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上次给小牛上课的时候他根本无心上课,左顾右盼个不停,不一会儿就盯着摆钟。他急着约会他的小女友,而且是偷溜出去。我看他无心上课,就不讲了,和他一起发呆。那天下着雨,雾气弥漫开来,灰蒙蒙地停驻在城市的上空。我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给小牛上课,也不知道我教小牛的最后一堂课是在这样的凄迷的天气中进行。因为天气的好坏对我的心情有很大的影响,特别是这么阴冷的天气。我那次见到小牛爸妈当天,他们就找到小牛了。后来我知道其实小牛就躲在他家的车库房里,车库房上面就是他自己的房间。这么看来仿佛是被打下了一层地狱。
那天和方婷从宾馆出来我感到无比压抑,我牵着方婷的手,但却感觉她远得遥不可及。我无精打采行走的样子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无精打采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刚刚打炮归来,自然丧失了大批大批的精子,所以肯定没有精子再去采掘了,也就无精打采。
手机响了,又是一个陌生而又看似熟悉的号码激起我心里对惊喜的渴望,我按下确定键:“喂?”
那边没有讲话,我问:“请问你是?”
“我给你发了一封邮件。”是苏淑是声音。我才想起苏淑的号码被方婷删了。我想再说时,苏淑已经挂了电话。我心里凉得想是冰锥刺了一样。
我侧首望望方婷,她若无其事地直视前方,步伐稳重得像一个中年妇女。
我只感觉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方婷说得对,我没心没肺又无情无义,一旦有人要我有心有肺有情有义,我都不知该如何承担。如此看来,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我打开邮件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小牛的邮件:
黄老师你好,我做了一件十分对不起你的事,我上次玩失踪最后没玩成,被我爸抓到了。我爸问我玩失踪是不是你教的,我说不是,然后他就扇我耳光。我爸好像对你不大满意,他打了我两巴掌我就说了你不是学英语的,是学其它的。还说了其他的,他让我跟你讲以后就不用来了。黄老师,我做了叛徒,是可耻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之后你来报仇我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回道:“你没事就好。”想想又加上一句:“十年后一定找你报仇。”我惴惴不安地打开苏淑的邮件,只有一句:“晚上,西门,七点。”
此刻我和苏淑望着绚丽的灯火绵延不绝,霓虹交错扼杀了我们在灯下的身影。苏淑低着头,突然轻声说:“我有男朋友了。”
“那恭喜。”我感到很高兴。
“我怀孕了。”
这下我纠结要不要说恭喜,并且不知道为什么她跟我讲这个。“那……你……然后呢?”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你男朋友怎么说?”
“他去北京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苏淑又开始沉默不语了,良久她才艰难地挤出一句:“他说不是他的。”有那么一瞬间,我也怀疑不是她男朋友的。那一瞬间里,我仿佛掉进了一所阴暗的冰窟,里面回响着我发出的各种诅咒。
“那随你吧。打掉?不想打的话就生下来,我还能当叔叔。”
“我一个人不敢去医院。”
“那我陪你去。”
“你真的愿意陪我去?”
“我只是征询你的意见,你要不想我陪你去我就不去了。”
“你真是好人。”我不知道苏淑这句是真话还是奉承。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这么好?”她突然发问。
我没有说话,我总不能告诉我对每一个漂亮女孩都这么好。我敷衍道,我们是朋友,应该的。可是说完这句话我仿佛又意识到什么,我曾经无法释怀的情感,竟然可以在一瞬间瓦解得如此无声无息,可见我不禁是混蛋,而且无情到骨子里。
我陪苏淑去医院的时候是在一个细雨飘扬的傍晚。我在她楼下举着伞等她,突然接到方婷的电话。我端起电话踌躇半天,最后还是接听了。
她问:“在干什么呢?”
“在欣赏雨景。”
“欣赏出什么来了?”
“没什么。”
“现在在哪?”
“我不在宿舍。”
“那在哪?”
“我在外面。你呢?你在哪?你在干什么呢?”
“我问你呢。我要去买东西,你陪我去吧。”
“我现在有事,明天吧,明天陪你去。”
“不行,我现在就要去。”
“我没空,明天。”我有点不耐烦了,语气变得急促。远远望见苏淑过来了。“明天我陪你一整天啊。”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苏淑打着有黑色光泽的雨伞,轻盈地漫步而来。我说,走吧。苏淑没动,她指指后面,我看见方婷没有打伞在雨中凝立不动。
我马上跑过去为她撑住伞,她头上雨点立刻被我的雨伞赶到伞沿。
“你怎么不打伞?”我没有想到她早已在窗口看到我了。我看到她头上的水滴从她的头发上滑到她的脸颊。她怔怔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说:“我现在有点事。”
她一把打翻我的伞,跑了回去。我望着她被雨雾吞噬的背影,心头蓦然一震。那是一种隐隐作痛的感觉。对于我来讲,这种感觉既新鲜陌生又浓郁强烈,而且在记忆里具有历久弥香的蛊惑力。
我和苏淑一起行走的时候,心里就有一道无法释怀的郁结。
苏淑说:“实在不好意思。你跟你女朋友有得解释了。”
“女人就这样,就喜欢闹。”我看了一眼苏淑,补充道:“当然我并没有说不好。”
苏淑对我自圆其说的补充不置可否。她问:“你有打算以后和她在一起吗?”
“不知道,她要愿意嫁给我我就娶她,她要另谋高就我也尊重。我想反正我没钱没权没房没车,连亲戚也没有,只有一个身份证。”
我觉得,如果你要娶一个姑娘,你就不能仅有身份证,还要有身份。
“那如果你和她相互越走越远,你还愿意回头吗?”苏淑的声音里有一丝哀愁的气息。
我想了很久,说,不知道。渴可我很快明白过来,但我的心里不是哀愁,而是一股冰冷刺骨的欣喜。
那天我手上拿着苏淑的怀孕检验报告书,感到阴冷潮润的甬道里死气沉沉。在手术室外刚坐下不到两分钟,饥饿也就悄然袭来。饥饿的感觉与我童年时的一次肉饱饭足遥相呼应。
那是我八岁或者九岁或者十岁或者其他的时候,总之我还没有发育。那个傍晚,一位我称之为叔叔的人笑嘻嘻地带着我到县城的饭馆里吃了一顿牛肉面,牛肉的香味至今还在我的记忆里飘荡。我记得我吃了三大碗,而且还不加汤,因为我觉得加了汤就盛不满了。
饭店服务员问我叔叔,这孩子几天没吃饭了?还是正在发育?发育了也不能往死里吃啊。叔叔问我:“你是想把你吃死还是想把我吃死?”我一直吃到翻白眼的时候才放下筷子,一旁的服务员幸灾乐祸地说:“翻白眼了,终于翻了,我就说一定要翻的。”
膨胀的感觉渐渐地从肚子里升腾而起,最终四肢都无力抖动了。那是我记忆里最鲜亮的一次吃饱了撑着了的。只因为以前我从没有这样放肆地吃过。叔叔结完账,一挥手说:“你回去吧。”
“我回哪去?”
“随便你,爱上哪上哪,哪凉快哪待着。”
“哪都凉快,我怕冷。你去哪?”
叔叔说:“你别问了,我要去过性生活。”
“我也要过性生活。”
“屁。你知道个屁。”
“可是我已经独自生活了,肯定也可以过性生活。”
“你知道个屁,你知道什么是性生活?”
“不就是****吗?”我说。
叔叔对我的回答大为惊异。“你怎么知道?”
“广播上讲的?”
“你懂****吗?”
“不懂,你可以教我,我可以学。”
“这个是需要无师自通的。”叔叔不再和我纠缠,他径直转身离开,我就一直在他后面跟着他。
我知道我在后面跟着他,却并不理会。我看到他一直走到火车站旁的一间旅社,旅社里闪烁着红色灯光。他停住脚步,回头看我笑笑,你还跟我进来?说完就进去了。
我当是他叫我进去,于是屁颠屁颠地进去了。我进去的时候叔叔已经上楼了,一个穿着暴露的大姐姐看着我笑道:“哎哟,小弟弟,你多大啊?你也来这逛,告诉姐姐,发育了没有?没有发育的我们这不收的。”
我盯着她露出一半的大Ru房,想起刚刚饭店服务员的话,连声说,发育了,我吃了三碗面。她继续挑逗我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跟她闲扯了,于是坐在大厅的长凳上一动不动。
这时进来一个嬉皮笑脸的男人,直接将手捏住她的Ru房。我坐在旁边,感到身体继续在膨胀。周围的世界一下子陌生起来,我就坐在凳子上等。我不知道我在等谁,也许是在等其他的东西。渐渐地周围的灯光和空气冷了下来,并渗透到了我的皮肤,我不禁用左手抱着右手。
半个小时后,叔叔红光满面地出来了。他看了看我,扔下一句,臭小子还没长毛呢还真跟来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随着脚步声消失了。
我坐在凳子上依旧没有动,我一直撑到现在。我没有再回叔叔家,叔叔不是我的亲叔叔,他只是把我领回去打扫卫生罢了。我再也没过这个叔叔,甚至忘了他的模样。因为我遇到无数个这样的叔叔。我只记得那天是由牛肉面的香味和周围世界的清冷所构成的。我在等苏淑的时候很自然地想起了那天悲伤而冰凉的腹内饱餐。
我正想着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看见苏淑冲出了手术室,尾随而来的医生一边招手一边呼喊:“你这病人怎么回事?怎么跑了?怎么这么不负责任?”我向医生道过歉,就出去追苏淑。
那天苏淑靠在我的肩膀抽泣。她那不规则的抽泣在和谐的雨声里断断续续。她一遍一遍地说,我不打了,不打了,我要把孩子生下来。边说边摇头,她摇头的样子像是睡在云端的刚出生的天使。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苏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