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叔关上木门走远后,秦若寒又在屋内坐了一会,直到寂静的夜里那粗放的歌声隐约消去,直到邻家惊起的一片鸡鸣狗吠逐渐消停,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一直坐在榻边直勾勾的望着眼前之人出神,立即转开视线,装作打量屋子般,脸颊微微红晕。
“有什么可害羞的,反正也没别人看得见,这屋子里就只有‘你’和‘他’。”
她心底一个声音挪揄地轻笑道。
望着榻上昏迷的男子,她轻手轻脚的向木盆走去,拧了把浸泡在热水里的布帕,一个转身却不小心撞上身旁的衣柜,安静的屋内顿时“嘣”的一声闷响,秦若寒忍着肩上的痛不敢动作,一脸僵硬的望向床榻,生怕惊扰了昏迷的他,然白衣男子动也不动,仍然呼吸浅浅的闭着双眸,她这才松了口气,轻轻地走到床边坐下。
可秦若寒没有想到的是,这木床看似平硬结实,却因年前白蚁猖獗,褥下的木板早就被蛀得松软,承受一个人的重量已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被她自以为矜持谨慎的一坐,木榻立刻不合时宜的凄惨呻吟,吱呀裂开一片,她整个人却冷不防的向后仰去。
她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的压着白衣男子的双腿,头枕在他坚实的小腹上,缓慢而惊恐地抬头望去,榻上的男子似乎不适的皱了皱眉,眼皮微动,像要醒来,吓得她立刻跳起身,站得老远。
忐忑了片刻,听着屋内并无动静,秦若寒偷瞄过去,见白衣男子仍然安静的躺在榻上,僵硬的身体才稍稍放缓,这回总算小心翼翼地没有再引起异响,她端了木盆跪坐在地,直起上身,轻轻地擦拭他的脸。
帕子的热度已散,却带了她手心的温暖轻柔地落在男子脸上,他的肌肤苍白如玉,浓眉似墨,微微皱着,好似烦忧困在眉宇,令他在昏迷时都难以松懈,他的睫毛密长而卷,为他流光灼灼的眸添了几分孩子气,又在立体的眉目间落下一片黯然,挺拔的鼻是硬朗的弧度,毫无血色的唇似紧抿着孤寂,俊美的下颔微微泛青,使他的气质融于男孩和男人之间,似皓月般柔朗却又英俊得深邃如夜。
秦若寒握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移开视线,她红着脸再不敢看他,抬起男子的手臂,轻擦交错的血污,她的眸中却波光柔亮,重重的心跳好似从指尖泄露了她的情绪,落入他宽大的手掌。
良叔虽为他简单包扎,衣服却没来得及换,斑驳的血迹映在白袍上刺目惊心,刚想为他拉过被褥,手腕却被猛地握住,冰凉的指尖扣紧了防备和警惕,她一惊,急忙抬头,榻上的人不知何时早已醒来,正冷冷的望着她,明眸妖冶,目光阴郁。
“我……我只是想……想帮你……”秦若寒被他盯得害怕,急着解释,脸却不由自主的发红,只好欲言又止的低下头。
“这是何处,我怎会在这?”许是因受伤,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暗哑,却气势不减。
“这……这是良叔的家里,良叔救了你,我见你受了伤,我担……”
秦若寒吞吞吐吐,话还没说完,就见榻上的人已欲撑身坐起,她急忙扶住他想让他躺下,刚伸出去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的避开,男子抬眸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说:
“不必。”
他动作缓慢,硬是忍着肩和胸口的疼痛坐了起来,沉默的穿好锦靴,脸色却愈加苍白,额头隐隐浮现出乌青之色,他闭了闭眼,强撑着站起身来。
“你还不能起来,你受伤了需要休息……”秦若寒见状急忙扶他。
白衣男子却恍若未闻,只是向后退了一步,从衣襟里拿出一支青翠的笛子,递向她:
“给你。”
说完也不管秦若寒接没接住,兀自松了手向门外走去,玉笛垂地,惊起屋内一声脆响。
“你要去哪……那些黑衣人肯定还在这周围,你想被他们抓住吗?”秦若寒见他无视自己,不禁又急又恼,男子听了却极为轻蔑地一笑,头也不回的跨过木门,只独留一个孤清的背影,她却好似看到了他脸上孤傲的挑衅:
“干卿何事?”
秦若寒见他竟真就这么走了,便着急地追出院子,外面一片黑暗,夜凉如水,那如莲似雪的身影像是沉没在这漆黑的夜里,再无踪迹,她急忙向前跑去,仓皇的大喊道:
“如果那些人真想抓你,必定不折手段,倘若让他们知道是良叔救了你,肯定会将他抓走审问你的去向,良叔答不出来,说不定就会牵连更多的乡亲,你是可以一走了之,可你怎么能将其他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她见四周毫无动静,夜依然如往常一般沉默,只是邻里刚睡着的鸡狗又有些不满的叫唤起来,而那身影似雾似梦,犹如根本没有出现过般,她心有不甘,又继续喊道:
“你死了不要紧,反正我也和你不熟,可如果他们把救你的人抓走了......都是些无辜的平民百姓,都是些无依无靠的苦命人……”她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仿佛自己才是那不知所踪又无家可归的人,站在虚无又寂寞的夜里,除了迷惘便是彷徨的失望。
伏在榕树上一脸阴郁的男子听了却微微一愣,寒潭般凝冰的眸中裂开一丝复杂黯然的光,他敛了身上的戾气,妖冶的眸光也明了许多,静静听着后方的动静,少女却没了声息,就在他以为她已经离开,准备跳下树去时,一声低低的抽泣却被风轻轻的揉开:
“……我到底在哪里,我想回家......”
少女无助的喃喃自语,抱着肩慢慢软了下去,抽泣声越来越低,她埋着头蹲在风里,犹如荒漠中唯一那丝嫩绿,在一望无垠的干涸中,绝望的渐渐枯萎。
白衣男子垂下视线,少女无助的低泣好似缰绳勒紧了他的心,眸中坚硬的寒冰四裂,有碎光亮起,他仿佛在那浓烟滚滚中看见了重叠高耸的屋檐,又在那漫天火海中看见娘亲被箭穿透的脸,那昔时温婉慈爱的目光只徒留深深的空洞和恐惧,他的耳边响起娘亲临死前气息微弱又急促地呼唤,她张了张嘴,似是想叫他的名字,却终是倒了下去,倒在那残肢断臂的尸体里,倒在那黑烟滚滚的火光中,他想到这,猛然闭上双眸,呼吸一窒,似不堪重负,云墨般的眉紧紧皱在一起,神情痛苦而仓促,他忽然飞下树去,孤凄的背影融入夜色里只一瞬就消失。
秦若寒哭得累了,觉得整张脸都涨得发烫,夜已经很凉很凉,她站起身环顾周围,除了几家熄了又亮的烛光外,只有凶狠的狗吠夹着寒风,她揉了揉眼转身回屋,望着空无一人的床榻,无力的叹息一声,心中万般失落,却也只能伏在木桌上,怔怔地望着跳动的烛火,半响,都快眯了眼睡去,屋外却有人轻轻的叩门。
糟了,不会是刚才把良叔吵醒了吧……秦若寒慌张的背过身,懊恼的吸着鼻子,清了清嗓,装作无事般的向屋外喊道:
“良叔,门没锁,你快进来吧。”
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来人却有些沉默,走了两步就停在原地,好似踌躇着不知怎么安慰自己,她急忙用手托着头,僵硬地避开脸,试图遮住红肿的双眸,深感歉疚的说:
“唉,我真没用,被噩梦吓了一跳……良叔,半夜把你吵醒,真不好意思……”她说完尴尬的低了头。
良叔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走了过来,站在她身后犹豫了一会儿,便拿下木架上的衣服为她披上,秦若寒闻到粗布衣上陈旧却温暖的气息,眸里又泛起水光,头却埋得更低,鼻子微酸,声音含糊的说:
“谢谢良……”
话未说完,她望着木桌下的锦靴却整个人都愣住了,秦若寒缓缓的抬起视线,只见良叔的麻布灰衣竟变成了那血迹斑斑的白袍,乌黑的长发被风撩起,有几丝遮住了他寒玉般的脸,浓眉微皱,眸中的冰冷却褪了几分,他站在烛光里,犹如孤清的明月蒙上一层微暖的光晕,秦若寒目瞪口呆,刚回过神想说话,眼前之人就用中指压上他毫无血色的唇:
“闭嘴。”他语气冰冷,眸光却退了妖冶,难得有些温和。
“你不是都……”
“吵醒了良叔,你自己负责。”白衣男子像是再没耐心的摇了摇头,一脸疲惫地向床榻走去,薄唇转瞬即逝的一丝细微的弧度落入她的眼底,看得她一愣,只觉心神微晃,刹那间碧草芳菲,竟似春潮陡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