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一愣,本能地回头望去,正对上那个穿着银红夹纱小袄的小小身体,那垂下的未著绣鞋的淡红罗袜,在夜色里看起来竟是一片惨白,薛青顿时如坠冰窖,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半晌,方哑声轻轻问道:“你是阿珂么?是阿珂么?”
他此时六神无主,声音低沉嘶哑,就是薛珂站在对面也未必能听清楚,何况还在几丈高的城墙之上?
薛珂此时只恨不得自己是个透明人才好!薛青一旦发现了她,王子兴必用她的生死要挟薛青投降。她前世活到二十岁,虽然母亲早逝,却是锦衣玉食,是个不太操心的主儿,和小孩子比起来,也就是个子高点,书读得多点,克制能力强点,要论起心智,也没太大区别。这一世在南燕,又遇到薛青这样的好父亲,丝毫不因为她是个女孩儿而有半分嫌弃,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千般宠溺,万般疼爱,所以她虽是二世为人,若是论起急智心机,竟是一点也无!
王子兴手持一把短刀,架在薛珂的脖子上,厉声喝道:“薛青,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皇帝昏馈,南燕已日薄西山,你我何不另觅良主,日后同殿称臣,大小姐也可保全性命,二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薛青气得全身发抖,双目尽赤,脸色惨白,嘴唇也失了颜色,只是他自幼家教极好,此时便是想将王子兴剥皮抽筋千刀万剐,也不会骂他一个脏字,只是语气格外冰冷狠厉:“王子兴,你这个千刀杀的小人!世人都可指摘皇上,只有你不能说!你出身贫贱,能有今日富贵,哪一样不是当今圣上赐的?你尽然勾结外敌,图谋不轨!你今日敢动阿珂一根头发,我薛青对天发誓,只要我薛青今日不死,我定要屠尽你的全家,以报今日之仇!”
王子兴对上薛青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似乎能感受到他那绝决的杀意,不禁背生凉意,全身抖抖索索,那刀便几乎拿捏不住,宋清风站在薛珂身边,瞟了一眼王子兴的怂样,暗暗骂了一句废物,一把将薛珂拎了过来,一支胳膊勒住薛珂的细腰,一只手抽出长刀,紧紧地压在薛珂细腻的脖颈上,冷冷道:“小薛经略相的公威名,卑职早已闻得!不过人要学会审时度势,你不降秦,今日纵有天大本事,又怎样救得你的女儿……”那毒蛇一般的眼光在薛珂秀丽的脸上转了一圈,咯咯笑道:“你放心,大小姐小小年纪,已有如此姿容,长成后必是个美人,我不杀她,我舍不得杀。总有一天,我要让那些个男人好好疼她,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小薛相公,那时候你的在天之灵,应该会安息了吧!”
宋清风的话象一把刀狠狠直插进薛青心脏里!投降?这两个字刚刚冒出脑海,他便愤怒地一捏拳,似要将这个词捏成齑粉!
他怎对得起这些年一直追随左右的淮兴北路安抚使司的将士?他怎对得起曾亲自为他穿盔着甲的父亲在天之灵?他怎对得起授他武艺教他做人之道的恩师?
他又如何对得起交粮纳赋供养他的大燕百姓?
还有先辈的荣耀……薛家军的威名……
他一直抬着头,木然地看着被宋清岁挟制着的薛珂。他的阿珂,从小就被他捧在手心里娇宠着长大的阿珂,她怎么知道世道艰险,人心险恶?没有了他的庇护,一个娇弱女孩又如何能在乱世中求得一线生机?
花雅,你是那边也是孤独寂寞得很吧?
你想不想阿珂?想不想我?
我带着阿珂来看你好不好?
那里应该是没有战争的详和之地吧,我们一家三口团聚其乐融融岂不是好?
永远都不再分开。
薛青眸色变深,拉弓搭箭的手不再颤抖,满是血污和汗水的脸上露出疲惫而柔和的笑容。
阿珂别怕!就痛一下,以后便不会再痛了。
爹带你去见娘亲!
耳边传来凄厉的惨呼,森森寒意紧贴着脸颊,激起的劲风让薛青脸上一痛。
薛青早已松开弓弦,鬼魅般伸手,握住那冰冷刺骨的利刃,毫不理会刀锋在手掌上割出极深的伤口,猛地手腕一翻,长刀入手,就着那个姿势,刀柄顺势向前一送,登时击中那人面目。那人整张脸都被击得凹了下去,血肉模糊,只怕脸上的骨头都碎了,连惨呼都没有一声,直直栽下马去!
掌心的剧痛让薛青醒过神来,他本能再次抬头,正对上薛珂苍白安静的脸。若不是父女心意相通血脉相连,他一定看不出那隐藏在平静之下的巨大恐惧!
她害怕!她不想死!他的阿珂想要活下去!
这个认知象一柄大捶重重击在薛青的胸膛上。他眼前一黑,心中一阵绞痛,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西秦中军这边的一众将官大致已明白事情始末,两军交战各为其主,胜败也是兵家常事,西秦民风彪悍,敬的是不惧生死光明磊落的汉子,见这事行得龌龊,碍于秦昭的脸面不便发作,脸上大都露出不屑的神色来。
突见秦军阵中冲出一员小将,头戴紫金冠,穿一身镶明黄金边玄色锁子甲,面如冠玉,目似朗星,向青函谷方向纵马奔了几步,朗声喝道:“我秦蔚然顶天立地的汉子,却要与你这等卑鄙无职的小人为伍,真真气煞我也!看我一箭不射你个透明窟窿!”
话音未落,勾住弓弦的手指一松,一声清响,那箭追云逐月,隐隐挟了风雷之势,转眼已至宋清风面前。
也是秦蔚然不是真的想取宋清风性命,不管怎样,取青函谷还要依靠此人不是?是以箭头向上偏了几分,正射中宋清风头盔,强大的惯性带着他向飞去,只听夺的一声,那箭已没入身后城楼的木柱,竟把他钉在了上面,稍一挣扎,头顶便一阵疼痛。
薛珂顺势被带倒在地上,她见城墙上众人的注意力都暂时集中在宋清风身上,正是逃跑的大好时机,想也不想,向旁猛地一滚,已到了楼梯附近,正待站起身来,突地眼前现出一双穿黑色厚靴的大脚,那人弯腰,将她整个拎了起来,薛珂抬头一看,正是带她来此地的西秦人。
薛珂一咬牙,再也顾不得许多,突地嘴角一弯,向他露出一个纯真灿烂的笑容,甜甜笑道:“黑脸大哥,你还是抱着我比较舒服,这样拎着很难受的。”说完,双手双脚并用,将西秦人抱了个严严实实,那西秦人满脸愕然,突地全身一颤,扯下薛珂的手,狠狠一掌,就要打在薛珂的小小身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