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野踩在巷子的水泥路上。晨光从每个舒张的毛孔钻入,将积蓄的负面情绪赶尽杀绝。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太阳还不算毒辣,巷门口有搬了椅子下棋的老人。一位大哥骑着辆二八式的自行车在巷子里小心行驶,苏野忙躲到一边,贴着墙把路让了出来。被晒得发热的砖墙带点潮意,抵着苏野的手心传来敦实的触感。对面院子里的树枝披挂着绿叶,沿着墙壁蔓延下来,在地上铺开一摊荫凉。
苏野盯着墙上坑坑洼洼的斑驳印迹,好一会儿才迈开步子继续前行。
刚搬家的时候,她常会梦到这条巷子。有时是自己没完没了的走在当中;有时是站在墙根和看不清脸的陌生人讲话;有时则只剩条如同贯穿大脑,横亘在视网膜上的空巷子:只看得到影像,却听不到纹丝声响。
唯一相同的只有白天。梦里的巷子永远是白日下展露无遗的旧貌,仿佛连路面龟裂的细纹都能看得分明。
但她最想念的却是那条被黑丝绒覆盖的夜巷。如同丑陋和恐惧一旦被习惯,也会充满别样的蛊惑,苏野有时晚上一个人在家,也想过趁着夜色回来看看。这种愿望总是来势汹涌,搅得人不得安宁,但最后都只当作妄想作罢。离开这里,让她连同曾经练就的勇气都一并失去。
她刚从巷子里出来就看到明宇。
“慕槿让我来接你。”明宇伸手去接她手里的提包,她本能的缩了下手,让明宇扑了个空。
“我没有让别人帮我提包的习惯。”苏野困窘的解释。
“哦。”明宇接了句,两个人便并肩朝家里走去。
比起上次见面,苏野今天穿得很朴素。一件印花白短袖配蓝色牛仔七分裤,脚上是一双枣红色高腰帆布鞋。
一开门,就听到慕槿的声音。
“是苏野吗?”慕槿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跑出来,然后抱住站在门口的苏野。
“你这家伙搬走了都不回来看看。”慕槿说完就拉着苏野进屋。
“等等我换鞋。”苏野说。
“对对。”慕槿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新拖鞋,和苏野以前的一模一样。
“特意买的”慕槿笑着说。
苏野蹲下来松鞋带,明宇和慕槿就站在旁边。她不用看都能想到是幅多搞笑的画面。
客厅的摆设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沙发套的颜色从淡雅的碎花变成了中性化的蓝黑宽条纹。客厅的桌子换了个更大的,原来的小桌子被移到了阳台,又加了几个坐垫,改成了类似喝茶聊天的会友室。桌上放着两个大马克杯,一盒吃了一半的盐津葡萄,还有一本《瑞丽》杂志和几张明宇喜欢的《生化危机4》、《金刚狼》之类的电影光盘。
苏野没进卧室和厨房,看完阳台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喝点什么?冰的还是热的?”
“随便都行。”
慕槿端了杯玄米茶给苏野。
“你和明宇先坐,我还在做饭,一会儿就好。”
“我来帮你吧。”苏野说着就站起身,她想尽量避免和明宇单独相处。
“很方便的,我都准备好了。只等着下锅就行。你就老实坐着。”慕槿毫不客气地把苏野摁回沙发。
一会儿就听到厨房里响起锅碗瓢盆的动静。
明宇半曲着身子,双手放在膝盖上,他给苏野的杯子添了点水。
“高登已经和我们签合同了”明宇说。
“是吗?好事啊。”
“我上次去他们公司见到你朋友了。”
“嗯?”
“就是高佐和傅晗昱。”
听到傅晗昱的名字,苏野心里揪了一下。上次吃饭后,她再也没看到他。但他似乎在她不在家的时候回来过几次,因为她有在烟灰缸里看到抽剩的烟头。而让她心神不宁的是,如果傅晗昱是故意挑她不在的时候回家,那他对她的讨厌可见一斑。
“听高佐说你现在住在傅晗昱家里。”
苏野心想“完了!”。她杵在那里想着要如何解释。厨房里传来菜下锅的声音。
“上次不让我去你家是因为这个吗?这没什么啊,你干嘛还不好意思。”明宇丝毫不在意的笑容,让苏野觉得自己刚才好像偷情被人抓个现行的反应真是可笑。
“不是。上次是真觉得麻烦”苏野说。
“你怎么会和他们认识?以前都没听你提过。”
“以前你们也没问过我啊。”苏野呛了句。明宇有些悻悻然,他换了个姿势,左腿搭在右腿上,靠着沙发打开电视,漫不经心的看起广告。
苏野端起茶杯喝茶,心里在懊悔。
“你们怎么都没声音啊。”慕槿端着菜出来。苏野把桌上的东西移开,帮着慕槿摆桌。然后三个人围坐着桌子开始吃饭。“要浪费了。这么多哪吃得完。”苏野看着一桌子的菜说。
“没关系。你难得来一趟,我特意学了几道新菜,你尝尝。”慕槿夹了块盐焗鸡给苏野。
“也有你最爱吃的菜。”慕槿极公平的又夹了红烧牛肉给陆明宇,两个人相视一笑。
“我不吃肥肉,你帮我挑一下吧。”慕槿说。明宇把筷子伸过去,帮慕槿剔掉肥肉,自然的放到自己碗里。
即便是客套至极的话,苏野还是决定问出来:“慕槿,你最近都在干嘛?工作忙吗?”
“还是那样。我们公司不像明宇他们,没那么忙。但是最近接的客户太难伺候了,总刁难人。设计方案改了好几遍还不满意。”
“这种事得让客户部去处理。他先跟客户沟通好,就不太会波及到你们部门了。”
“你以为每个广告公司都跟你们似的分工精准。我们都是又当爹又当妈的。”
“要不你到了年末就跳槽吧。来我们公司或者别的大点的公司都行。你不一直不太满意现在的工作。”
“可是情侣在一个公司不太好吧。”
苏野感觉糟透了。
她想自己明明下决心不会再回来,为什么又不知死活的答应了明宇的邀约。就因为抱有侥幸,想知道明宇和慕槿究竟过得好不好?想知道哪些事究竟是自己不能为明宇做的?想知道慕槿究竟有哪些地方好过自己?这么说来,她确实活该自作自受。
“苏野。你现在住哪儿啊?”慕槿问。
“啊?我吗?”抑制闷头吃饭的苏野开始吞吞吐吐。她瞄了眼陆明宇,他正挑弄着那盘青椒肉丝。
“是呀。你搬家连地址都没告诉我们。”
“我住富力城”苏野咕哝着。
“你住那么好的地方去了?我有同事之前想在那边买房,但房价太贵。那你一个月房租多少钱?”
“是朋友的房子。”
“唉?高佐的吗?”
“算是吧。”苏野敷衍着。反正高佐也好,傅晗昱也好对慕槿来说都是不相熟的人,没必要解释那么多。
“哦。”慕槿故意拖长了尾音,好像已经明白了个中内幕,还故意捅了捅身边的明宇。
“苏野你和他怎么认识的?”慕槿放下碗,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势头。
“行了。你别打听那么多了。”刚刚碰了钉子的陆明宇插嘴。
“有什么嘛。大家都是朋友,关心一下而已。”慕槿不高兴的拉下了脸。陆明宇只好哄她“别生气啦。你这么问苏野肯定不愿说。这种女生八卦待会儿你俩单独聊的时候再问吧。”
苏野只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怕慕槿再当着明宇的面追问自己和高佐的事,一吃完饭,苏野就执意要走。慕槿一个劲儿的留她,明宇只不冷不热的客气了两句。
“那我送你出去。一定让我送你出去。”慕槿说着已经开始穿外套换鞋。
短短的一段路,苏野走得提心吊胆。就像怀里揣着颗定时炸弹,她一直等着慕槿发问,也暗自想着该怎么解释她和高佐以及傅晗昱之间的事。她安慰自己,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没必要自己先虚张声势的露出马脚。
但慕槿什么也没问。她只说天气热了起来,上次买的漂亮裙子终于可以穿了;只说最近看好多姑娘留短发很帅气,自己也想去剪一个;只说最近追了部新的偶像剧,男主角长得很帅。苏野听她絮絮叨叨,一恍神,以为自己成了时间旅行者,回到了五个月前的时空。
“就送到这吧。”一出小区门口,苏野就劝慕槿留步。
“好,有空常来玩。下次我们吃完饭一起去唱歌。”
“嗯。”
“对了,苏野。”慕槿唤了声。“要抓住身边的机会。不要错过好男人。”她认真的说。
苏野知道慕槿已经认定她和高佐关系不寻常,但从她嘴里听到这句话,无论如何让她难有被关怀的感受。
她摆了摆手,算是告别。
苏野沿着巷子往回走。下午两点半,太阳升得很高,正是猛烈的时候。巷子里的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吐着舌头。一户人家大张着院门,阿姨正在院子里往地上洒水。苏野的腋下已经被汗水****,额前的碎发也紧贴着皮肤。
她还不想回家。
她已经想好,先去趟附近的图书大厦,然后等天稍微凉快点再去趟齐叔的酒吧。
从巷子出来,沿着马路走大概500米再拐个弯就能看到图书大厦。虽说以前就住在附近,且无数次的从这里路过,但苏野一次也未进去过。她已经很久没逛过实体书店了。只要不上班,她一定都是窝在家里睡觉看书,逛网店,叫外卖。
图书大厦里开着冷气,温度适宜,原本因出汗变得粘湿的皮肤也恢复了干燥。苏野穿梭在书架间心满意足。
和网上买书不一样,实体店的书拿在手里就能给人一种投缘的感觉。封面、纸张、腰封、装帧、铅字,甚至气味都透露着它的脾气秉性。得慢慢揣摩才能知道它的好,所以才说读书如阅人。
她从书架上挑了一本马世芳的《地下乡愁蓝调》坐到大厦右侧的角落读了起来。
这本书是尹莫推荐给她看的。马世芳是台湾有名的广播人、写作者,尹莫常跟苏野说起。他写过不少优秀的乐评集。《地下乡愁蓝调》则用优美哀婉的笔触记录了他如何念着上一代人的旧,在台湾“民歌运动”的足迹中、在一张张摇滚音乐唱片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感怀青春。苏野对这些都不了解,她被吸引,纯粹是因为序的题目《乡愁是给不回家的人》让她的心被触动。
坐太久,冷气吹得苏野有点冷,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水泥地板坐着很硬,看书的过程中她得不停调换坐姿。抬手看看表已经五点。苏野合上才看了一半的书,又挑了两本自己觊觎很久的小说到收银台结了帐,把书塞进包里走出了图书大厦。
午饭吃太多,还不饿。她打算磨磨蹭蹭晃到后海去。即便午后的热气还未退尽,她还是朝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
没有直达后海或者南锣鼓巷的车,她只好在北海北门站下车,然后从荷花市场一路溜达。她在路边听了两段街头相声,吃了根老北京冰棍,又挨家挨户的逛了胡同里的小店买了件海魂衫。等她到齐叔的店时已经快晚上八点。
她好久没来了,台上的歌手还有店里的客人都不熟悉。齐叔正和几个年轻人聊天,看到苏野便过来打招呼。
“你和尹莫最近都不怎么常来。”
“是吗?我也好久没见她了。最近特别忙。”
“华东还没回来吗?”苏野看了一眼台上的新歌手问。齐叔惊讶地说“华东不来了。尹莫没告诉你?”
这倒是条新闻。苏野想。
原先那桌人叫着齐叔,齐叔让苏野随便坐,自己又折回去找朋友。苏野忽然觉得待在酒吧也没什么必要了,便悄悄离开,叫了辆车直接回家。
一开门,苏野发现客厅的灯居然亮着,再一低头,看见一双自己没见过的男式鞋端端正正的摆在玄关。她走进去,客厅里没人。也听不到异样的动静。她正想着是不是傅晗昱下午回来,走时忘了关灯,就听到背后有人说“你回来了”。
傅晗昱站在书房门口,穿了件宽松的棉质黑色短袖,一条军绿的休闲长裤。她第一次看到他穿得这么随便,感觉人好像年轻了很多。
苏野拘谨的站在那里,尝试着从傅晗昱的表情里解读出生气或者友好的讯息来,但一无所获。
“去哪了?”傅晗昱问。
“去书店了。”苏野掐头去尾的回答。傅晗昱像盯着可疑份子看了她几秒。
“你把玻璃杯放哪儿了?”
“什么?”苏野确认着他的问题。
“玻璃杯。我要喝水。”
“哦。”苏野放下手里的包,去厨房找了只玻璃水杯,冲洗干净后,拿给傅晗昱。傅晗昱甩了甩上面的水滴,走到饮水机前接了杯温水正要回书房。
“傅晗昱”苏野叫住他。他转过身,站在原地没动。
“对不起。”
“跟别人先道歉是你的习惯吗?”
“当然不是”
“觉得抱歉才会这么说。你得话说得也算对。我那天发脾气真是不好意思。”苏野眼前浮现出自己上午坐在明宇家时的画面。
“我说得对有什么用。该犯傻的时候你不照样积极。”傅晗昱的态度仍旧,口气却柔和了许多。
苏野像被说中了心事,她侧对着傅晗昱坐到沙发上。
“我从大学就暗恋他。刚认识的时候,我不敢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只好自己找机会和他说话。有次早上在食堂遇到,之后我就算准了时间天天去。有时能碰到,有时碰不到。碰到的时候我就跟他招呼,偶尔也会一起吃早饭,慢慢熟了起来。他提过的书、电影、歌我都会特意去看或者去听。他参加的活动我也一定到场。看他老穿黑色的衣服,我就给自己也买了一件男式的黑色外套。看他点了一次蛋炒饭,我就慢慢染上了爱吃蛋炒饭的习惯。他们的课总在703教室,我就常去那边上自习,想着能遇到他。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没人注意,却是我能和他靠近的唯一途径。
等到能真正靠近,表明心意的时候,我又总会没出息的退缩。大二运动会的时候,他打篮球崴了脚,我买了瓶红花油却一直不敢送给他。那天我在他上课的教室外站了很久,最后却只有胆量把药送给班里和他关系不错的另一个男生。我总觉得他们那么好,他一定会把药借给明宇用。
那么别扭着过了整整一年,不知不觉我就被套上了朋友的头衔。如果对于他的体贴和照顾以前从没拥有,忘了也就忘了。但偏偏成了朋友,能够借这身份得到他的关心,反而让我变得不知足。可又怕太贪心会连以朋友的身份陪在身边的权利都失去,所以我只能藏着心思拼命给他我能给的东西,让他发现我的好。那种患得患失等着被他发现的感觉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习惯他不高兴就想办法让他高兴,习惯他只要开口我就尽量帮他,习惯他说不要就不要。所以,你和高佐的话我都明白,但感情这种事,最听不进去的就是劝。
你知道我现在面对慕槿是什么心情。我妒忌她,又觉得对不起她。她诚心诚意还拿我当朋友,我却因为忍受不了她和明宇在一起只想躲着她。我不想让任何人为难,所以我只能这样慢慢等,等着有一天自己能忽然开窍,明白这些就像你说的,都是不值得。”那些憋在心里的话,一旦决定说出来,过程本身反而出乎意料的流畅简单。苏野就像忘了傅晗昱的存在,只想把自己和回忆彻底掏空。但它们就像魔术师手里的彩带,无论她怎么扯,后面总是一段连着一段。终于连她也觉得疲倦,举手缴械停了下来。
意识一接触到现实,她只觉得一直紧握的手和挺直的背有些疼,但她保持这姿势没动,她在等傅晗昱离开。
傅晗昱把水杯放到旁边的架子上,走过来停在苏野身后。即便中间隔着厚厚的皮质沙发,苏野也能感觉到背若芒刺。
一双手就这样毫无预警的从背后轻按住她的头,力道不大,她还是低下了头,眼睛顺从的看着被自己握得发白的双手。
五指的指腹柔缓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傅晗昱低声说“如果因为爱的人受伤,只要咒骂或者哭泣就好,不用那么周到的顾全各方。”
头顶的施重就像它到来时那样又突然消失。苏野听到傅晗昱走回书房,轻轻掩上了门。
被碰触过的地方仍旧隐隐的发麻。苏野就像一个祷告后接受了神父洗礼的教徒,心无声的塌陷,直到忍了一天的眼泪,就这样毫无顾忌的砸到手上。她不明白,不过是不爱一个人而已,怎么会比爱上一个人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