帮助殷沣尽量恢复健康，至于报仇雪恨云云，她去想辙那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殷沣也未必愿意接受这样的施舍。
柏姑已经打开了屋舍的大门，意外的是，就在柏姑将钥匙插入锁头拧开的瞬间，刚换了不久的新锁头居然就这么直接断掉了。柏姑原本想把钥匙给鸣秀，此时倒是哭笑不得，只说道：“顽物也知道换新主人了，下午我让人送把新锁来给七姑娘。”
殷沐只是点头笑了笑，没有拦截那股从屋后弹来打断锁头的真玄力。
几人走进大门，里边空间并不算大，北面左右靠着两道门，中央则是待客用的茶席，坐席显然已经更换了好几茬了，与摆在茶几上的茶具很有些新旧冲突的对比。东边有一张古旧的琴案，琴是不在了，仅有一个孤零零的香炉，西边则放着一张条案，案上安置着一个檀木剑架，架子上面依然是空空如也。除此之外，东西两边也各有一道大小不同的帘门。
屋子不大，坐席、琴案、条案一摆，又要空出四道门的走道，屋内基本上就不剩什么空间了。几个人走进去之后，柏姑自然往旁让了让，殷沐背后跟着紫火、鸣秀，就觉得稍微有些挤。她见那坐席上依稀浮着一层薄灰，似乎有两三天没打扫了，本不想脱鞋将就，不过，紫火眼眶稍微有些红，柏姑也是一脸黯然神伤的样子，她也不好说，咱们先去吃饭吧？
殷沐轻轻脱了鞋，迈步上了坐席，足尖刚触到席上轻尘的一瞬间，她就感觉到不对。
这一层薄灰不是自然掉落上去的，而是有人用玄力覆盖上去的！
她想起刚刚故意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谢藏今，再想想陡然被玄力打断的锁头，联想到目前被人故意做出数日无人的茅舍假象，很显然，刚刚有人就躲在这间屋子里，而且，谢藏今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那个人的存在。——只是殷沐不明白的是，这间茅屋应该没什么特殊之处吧？应该不至于让人这么费尽心思隐藏行迹啊。
思及此处，她一面招呼众人落座，一面不动声色地开始探察身边的异常波动……
鸣秀惊讶地看着殷沐足下的细尘避着她往旁侧飞舞，待殷沐点头示意她们落座时，坐席上的薄灰已经彻底消失在门口了，屋子里悄无声息地变得干干净净。她知道自家姑娘修为很高深，不过，通常战斗系玄术和生活系玄术是不共通的，外放的战斗系玄术放纵狂恣，一旦释放出去就不能控制，生活系玄术则内敛精巧，丝毫不具备侵略性。难道自家姑娘竟是个难得一见的全系天才？！
紫火熟练地取了茶具去门外汲水烧沸，虽然屋内没有准备茶叶，她随身香囊里却藏有二钱玫瑰花蕊，很快就泡了两盏花茶出来待客。茶盅奉上的一瞬间，殷沐眼波一闪，她也找到点有趣的东西了！就在她们坐席的下面，或者说，这间屋舍的地下室里，藏着一个人！
倘若她的玄力也达到四阶水准，地下这个人是男是女是什么样子，她也已经全部探察出来了。不过，如今她是空有四阶的境界，玄力上却相差十万八千里，仅仅能模糊地感觉到下面有一个人。什么人要偷偷摸摸藏在地下室里？这里是殷家大姑娘殷沣当年求学的茅舍，等闲没有人会接近，那人就是贪图清静，所以才堂而皇之地住在这里？她到底是谁？
殷沐心思微动，按照她从前的处事规矩，有个不明身份的人鬼鬼祟祟躲在她脚底下，她就算不立刻喝令卫队将之扑杀，也会悄悄下手抹掉这个人的性命。不过，她总觉得现在自己是殷沐，和从前的身份完全不同了。这个人未必是冲着自己来的，也许只是巧合……总而言之，她在明白先前谢藏今的种种反常都是因为脚底下这个无名氏之后，就开始了敌不动我不动的等待。
她想，如果下午她再回来时，脚底下这个人已经消失了，那么，她就当不知道这回事。
当然，如果她回来时，脚底下那个人还在，那也就不怪她疑神疑鬼了。
喝了一杯茶之后，眼见午时将至，柏姑又提议带她去食堂认认路。几人从绿竹居出来，登车的时候，紫火回望了一眼，眼神中有些缅怀唏嘘，却没有说话。这次她就坐在车辕上，殷沐就靠着车门，问道：“在想大姐姐么？”
隔着车帘看不清紫火的面容，只听见她略干涩地说道：“也不是。”
短暂的沉默之后，紫火继续说道：“这里原本叫绿竹居。以前和左右一样是茅舍，我们亲手用新鲜绿竹搭成，花了整整十二天时间。大姑娘说喜欢青青的绿色，就用玄术加持了整个竹舍，老远看上去都是一片青翠，那时候陵光院的娘子们都说，这里是藏珑山麓的翡翠屋。”
余下的话，紫火没有继续说，殷沐也不必继续听了。那座曾经的藏珑山麓翡翠，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离开了殷沣的玄术加持，这些竹子很快古旧苍老，风吹雨打之下，旧的曾修补，坏的已耗损。什么都无法与岁月抗衡。这是差不多快两百年的时间，不是两年，也不是二十年，倘若没有殷沣最初的玄力加持，这间竹舍也早就消失于日头的东升西落中了吧？
紫火作为一个二阶修士，她也已经两百多岁了，生命已经过了差不多一半。
她感慨的不仅仅是绿竹居，也绝不仅仅是惊才绝艳却少年陨落的殷沣。还有她自己！
殷沐低头看了看自己青稚纤嫩的双手，想，我这算不算重新赚了一回青葱年少？
……
殷家族学共有四系学院，分别为紫气院、陵光院、清音院、执明院。
其中，紫气院是族学内修炼等级最高的学院，负责的并不是殷家年轻子弟的十年考，而是专门为殷家培养进阶修士。二姑娘殷汀没有被紫微派带走时，她就是殷家本家第三代中惟一一个入读紫气院的姑娘。相传紫气院相当难进，甚至有百年间未有一个学员入选的事情发生，而且这个学院的塾师大多修为高深，人数也比学员更多。
陵光院与清音院则专程培养殷家子弟与姻亲贵戚，清音院主要负责春日宴之前的未成年女娃读书学习，当年的殷沐与先前鸣秀撞见的少女殷泱，都在清音院学习。春日宴之后，备战十年考的殷家娘子就进入陵光院学习。
执明院一向负责接待各州县慕名拜师的学子，也算是族学中学员人数最庞大的一系。
殷沐目前入读的是陵光院的庶院，摇光院。照殷沐的理解，摇光院大概类似于学前培训班的性质，在殷家族学创办的最开始几年，不少殷家的姻亲仰慕“三殷四秀”的名望，将自家子弟送到殷家族学学习，当时专管族学庶务的是三殷之一殷妤，她表示殷家族学的十年考比普通家族的十年考更严谨、苛刻，名义上为了让姻亲贵戚的子弟们能赶得上课程要求，实际上是唯恐那群外来野孩子搞坏了陵光院的学风，所以，特别创办了庶院，摇光院应时而生。
时至今日，不管内亲外戚，包括殷家的姑娘们在内，在进入陵光殿备战十年考之前，都要先在摇光院进行系统的修业。其中包括各种课程的选定，规矩的适应，也有基础提升。被挡在摇光院十好几年最后灰溜溜休学回家的也不在少数。
摇光院不设院正，首席塾师是一位殷家旁支的姑奶奶，名叫殷雪池。她和专管庶务的族老殷雪凝同一个祖父，连带着受了殷雪凝不少关照。把她放在摇光院的意思，也就是让她多照顾一下殷家的姑娘，真要闹出三年五载都进不了陵光院的笑话，殷家上下也不好看。
柏姑带着殷沐去摇光院见学时，殷雪池的态度甚为亲切温和。
——看在柏姑背后的殷雪凝面子上，她想不亲切些也很难。
殷雪池亲自带着殷沐去了书斋，先是拜见了各位授课的师傅，又亲自带她去选课。
和清音院备考春日宴授课时首重进阶不同，陵光院一系的培养更加实用，有战斗天赋的就修行五行、阴阳，没有战斗天赋的则进修花鸟虫鱼、自然风物，如果说春日宴只是这个世界的女人获得的活下去的基本资格，十年考则是她们的就业资格考试。这样一来，选课就变得很重要了。
殷沐在挂满了整面墙的课程牌前挑花了眼，殷雪池犹在耳畔滔滔不绝地叙述，当年她目睹大姑娘殷沣选课时的盛景：“那是我见过最年轻、最有天赋的修士！那年她只有十五岁，刚过春日宴！哦，对，和七姑娘你今年一边大。——她选了三十七门课！没有人比她更多！我就知道她肯定能学好，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她……”
殷沐示意鸣秀将她看中的课程牌摘了下来，递给殷雪池。
滔滔不绝地殷雪池瞄了一眼，道：“哦？七姑娘你选好了？这个好，玄术入门基础详绘，任何花俏的技艺没有玄术本源大道的支撑都是无根浮萍……”接下来，鸣秀又摘下另外一个课程牌给她。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收敛了，口中还是干巴巴地说道：“这个也很好，玄术入门进阶详绘，成为真玄士的必须选择，只有在道上的进步才是术之上的强劲支撑……”
待鸣秀在殷沐的示意下摘下《真玄术进阶详绘》的课程牌之后，她就彻底收拾了面上的笑容，严肃地说道：“七姑娘，我认为做人还是踏实一点比较……嗯，除了玄术本源之外，适当的修炼一些术，也是很重要的。高祖黎夫人曾言，持心以道，御敌以术。只有玄道与玄术的完美结合，才是咱们修士的真正修炼之路……”
殷沐原本看她当着紫火的面吹捧追忆殷沣，全是为了讨好与紫火交情甚笃的柏姑，心里多少有几分看她不起。此时见她似乎有些愠怒地教训自己，虽然口吻依然很温和，惟恐得罪了柏姑，还是对她有了两分敬意。此人是师长，就算为人处世上姿态低一些，不那么清冷孤高，可是，对于自己的本职工作，她还是坚持认真的。
她示意鸣秀将最后一个课程牌放回去，果然殷雪池脸色就好了许多。殷雪池又补救似的殷勤推荐了几个生活课程，在她看来，如果殷沐拥有战斗天赋，还学什么基础知识？早就奔着风地水火去了。殷沐心想，我虽不需要学习这些课程，去见识一下也没有坏处，毕竟是触类旁通的。于是，她又选了殷雪池推荐的琢玉与识药。
从摇光院出来之后，殷沐拒绝了柏姑继续用马车接送的提议，趁着傍晚和煦的微风与夕照下慵懒的红云，散着步往藏珑山麓走去。柏姑再度替紫火告假，殷沐身边也不缺人伺候，点头允她离开。紫火忙说去替她准备寝居的器皿用度，这就被柏姑拉着跑了。
见那二人去得远了，鸣秀才问出心里的疑问：“姑娘，为何不选战斗系课程？”
殷沐琢磨了一会，才给了她一个答案。
——吾术，足以御百敌，然而，道心摇摆，不知其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