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惠帝永康元年(公元300),五月初五日,泰山临门县。
三途巷子里,洛水河边。
“怎么回事这是?”路人甲。
“不知道呀!好好一姑娘,怎么说没就没了!哎,真可怜!”路人乙。
“谁家的姑娘,怎么成这样了家人也没出来?……”路人丙。
“哪里晓得!好似从天而降,把咱的摊子也给砸得不成样了!不过瞧这行头,估计是城东那些富贵人家的孩子罢!”某菜摊大妈捋着袖子,大声说。
“那你怕什么!收了尸身,一会儿有人来认了,你就趁机要回摊子钱!”某渔摊大叔看热闹一般说。
“那怎么行!咱这摊子放这儿几十年了也还头一回遭这祸事!俗话说得好,谁人的钱都可挣,就是不能挣死人钱!瞧好好这一姑娘,怎么就掉到我家摊子前了,算了!咱自认倒霉吧!今天也该收摊儿了!”菜摊大妈一一拾着披散在地的各蔬各菜,却丝毫不敢走近那具莫名其妙自天而降的尸身旁边,连那女孩身旁一根胳膊一般大小的莲藕也甘愿放弃了!
人群越聚越多,看热闹的也越来越多。
有人在人群中惊喊,“是不是死了?怎么也没见出血?”
观众丁把脑袋凑上前去,仔细瞅了半晌,这才巴匝了一下嘴角,道,“定是死了!自那天上掉下来,还能活着不成!……”
“报官没有?周大婶子,这人掉在你家菜摊子前,也就是你家地盘上的了!再不赶紧报官,这可是一条人命哪!”路人戌说。
“关我什么事儿?是她自个儿从天上掉下来的!再说了,今儿个端阳节,官衙里哪儿还有人?不全都聚在十里街边围观射箭赛呢嘛?这瞎眼的!要掉也掉到十里街边儿上去,怎么到我这儿来了哪!哎!……”周大婶子随便拾了些菜,拽着菜篮子,这便扭着身子要走!
“啊!没死!还没死!那人动弹着呢!瞧她的手指!……”人群当中有人扯破了嗓子喊道,顿时打断了周遭所有的窃窃私语。
“看见了,看见了!是在动着呢!……”路人某某附和。
周大婶子拽在腰间的菜篮子顿时落了地,思绪快速转动,这人没死?看来菜摊子是有得赔了!思及此,她立即转回了身,朝四脚朝天俯趴在她家菜摊子前的小小人儿!
“喂!喂?你醒醒!醒醒——!”周大婶子亦步亦趋向前挪了几步,蹲子那人跟前,使劲摇晃了起来。
“嗯……”意识微微转醒,周玢能感觉自己已经在呼吸了,胸腔里有东西在跳动,‘嘭——嘭——嘭——’,不但清晰,而且有力。
有澎湃的欣喜之情涌上心间,周玢激动地不敢睁开眼,她醒了!她居然醒了!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三年,所有人都以为没有希望的植物人,今天居然醒了!!!
天哪!这样好的事,居然能够降临在她周玢身上,看来,老天也未尝不是公平的,在经过那样的波折以后让她重新有了希望!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一会儿睁开眼睛,不管是看见什么,知道什么,都不要惊慌,都不要失望!因为老天重新给了她生命,那么,即使是发现自己缺胳膊断腿了,残疾或者失明了,也不能失望!
一定,一定!
“喂?——你醒是没醒?睁开眼睛看看?能睁不能睁?!”周大婶子有些着急,明明看见这人动了的,怎么这会儿,反倒她叫一阵,对方就没动静了呢?难道是因为害怕醒来要赔钱?所以索性装死?周大婶子快速转动跟脑子一样快速的黑色眼珠子,不禁暗想。
这……声音是谁的?周玢一下没想起来!想想,每天陪在她身边的人当中,私人护士小姐声音年轻温柔;公公婆婆呢,虽不大说话,但每说一句话也总是万般的心平气和地;难道是爸爸妈妈?不像!他俩如何会这样粗鲁的摇晃她?那么,最后……就是殷睿了?可……这分明是女声!
想了半晌未果,周玢终是选择睁开眼睛,自己看个究竟!
翻了个身,轻盈睫宇跃跃闪动,顿时蓝天白云映于眼前,有欣喜之情闪烁于眉间,周玢嘴角浮起笑,天啊天!还真是好久不见了!
突地,一张被长久岁月侵蚀布满皱纹与沧桑的乌黑大圆脸庞蓦然映于眼角上空。周玢心一跳,连忙闭了眼,再次睁开,却是更加怀疑自己的视力是否有问题!因为眼前的一张脸已经换化成无数张脸,且还都是如此的陌生!
闭闭睁睁!睁睁闭闭!眼前的陌生脑袋由一而十,由十而百!
“还真是醒了!怪事儿了!自那高空中掉落,居然还能毫无损伤地活着!”路人甲不可置信地道。
“可不是!瞧她那神情!利索着……”
“喂?姑娘!你甭在那闭闭睁睁了!你眼睛没坏!喔!八成你也是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事,这会儿倒是不敢睁眼见人咯!你快些起来,瞧瞧这情形!你要赔钱是避不可免地,关键是你得赔多少!甭动脑筋想逃,在这一带,还没有谁犯了事在我周婶这儿能逃过去的!你赶紧起来瞧瞧!我好与你商议!”周大婶子顺势掰起周玢一侧的肩膀,令她霎时仰面朝上,分明成了一个死活人!
周玢在一大片嘈杂声中坐起来,众人纷纷让开一大块空地儿,她不再闭眼,而是定定睁着扫视众人,不由惊慌地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醒来只是做了一场梦么?要不然,她怎么会躺在一堆古人当中?而且,还是穿着怪异服装躺在脏污的泥土地面上?
“姑娘?你倒是吭一声?听见周婶的话儿没有?”周婶看着眼前姑娘起身,却是傻楞楞地望着众人,不由出声提醒。
周玢从思绪中回神,这位大婶弄疼她的胳膊了!等等,疼……会疼?那么说明,她这不是在做梦?天哪!这可怎么办?
紧紧皱着眉,周玢拿眼瞅眼前这位气势汹汹的大婶,出声问道,“听,听着了。但是,你是哪位?……”久躺于床榻,她曾经怀疑自己醒来的时候会忘记如何开口说话,但看眼前的情形,似乎还好!
“我哪位?我姓周!乡间邻里都叫我周大婶儿!你可知道你方才自天下掉下砸了谁家的摊子?是周大婶儿哪!”周大婶指了指自己鼻间,“就是我呀!知道没姑娘?”
“知道,知道了。可是,我……为什么从天上,掉下来?”周玢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言语间显得不太利索。
“这我哪儿知道?要知道也不会搁这儿摆菜摊啦!估计只有神鬼知道你如何会从这九重天上掉下来!”周大婶不屑地说,“怎么姑娘?你是想装傻充楞好不赔钱是吗?这可不成!”
周玢有些被这陌生大婶的气势吓到,微微缩了缩脖颈,竟发现四肢都能动弹,原来自己不但看得见,而且四肢齐全既没缺胳膊也没少腿!暗暗松了口气,周玢欣喜地道,“这是哪儿?”
“临门西街三途巷!”围观的人当中有人好言回答。
“啊?临门……”临门是哪儿?这地名不太熟,再加上周围人群当中个个皆穿着古人服饰,周玢想,这是不是在江南某个古镇?也许这里是在拍电影呢?就像浙江横店,有一些群众演员常年穿着古装在大街上行走也不足为奇,因为这是他们的工作!
这么解释,似乎也有可能!可这里并不是横店!
“姑娘!你家住哪儿?可是东街那头的人么?你是哪家的?你告诉我,我待人去通知一声,让你家人来接你!也好赔了我这小菜摊子的钱!”周大婶现实地说。
渔摊大叔凑过头来,道,”是呀!姑娘,你赶紧说你是哪家的,这天色已晚,过了日落,市集上大伙儿都要收摊了!周大婶这摊你给砸地,估计她们家十天半个月的米粮钱都给你砸这上头了呀!……”
“我,我不是你们这儿的人!”周玢在消化了几位老人家的话后,不禁回道。
“不是临门人?”周大婶惊道,“那你是哪儿的人?在临门可有熟人或者亲戚?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会跑到偏僻的三途巷子里来?……”
周玢光摇头,周大婶问题太多,连她自己先前没想到但也想问的都给问出来了!
“你不知道?你不会是伤着脑子了吧?”周大婶再次惊叫,这回她将目光撒向围观的人群当中,好似在寻求众人给她解答似地。
“兴许吧!周大婶,今儿个她能掉在你家菜摊子前,说不定也是你的福分!你看哪!她一没死,二没残,还长得这般白白净净的模样,即使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也断不可能没足够的钱赔你!我看哪,这回你是挣着了!”观众一羡慕地道。
“可不是!你干脆带她回家得了!等哪天寻着了人,你还给人家立了大功哪!到时候,你还怕没钱赔你?”观众二道。
“升大爷说得倒是轻巧,这是个人,又不是个牲口,哪能说带回家就带回家呀?再说了,你们在这儿的,有哪一个敢瞒着自家男人带个人回去呀?一不是亲戚二不是来往的,凭什么呢?”周大婶回道。
“是呀!”
“说得也是呢!”有中年妇人附和起周大婶。
“所以呀!姑娘要是有熟人就报予我听听!我待人通知了你家里人,也好在天黑之前让你回家去!咱们这个三途巷子里,可是穷得响叮当,不能是你这样人家的孩子该来的!”周大婶在众人私语声中放缓了语气,对着周玢道。
周玢大概能听明白大婶话中的意思,连忙点了点头,可在下一刻,又十分为难地道,“可是这位大婶!我身上没有带钱,能不能在我找着家人之后再赔你?”要多少都成,只要找到殷睿,一切就都好办了!
“你如何找?你不是不记得了吗?”周大婶反问。
周玢闻言,顿时无语。
“哎!姑娘!也不是大婶为难你,刚才那位卖鱼的大叔也说了,咱这摊子可是咱们家的命根子哪!方才我以为你死了,也就不愿意跟死人计较,可现下你还好好地坐在这里,我要不跟你要点赔偿金,不要说我,就是我家那口子,他也断不会饶恕!你晓得,咱们究苦老百姓,过日子,这一天一天地,都不容易!”周大婶由衷地说。
周玢当然明白,但眼前的事情,并非她所愿意,甚至还是在一点儿了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地,她能如何?
“周大婶!你们可认识殷睿?或者,这临门可有殷氏集团标志的大卖场之类的?……”周玢在细思过后,试探性地问问周大婶,三年前,殷睿成功在一线二线所有城市扩展了殷氏集团旗下的卖场,但看这里,还有‘临门’这个她根本不熟悉的名字,周玢也不大确定,殷睿有没有把商业版图延伸到这里来。
果然,众人皆是一头雾水。
“这里有赌场风月场,倒是没有什么大卖场!看来姑娘家里是做生意的?”渔摊大叔出声问道。
周玢失望,但还是点头回这位大叔的话。
这下子,众人也不知如何是好了!难不成就将小姑娘一人扔至穷途陌巷里?就是人家姑娘肯,未必周大婶也肯呀!换作是别人,这摊子被砸了,不赔钱是不行的,何况是她出了名的抠门儿周婶子呢!可难的是,姑娘忘记了家事,身上没有银子,周大婶又不能收留她!这下子……
哎……!众人纷纷叹息,就在此时,自天际边传来一阵轰雷,顿时天空中央乌云齐聚,眼看,这初夏的天,就要变脸了!
“要下雨了!大伙儿准备收摊吧!这一阵雷雨看来来势凶猛啊!”观众当中,有人出声嚷嚷。
“是啊是啊!眼见天色已晚,也不见得会有什么生意!也不知道十里街那头的赛事进行地如何了!这雨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这不是夏季将临嘛!早早地下场阵雨,今年的庄稼定又好收成了哟!……”
“孩他娘!走走走!回家收衣服去!……”
众人的注意力当即被乌雷转移,霎时作鸟兽散,一下子,周玢只觉眼前变得空旷,视野也伸展开了。
这是一条不宽不窄的巷弄,弄子两旁是门对门的两层式简单房屋,屋子的院角墙檐伸至巷子里,在巷子半空中隔开了一条空中梁,梁下就是倚墙而立的各式各样的摊点货架,俨然一个小小集市;巷子两旁的屋子皆是白的墙,青的瓦,四方的院子,石漆的门,落落大方,尔雅有致……
周玢正不自觉打量着,霎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劈开一条条纤细无规则的紫色线条来,紧接着,是能闷得你心脏发疼的雷震声,极响!
眨眼工夫,豆大的雨珠倾盆而下。
“哎哟!今儿个这是摊上什么鬼神了我!……”周大婶恼怒地嗔了一眼檐下的雨,转身提了装着剩菜的竹篮子,扭着身子向另一条小弄子里去了。
渔摊大爷在雷阵雨中利索地收拾摊子,一面道,“今儿个算是姑娘走运了!要是往日,这周婆娘可是如何也会跟你要几分钱回去的!……姑娘赶紧走吧!趁这雨下着天还没黑!今儿个是端阳节,看来是老天爷赐了这场好雨嘞!”
渔摊大爷乐呵呵地说着,挑起众多家当往西而去,挑担上挂有木盆有松杖有竹筐。
周玢坐在四栋房屋屋角中央的青石板地面上,雨水顺檐而下,落至她的脸上,肩上,手上。所有人都走光了,顿时弄漏巷空,清静地只剩下雨水‘唰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