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光绪初年，福州有三狂生，皆林姓，一畏庐，一述庵（崧祁），一某。述菴乙酉举于乡，早卒。《挽林少溪》云：“牵裾惘惘去迟迟，便是人间死别时。箧裹剩将慈母线，扇头留得阿兄诗。龙蛇嫁呃天难问，烽火横江病不知。搔首为君添一恸，可怜生是好男儿。”少溪，畏庐弟，航海死台湾。述菴与畏庐挚交，故痛切若此。《送许莲荪之台湾省亲》句云：“天怜孝子帆无恙，海畏才人浪不狂。一事不才容我倦，万山如箭送君行。”《与郑璧侯》云：“黄金铸胆真如水，白发盈头屡望云。”《花朝东陈绩斋》云：“百岁几人常对酒，千金欲换更无裘。萧萧风雨相如壁，落落乾坤太白楼。”皆雄而隽。《艳体绝句》云：“背人小绾髻丫叉，隔著床帷六幅纱。隐隐衣裳作云气，水晶帘外望梨花。”殊有元微之风味。
二、述菴令子凉生（之夏），军人也，兼文武才。比来深自韬晦，隐于浙帅府参谋者十余载。地有湖山之美，益以出游。闻有诗数千首，未之见也。从干宝处录得数首。《横豆坑》云：“闲客关心处，方隅验废兴。亭倾茅不葺，桥断树为凭。贫产疏防盗，荒城易见僧。斋民元有术，今日亦何曾。”自注：“坑，天台县属。”《归途行乱山中半日》云：“乱峰无结束，磅礴尽南趋。树转初藏寺，泉奔辄碍途。远樵知虎善，新垦见牛劬。一自传刘阮，荒寒閟海隅。”二律极见结构，次首一起却有乱头粗服之致。或传其多振笔直书者，妄也。《登琼台未过桃源洞》云：“琼台南去饭胡麻，云物娟娟仙子家。我自闺中有荆布，不须溪上见桃花。”忽放出道学面孔。干宝与凉生至交，不啻昆季，尝数千里奔赴其病。有《春望怀凉生》云：“江海干重路，云天一片情。相思似春草，到处自然生。”竟是唐贤风味。
三、凉生久寓杭州，所与共为诗者，诸贞壮外，只知有同乡林鼎燮（步瀛）。余与鼎燮初相稔于都门，自以盐官薄宦之江，遂罕得消息。惟四年前，忽忽一晤于西湖，余明日行矣。时余编《近代诗钞》已出版，未得钞鼎燮诗为憾。兹从干宝、谦宣觅得数首，亟录之。《寄怀凉生杭州》云：“逆旅停车夜月凉，年时诗酒有清狂。湖楼犹在波光裹，林树苍苍高过墙。”《同谦宣秀渊集澄澜阁》云：“此阁何妨当作家，群山罨画水交叉。层层屋瓦青依树，簇簇园花馥入茶。屡至难于诗句好，久谈忘却日光斜。旧交散尽新知少，石帚天民各鬓华。”《寒雨旬日未出门》云：“断酒萧纲办饭羹，兼旬积雨废街行。江春犹瘦难舒柳，花信因寒恐病莺。心已忘机从讪笑，诗惟追古不声名。汾沮鄙俭伪牵局，何日龟阴负耒耕？”《自定海奇囗囗杭州》云：“微官莫疗半生贫，海角闲居负尽春。几树垂杨无赖雨，十年倦翮未归人。阴凝不信关天意，著述相期爱此身。长忆楼台灯火夜，何时重与一杯亲？”《赠干宝》云：“无本于昌黎，未识气先感。吾闻苏干宝，书味长醇醇。去岁诵其诗，蛟龙欲手揽。今夏湖上舟，杯酒见肝胆。作诗本性情，词句谢凿錾。气势任自然，盘硬无不敢。吾荒年且衰，一室废铅椠。子诗成来商，谓我辨精释。问道于青盲，食味嗜昌歜。湖之水溶溶，湖花开菡萏。一笑掉扁舟，诗与远山澹。”句如《次韵林十二谦宣》云：“故人书到吾无事，急递筒开中有诗。”“时对寺门僧坐久，行询邻舍菊开不？”《石浦山游》云：“山南山北春光好，桃花李花随意开。”又云：“山形到处虽有异，真意在静语可赅。山游山游得山意，四时不碍矧春回。”以上皆有静者机，故是诗人之诗。《除夕感言》云：“边云如墨压滇城，（英法议采七府矿产。）万户犹闻爆竹声。乡谊每从为客挚，年光紧向此宵更。劳生悔不同樵牧，薄宦何堪问姓名。笑指陌头萦拂草，也随名卉共春争。”能于“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外，别抒悲慨。
四、癸亥、甲子间，数至厦门，所识诗人以周墨史（殿薰）、黄雁汀（翰）称最。尝招游万石岩，水石树木，远胜虎溪鹿洞，余纪以五古十六韵。雁汀和作云：“鹭岛乏名区，幽岩但一二。生是懒散人，游踪亦罕至。先生今后山，魏寇业请肄。经年莅此邦，趋谒今始遂。逢迎上万石，载酒因问字。是晨秋风厉，飒飒雨沾袂。山灵欣杖履，午霁相献媚。中岩在咫尺，松榕晚逾翠。拾级穿林入，泉石倍清致。追随到太平，延平挟册地。当时百恶战，涉想犹心悸。侥视万瓦间，拔易纷几帜。衤任席何年登？岩壑偶然奇。瑶章贲隔日，洛诵不忍置。鸾音引蟀吟，老去乏才思。执蛰勉成章，请益从此始。”
五、墨史和作云：“厦岛山皆拔海出，剥尽皮肤见山骨。就中山石何处多？万石岩前罗万笏。我从黄石几来游，据石当关相出驼。（曾与雁汀仿施鸿葆夺关事。）兹游添得老诗人，万石低头一石凸。此石乃自太古遣，锻链功深光发越。早闻踪迹遍寰区，五岳归来脱布袜。不嫌此地山如拳，翻爱兹岩颇突兀。相逢一笑订石交，历险探幽穷洞窟。忽到延平读书处，怀古幽情触石发。不周天柱有时崩，太平古刹犹崔奉。划然长啸山谷鸣，掷地石声久未歇。更有王郎（谓孝泉）斫地歌，苫恨山石时见伐。呜乎厦岛山皆拔海出，海岛山根万仞没。奇石奇才沦海滨，安得诗人一一为扬挖？”此诗以余号石遗，遂炼成一块五色石，仍以掷地作石声，还赠此诗。雁汀哲嗣锌字儆民，亦有一律云：“山灵如素识，喜听足音来。撰杖从先辈，谈诗无弃才。乱云时作雨，顽石不容苔。无限兴亡事，苍茫付劫灰。”
六、今年避兵，又至厦门。墨史馆余于镇南关外一公廨，有花木之胜，门对鸿山，山上刺桐，经冬犹苍翠，卧斋中望之，恍如吾家皆山楼之对乌石山也。墨史先以诗至，句句雅切，遂更唱迭和，几成一集。墨史诗云：“乐安悬榻待周璆，（夏间有至省之约。）愧我愆期负九秋。今日真成反宾主，重歌《杖杜》肯来游。”“大难逅邂岁寒时，栖息休嫌屈一枝。预种梅花待高士，（堂边老梅数株，先生故喜居此。）安排纸帐乞新诗。”“净土宁无一片存？鹭门旧号小桃源。庞公此日携家至，合便更名小鹿门。”余亟次韵云：“交驰函电捧荆璆，小别情怀恰隔秋。此是望门投止日，却疑会合上文游。”“差胜燖汤剪纸时，南飞众鸟得安枝。翻于宾至如归后，东道先来七字诗。”“松菊故园闻幸存，平安日报盼源源。皆山楼与黄楼近，惭愧当年通德门。”雁汀次韵云：“渴思玉趾步呜谬，盼断蒹葭倏一秋。邂逅相逢忘慰藉，转欣杖履得从游。”“避地重来益感时，蓬蒿径乏碧梧枝。高冈虽好无鸣凤，慨诵青衿学校诗。（丈方辞厦门大学讲席。”）“大雅于今归独存，时贤麇至叩心源。春风我亦枢衣者，私喜登门免扫门。”前数年余避兵至上海，有绝句述朱古微同年戏言渴望余至，云：“故人情重托诙谐，果尔相逢笑囗开。回首三年饥渴意，只除祝汝避兵来。”雁汀第一首末二句可谓貌异心同。墨史又叠韵三首，第二首云：“敢比空堂奉客时，屋椽仍旧是卑枝。盘飧有幸供高士，又入彭衙工部诗。”雁汀叠韵云：“涧泉万石响琳璆，不到于今又几秋。尚欲招邀云顶去，留云洞裹纪清游。”“奈此风声鹤唳时，安巢惭愧屈低枝。倘教移向吴庄住，吾浩堂添别集诗。（纪石青寓吴庄，著有《吾浩堂诗集》。”）“场老空留钓石存，（禾山有陈场老钓矶。）衣冠族望尚追源。（《厦门志》有云‘陈氏衣冠族’。）能纡长者来游辔，地以人传并一门。”唐陈黯以久不第称“场老”。此诗原唱“璆”韵难押，余叠韵不工，乃避而倒次原韵。（今不绿）。硕士柯荣试，亦公廨居停主人，故第三首次韵云：“冬来卧病困****，至谊能敦让子源。函电交驰嗟不与，愿公谅我失温存。”语朴质可感。或疑“温存”字近纤，不知司空表圣诗云：“地炉生火自温存。”不过送暖之意而已。墨史第三首云：“邱陵从上叩禅门，海阔天空悟性源。小坐鸿山怀雁侣，高攀云顶约犹存。”此首言同游鸿山寺，末指雁汀约游云厘岩也。硕士又叠韵第三首云：“洪济山高峙鹭门，涪翁间说约探源，让君捷足同登去，休笑良夫一跛存。”或疑跛是“却克”，不知《谷梁》定本作“良夫”。
七、云顶岩为厦门众山最高者。雁汀招同墨史、文典（陈沙）往游，始以小车走十里至禾山，一路弥望稻田，间以陂塘，颇有江南风景。过陈场老钓矶，憩商业学校，肩舆入山，数里先造云顶寺。俯视众山，皆扑地如土自。雁汀载饼饵鼎肉，饱饭于寺僧。复行数里，登绝顶观日台。归各有诗。余云：“百怪千奇石刺天，九溪十涧恍呜泉。（初入山，极似杭州九溪十八涧。）平桥忽向芦睛转，仄磴刚容竹轿旋。拔地众峰都俯伏，有亭绝顶尚高悬。一层更上观云海，始信岩名不浪传。”墨史云：“正是晴明作好天，雨余来听四山泉。短筇直上身差健，众壑回看眼欲旋。古寺峰腰原陡绝，方台岩顶更孤悬。茫茫云海开奇境，要仗诗人笔与传。”雁汀云：“海外林峦别有天，遥从树杪走流泉。刚欣陟巘翻原降，每到临崖又折旋。古寺已无平地著，高台直向半空悬。众山览小披新咏，岱岳端凭杜老传。”立典云：“出游恰值好晴天，杯饮欣陪试圣泉。台迥日斜犹映带，洞幽云住若周旋。人登绝顶山皆向，石耸危屏树半悬。不为催归风雨急，僧楼题句早争传。”于云顶岩之高，皆写得出。墨史“旋”韵较新。硕士句云：“高台下视芳洲小，大海中分白鹭旋。”
八、余有《云顶岩回谢雁汀》诗，雁汀和韵，佳在前四句，云：“为上禾山第一山，高轩特地过柴关。分斋何敢方前哲，擅壑犹堪老此间。”墨史和韵，佳在后四句，云：“片云应为犹龙至，（石丈生丙辰，自言登山多遇雨，佘曰：云从龙，固应尔。）细雨能催倦鸟还。颇怯诗筒传络绎，难将步韵比跻攀。”
九、阖题斗胜之作，本不足传。有时咏史、咏物亦有能见其大者。墨史有《张良》绝句云：“殖醢韩彭系邓侯，毒于乌喙敢夷犹。五湖尽入炎刘地，不托游仙何处游？”李绣伊（禧）句云：“阴符季子椎朱亥，那比兴刘与报仇。”
一○、闽南吟人介从墨史者，有南安苏警予（甦）、晋江谢云声（龙文），远奇合刻绝句一册。苏名《随天付与庐杂诗》。《野望》云：“河山破碎入黄昏，一段荒城鸟雀喧。极目苍茫云水外，荡胸浩气接中原。”《除夕和云声》句云：“诗人竟比催租吏，剥啄催持到五更。”谢名《灵箫》《阁杂诗》。《听雨》句云：“添花催柳小楼东，但觉寒生万点中。”《郑延平水操台》云：“英雄无限伤心事，易代犹翻鼓浪潮。（台在鼓浪屿日光严左。”）《野望》云：“悄立苍茫何所事？四郊暝色迫人归。”
一一、鹭门能诗者尚有柯伯行（徵庸）、陈丹初（桂琛）、余雨农（焕章）、李绣伊（禧）、蔡维中、翁纯玉（兆全）诸君。伯行和余留别诗云：“尊酒消寒聚一堂，敢云祖道送行装。忧时词客陈同甫，造士经帅马季长。海鹤高飞标骨格，泥鸿印爪尽文章。可容籍浞韩门附，浪献芜词笑大方。”绣伊以万寿岩古钟影片赠行，亦和前韵云：“未听松声过佛堂，聊将榻本压归装。千年神物钟无恙，一代词宗寿共长。春讯江干随杖履，离情席上抒篇章。名园知近乌山麓，惆怅梅花隔一方。（旧曾读书乌石山十三本梅花书屋。”）雨农、丹初、维中、纯玉诗手边觅不出，呼负负矣。
一二、在厦识朱铎民（镜宙），谂为太炎女夫，年少喜藏书。至福州，有《石遗前辈招饮有作》云：“吾爱陈夫子，诗盟主建安。一楼山万笏，三径竹千竿。海内存知己，（成句，指太炎岳丈。）平生薄热官。浊醪浇块垒，世事等闲看。”第二联眼前语，非常雅切。余与君皆嗜饮。
一三、南安苏乐天（鸿图），教授鼓浪屿学校，屡至厦岛访余。著《乐天斋文录》一巨册，体糅新旧，而鬯茂条达，所见时有警辟处。赠余七言古一首，推挹太过，兹摘录其中数语云：“著作恢弘世所稀，更搜残阙寿千棋。余事旁溢为歌诗，雄浑仿诡泣蛟螭。骚坛品藻析毫厘，海内争传一字师。（当代陈弢菴、赵尧生、俞恪士、梁任公、罗掞东诸公，有作每就商定。）我闻其名久倾葵，今秋始幸得见之。神光锷锷貌魁顽，和气接人春风吹，饱妖言论疗腹饥。”余有伤时处，未录。
一四、张扬芬者，自号抱膝翁，江都人。远寄小照属题，为书二十字。翁次韵和五首，第二首云：“山中亦世界，惜少新道德。促膝抱梅妻，冷觑嫦娥色。”第四首云：“夙闻陈太邱，四方仰道德。老来风趣多，想见婴儿色。”
一五、有鞠隐者，不知何许人，寄赠二律。警句云：“萧寺看云扶瘦杖，秋堂听雨减疏灯。诗心妙比琴无索，宦味闲于鸟脱缯。”又“遗老襟期梅偃蹇，通人胸次竹低昂。”“疏灯”句最佳。惟余甚不主张“遗老”二字，谓一人有一人自立之地位，老则老耳，何遣之有？
一六、吴兴王戟髯（树荣），未与会面，偶以诗简来往，已采数首入《近代诗钞》。后始见其《题叶小鸾遗迹一百韵》，直是一篇《孔雀东南飞》，前有序，后有跋，过长未能录，欲读者可求其单行印本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