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带了女眷的缘故,萧东来并没有急着赶路,每日卯时二刻准时启程,到了未时便开始寻驿馆住下以避暑热,如此不慌不忙,从义州到京城,比来时多花一倍时间还不止。
七月七日七巧节,正是一年最热的时节,薛珂在这一天的酉时二刻到了燕京附近的坊县,车队停下后吃了点干粮又断续赶路。
想着马上就要到燕京,薛珂心里有几分期待,又有几分紧张,更兼天气酷热,浑身粘腻难受,琥珀端了一盆凉水帮她净面洗手。薛珂懒懒地靠着车壁,一边擦脸一边瞟着纹丝不动的锦帘。
这时候,哪怕风不是凉爽的,她也想把车帘挑开透透气,看一看头顶蔚蓝的星空。
据说,在这一夜的某一刻,牛郎星和织女星是隔得最近的。
还没等她把想法付诸于行动,琥珀已经把铜盆安置好,跪坐在她的对面,轻声劝道:“姑娘,再忍一忍罢,马上就到燕京城了。”
薛珂点了点头,她也就是想想罢了,车外面是里一层又一层的东宫近卫军,车窗挑开,她也就只能看见棕黄色的马腹和一条穿着玄色马裤的人腿,外面的景色被挡得严严实实,把头探出去看星星更是不可想象的越矩行为。
车轮轧过被烈日晒得干硬的路面,车身轻快平稳,行了近一个时辰,车队停了下来,薛珂想着应该到了燕京城外,她以为会听到百官出迎的热闹场面,谁知等了片刻,周围一片寂静,马车重又行驶起来,周围响起一片清脆的蹄声,似乎踏上了石板路面。
车队驶进燕京得胜门,上了朱雀大街一路向南,人烟渐行渐少,道路却越来越宽,片刻后眼前出现一片巍峨的宫城,城楼下,数十名甲胄分明的禁卫军如泥雕木塑般守在门口,车队沿着宫墙转而向东,行了数里,如一条火龙停在离丹凤宫门口的一箭之地。
马车继续前行,来到宫门口歇下,车夫躬身退了下去,早有几个嬷嬷迎上卷起车帘,薛珂下了车,见眼前一座白玉铺成的台阶,只怕有上百级,缓缓向上通往宫门,台阶中间一块巨大的白色玉石,上雕游龙戏凤栩栩如生
台阶上朱红的宫门早已大开,一群太监宫女簇拥着一宫装女子迎了出来,萧东来翻身下马,一步跨了好几级台阶,直走到宫门前,一把握住女子的手,笑道:“你怎地也出来了?太阳虽已下去,外面倒底炎热,你出来一趟中了暑可怎么好?”
女子脸上浮起两片淡淡的红晕,低声道:“殿下出去二个多月,臣妾在宫里日日担忧,只盼能早一刻见到殿下才好。臣妾这几日……身子也大好了。”抬起头看到薛珂,把手轻轻挣了出来,抿嘴笑道:“那是薛姑娘罢,殿下怎好冷落外客?”
萧东来这才省过来,自己也觉得有几分好笑,忙回头冲薛珂点了点,示意她过来。
薛珂见那女子形容消瘦,行动如弱柳扶风,大有不胜之态,一身大红洒金的宫装,彩绣辉煌,站在宫门前白玉石做的高台上,裙裾随风而飘,恍若神仙妃子,心知这女子定是东宫太子妃梅远清。
她忙缓缓走上一百零八级台阶,望着太子妃盈盈下拜,梅远清任她行了大礼,这才扶她起来:“以后你要长住东宫了,咱们就成了一家人,这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拜来拜去的,以后还怎么过日子?何况……”她抿嘴一笑:“连殿下都免了你的礼,想来是喜欢你的。”
薛珂抬起头,看着眼前秋水一样的眸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心中突地一跳,忙低了头,轻声道:“薛珂在义州病了,殿下方免了礼,薛珂心里很是不安。薛珂年纪太小,以后若有礼数不到之处,还请娘娘明示。”说完,又深深一福。
萧东来在一旁摇头笑道:“你看,你看,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的,在别人面前是一点儿礼数也不错的,倒还真象你我的女儿。”
梅远清方展颜一笑,道:“知书识礼,这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越是这样,才越得人敬重。”携了薛珂的手往宫内走去,轻声道:“往后住在这里,不要伤心想家,这里同家是一样的。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有什么缺的,尽管告诉我,宫女嬷嬷们有什么不好的,也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薛珂一一应下,梅清远转头对着已在一边等候多时的几个嬷嬷吩咐道:“薛姑娘一路行来,风尘仆仆的,你们准备好东西,服侍薛姑娘沐浴了,再来锦云阁用膳。”
原来燕京胜产温泉,东宫丹凤宫就有几个泉眼,到了夏天连水都不用烧的。薛珂随着嬷嬷来到甘泉宫,只见眼前一处小小温泉池子,汩汩冒着热气,池底及四周都用白玉石铺就,玉石并没有打磨光滑,只是将棱角磨平,光脚踩上去略感粗糙,却也舒适心安,没有滑倒之虞。
薛珂趴在池边,任琥珀用布巾给轻轻擦背,泉水温暖滑腻,热气腾腾,薛珂这一路上的汗水灰尘一洗而空,只觉得说不出的轻松,越发觉得全身酸软乏累,正欲睡去,琥珀在耳边轻声道:“姑娘,醒醒罢,赶紧穿了衣服去锦云阁吃饭,若让殿下和娘娘等着就不好了。”
薛珂想起梅远清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睡意立时全消,连忙爬上池子,嬷嬷们捧来衣物给她穿上,一边让琥珀给她梳头。
到了锦云阁,只见偌大一个殿宇灯火辉煌,二十几个太监嬷嬷宫女环侍,中间一张极大的桌子,摆满了各色菜肴汤水主食点心果盒,全是明黄祥云纹镶金边的瓷器,怕不下四五十样,腾腾冒着热气。身穿月白常服的萧东来坐了正面主位,梅清远坐在左边第一张椅上,薛珂度其位次,便坐在了梅清远对面。
无论谁想吃什么,眼睛不过在那道菜上略停一停,便立即有人用小瓷盘挟过来,悄无声息地放在面前。殿里侍立的人极多,却连一声咳嗽也无,只听见瓷器轻轻磕碰的声音。
薛珂本已饿极,见了眼前这个阵势,什么食欲也没了。她见手里的碗极薄极透,莹白细腻,都能看见碗外面握着碗的手指,便一边往嘴里塞着饭粒,一边悄悄欣赏,无知无味地吃了半碗饭,喝了几口汤,便把碗放下了。
旁边有宫女用小荷叶的茶盘捧上茶来,薛珂轻轻抿了一口,低头瞟眼一看,学着梅清远的样子漱了口,那宫女又捧来一个小铜盆,服侍薛珂净手,又将薛珂滑下来的镯子重新洗净了替她戴好,薛珂微觉意外,心中一暖,甜甜笑道:“谢谢姐姐。”
宫女一怔,施了一礼,红着脸退了下去,梅清远将这一幕尽览眼中,正要说话,忽听萧东来问道:“薛珂住的地方可收拾好了?”
梅清远笑回道:“接到殿下的书信后,我便命人将沁芳水榭给收拾了出来,如今天气热,住在水边也凉快,待天气冷了,再搬到别处不迟。”
萧东来想了一想道:“那处院子自然是好的,只可惜在水边。凉快倒也罢了,一个小姑娘难免贪玩些,若是身边人一个照顾不周,未免叫人担心。”
梅清远远瞧着薛珂,淡淡笑道:“殿下所虑甚是。不过,我看薛姑娘年纪虽然小,性子倒是极沉稳的,听说身边又有奶妈妈看着,应保无虞。那处水榭今年又翻修过,水边栏杆也加高加宽了……殿下若还不放心,今夜不妨先住着,待明日把别的院子收拾好了再搬如何?”
萧东来见她脸上笑意吟吟,眼里却殊无笑意,知道惹她犯了性子,暗悔自己当着众人的面给她没脸,便笑道:“既如此,倒是我多虑了,白让清远费了心。嗯……水榭就很好。”末了,又加了一句:“还是多派嬷嬷丫头们看着。”
梅清远眼波流转,笑而不语,一转眼看见薛珂虽努力坐得笔直,满脸的倦意却是掩都掩不住,一双湛蓝的眼睛里毫无神采,便招呼一个宫女上前,笑道:“珍珠,你也是跟着我的老人儿了,宫里的事务都熟。打今儿起便跟着薛姑娘好好服侍罢。”
珍珠不敢多言,垂首应了声是。梅远清便派了四五个嬷嬷们跟着,在前面提着羊角大灯照路,薛珂几乎是半闭着眼睛,扶着琥珀,往沁芳水榭歇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