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君闻言,浓眉缓缓皱起,将嘴角的话深深咽下,面含冷峭的看着谢紫韵——这么敏锐的观察力,怕是连自己引以为傲的嫡子谢南华都不一定能与之相比而不落下乘,以前倒是自己忽视了她,只可惜了是个女孩子……想到这里,谢林君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张面容扭曲的小脸……
正是那一年,他被谢紫韵的作为气得火冒三丈高,恼怒之下将她打得奄奄一息,后头又病的不轻,谢南华请自己去看她,却被她要求支开众人,十二岁的小女孩眼里燃烧着火苗,一字一句的对他这个护国大将军说“紫韵不死,因为紫韵知道如果死了,那么爹娘就白死了。大伯,你答应紫韵,以后紫韵要过自己的日子,紫韵不肯的事情大伯不能强迫紫韵,可好?”见自己不说话,她强迫自己直起身子,再次坚定的说:“紫韵知道爹娘是为了谢家才惨死的,难道大伯就不肯让自己亲弟弟的孤女稍微随心所欲一点?权当是您的补偿。”那是他心中闪过一丝感叹一丝早就被摒弃了的羞愧,当时也在想,可惜了这么聪慧的娃娃是个女子,只能束之闺阁了。
谢林君面色几变之后恢复了平静,嘴角勾起一丝铁血的弧度,生生让一旁的谢紫韵打了一个冷战。“你到是看得清楚,不过你既然看得那么清楚,一直在众人面前伪装得如此出色的你又怎么会怕了那两个丫头的小手段呢?丫头,最可怕的敌人你永远不能预知,你能预知的敌人也不可能至你于死地。你可明白?”
谢紫韵闻言,微微一怔,心头几下盘算,当即恨得牙痒痒,明明先是自己占尽了上风,就是为了得到他日后不论如何都不怪罪她的承诺,不想养父几句教导的话下来,就不痛不痒的化去了。果然身为谢家家主,哪里是常人所直觉的武夫一个。
谢林君看着谢紫韵哑口无言,还颇为恶毒的看着自己,自觉得好笑,哈哈大笑两声,觉得心情畅快,不亚于打了一场胜仗,待自己笑够了,又见谢紫韵高昂起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心头一软,叹息道“你让我如何做?溪儿难道不是我的孩子么?老二家的我更是鞭长莫及,你要我怎样?”谢紫韵见缝就插“很简单,只要父亲不偏颇二姐,我就心满意足了。”
谢林君闻言果断摇头“偏颇二字不妥。我视你如己出,你与你两个姐姐同样本就没有偏颇,要说有,也是我从小就对凝儿、溪儿严厉些,你自从挨了一顿打之后就再也没强迫过你,非得说偏颇,这偏颇的人也是你。”
谢紫韵还欲争取,那边厢就瞧见谢林君的贴身小厮早童正向这边赶来,手中捧着文书,似有急事。谢林君也看见了,心知有事,没有功夫在这里苦耗,大手一挥道“这事你放心,你祖母早就有了安排,还轮不到我来做主。你父母的事我答应过你,等你与睿郡王成亲后,就亲自向你言明。下去找你祖母说说话吧。”说完,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谢紫韵内心对那位一直高不可攀的祖母不甚喜欢,总觉得这个一脸慈爱的老人心里盘算太多。平日里在府上虽说是一尊笑面佛,偶尔表现出来的杀伐冷漠纵使是自己也觉得胆寒。这下听谢林君这么一说,看样子也是那位老太太让自己去找她。谢紫韵从内心里不愿得罪了这老佛爷,用手拍拍脸,深深呼吸了几口,将自己一副快要溺死的表情收敛起来。
寻着玩乐声,谢紫韵就看见了一众人其乐融融的场面。此刻二叔和谢林君皆是不在,家妇少爷小姐们都少了约束,一个个插科打诨好不快乐。谢紫韵慢慢的在最边缘坐下,上前的奴仆规矩的摆好餐具便撤了下去,没有往日的聒噪。
谢紫韵心里一面想着这老太太的地方上下人都会看人脸色些,一边低头胡捻起一小块芙蓉糕含进嘴里,目光隐晦的落到老太太那张老是皱成菊花的笑脸上。老太太的目光却稳稳落在两个即将要进宫的孙女的脸上,一边轻声安慰着一脸委屈的二小姐谢紫溪一边颇为欣慰的看着一脸无邪的尚书府中的二小姐谢紫茗。将笑面佛的功底发挥得淋漓尽致。
谢紫韵撇撇嘴,目光转向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谢南远,见他正和谢南华坐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人均是一副寻得知己的模样,相互之间言笑晏晏,大有互引为知己的模样。谢南远说着说着亦有所察,微微抬头过来,一眼就寻见了懒洋洋的谢紫韵,打开了折扇,用那张英俊的脸庞朝她倾城一笑。
谢紫韵立即被口中半口芙蓉糕呛住,胡乱找了一旁的杯子,抬手就一饮而尽,却不料喝得太急,入口的又不是水,而是谢老太太喜欢喝的果酒,这又是一呛,两者相加谢紫韵只觉得咳得呼吸都困难,眼泪早就稀里哗啦地奔腾而下。一家人被谢紫韵越发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打断,一个个都面露惊讶的看过来,见是谢紫韵被呛得这副尊荣,下人急忙一拥而上抚背拿水,生怕这位新进的小祖宗有什么不测。
谢南远愣住,似乎是没想到自己这笑的杀伤力如此惊人,回过神来的时候这闹剧基本散场,谢紫韵咳得全身无力,脸色泛红,此刻被老太太半拥在怀里,享受了一番心肝宝贝的哄后,拿一双被眼泪衬得亮晶晶的眼睛狠狠的盯着自己这个罪魁祸首。谢南远也咳嗽两声,慢慢挪着步子靠近自己的妹妹,颇为尴尬道:“妹妹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呛着了?”
谢紫韵冷冷瞥他一眼,身边的老太太此刻装聋作哑,只向一直跟在一旁的嬷嬷使了一个眼色,那嬷嬷稍微点头,打发了侍者,转头恭敬道“三小姐这咳下来怕是伤到了气管,明日就要进宫,怕有不妥,还望老太太容奴将三小姐带下去检查一番。”老太太点头,颇为不放心的说:“来我屋里看看吧,你们先玩着。”说毕,也不理会众人各异的脸色,让嬷嬷扶起谢紫韵,领头向自己的主房走去。谢紫溪在目送老太太离去之时,面上微有些发白,转头看了看一旁不语的谢南华,恼怒之色乍现,作势要离去,却被身旁的人拉住了袖口。谢紫溪回首,却是一直没有开口的谢紫茗,只见谢紫茗还是那副纯真无邪的面孔,此刻脸上还带着笑容,甜甜的问“二姐,你在生三姐的气么?”她声音虽不大,却恰好被一旁的谢南华所听见,等谢南华看见自己妹妹来不及收起脸上愤恨的表情时,眉头一皱,露出不豫的看着她。
谢紫溪一双秀拳在衣袖下捏得青筋毕露,压抑着汹涌的怒火,狠狠的一甩衣袖,大步离去。谢紫茗被她甩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幸好被一旁的谢南远一把抓住才免于在众人面前丢脸。谢紫溪慌忙站好,小鹿一般的眼神中还略带狼狈,轻声细语的向谢南远道谢。谢南远仍然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显然对刚才这小小的风波不甚在意。只是一旁的谢南华多看了谢紫溪两眼,目光又投向愤然走远的谢紫溪,有些萧索的叹息一声,也不同任何人打招呼,转身离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剩下的人都不知如何反应。谢南远却是混不在意,洒脱一笑,悠然携着谢紫茗坐下,自顾自的饮酒作乐。众人见他如此,也都放下心来,各自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不过一会,席间又复热闹起来。
谢紫韵不声不响的被老太太带进了主卧,鼻尖轻嗅着稍微有些刺鼻的药膏味微微侧首,将脸上的不耐烦掩藏。此刻谢老太太被一旁的嬷嬷扶上首座,手中拿着玛瑙佛珠,面带佛祖似的微笑,居高临下的看着谢紫韵。刚才她被呛住伤到气管的事情是个明显幌子,谢老太太只是随便做个样子自然有人来巴结揣摩她的心思,相信不久就会有人再次重新看待这位三小姐的。
谢紫韵此刻坐在下首,神情漠然,已恢复了平常模样。一老一小都没有开口说话,谢紫韵想着,难道每次都要自己这个小辈儿先开口了不成?微微一抬头,见老太太神情不变,甚是敏感的发觉了她的偷窥,竟然还越发笑得和蔼了。谢紫韵忍不住嘴角一抽,略显僵硬的开口“祖母叫我来有何事?”谢老太太闻言颔首,似乎颇喜欢她这样的开门见山“韵儿过了年就十七了?”谢紫韵回答得也干脆“是,有劳祖母挂心。”老太太点头复又问“韵儿可曾有字?”谢紫韵一怔,她到是从来没有想过这回事……本来这时代的男子与女子都可以有字,谢紫韵所处的朝代中两百年前曾经出现过一位惊才绝艳的女皇帝。这女皇一出连带着女子在世上的地位提升了不止一倍,也是从那时起,本来“取字”这种雅事也从男子的专利变成了男女通用。但那位女皇一朝离位后,女子的地位在两百年间又被世俗化成原来的样子,大多数女子嫁人后只能保留夫家和自己父亲的姓氏而已,取字这样的事情,就是她出生士族也早已多年不曾有闻。
就在谢紫韵疑惑时,老太太显然不容她另作多想,缓慢问着“韵儿可有读过什么书?”谢紫韵又是百思不得其解,微微歪头思考道“幼时读过《周礼》,后来……”谢紫韵一顿,眼光瞟向别处,似乎想起什么,犹豫着说“《史记》也读过些,《诗经》也有涉足。”说完后,眼光一黯,便没了后文。
老太太频频微笑点头,丝毫不以她的懒散无礼为恼,等她说完,就说“那韵儿也读过《诗经》中的《桃夭》?”谢紫韵回神,难得乖巧点点头,默念出自己印象中的句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谁曾想老太太接着后面念着“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韵儿好记性,祖母果然没有看错。”
谢紫韵一惊,这才收回了自己七魂六魄,面显惭愧,心中暗自提防。“祖母这话如何说起?我是早就疏忽了学业了,若论学识才华,只怕还不如街边小童,更何况家中还出了素有才名的大姐,紫韵怎么敢班门弄斧呢?”老太太眯起眼睛,头一次打断她的自谦“韵儿可不要妄自菲薄,你虽然这几年有所怠慢,但从小的底子是极好的,嫁给睿郡王后想来也不会让家族蒙羞。你可知道你大姐有字,乃是在她出嫁那一年我和你父亲为她取的,字舜华,取自《诗经》中《有女同车》一文。韵儿可喜欢《桃夭》中‘蓁蓁’二字?”
——————————————————————————————————————————这里借用《诗经》中的《桃夭》和《有女同车》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