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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工诗难,言诗尤不易。在孔门惟赐与商可与言《诗》,而文学之子游不与焉。子贡颖悟,故《淇澳》之切磋琢磨,自知取譬。“始可”云者,引重之辞,若谓不如是便不足以言《诗》。子夏笃谨,倩盼素绚,直苦思不解而问之,譬以绘事而始喻。“始可”云者,仅可之辞,若谓今而后乃可与言《诗》矣。子贡闻一知二,故曰:“告诸往而知来者。”子夏之起予,则答问而已。康成之笺《诗》,子夏之谨守也。孟子曰:“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又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又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此子贡言《诗》之旨不同于子夏者也。后世诗话汗牛充栋,说诗焉耳;知作诗之人,论作诗之人之世者,十不得一焉。不论其世,不知其人,漫曰“温柔敦厚,诗教也”,几何不以受辛为天王圣明,姬昌为臣罪当诛,严将军头、嵇侍中血,举以为天地正气耶?

二、王逸之注《楚辞》,施宿之注苏,任渊之注黄陈,稍资论世。钱牧斋之笺杜,虽訾之者谓非君子之言,然已十得七八,何可厚非?李义山、陈后山诗,有非注断断不知其好处者,得注乃叹其真善学杜。桐乡冯氏之注义山,考订翔实,实足知人论世,诸家无能及者,而笔墨之拖沓乃不可耐。蕲水陈太初先生(沆)之《诗比兴笺》,真能拨云雾而睹青天,缒幽沈而出井底,由先生既深于诗功,檄于史事,而胸次雅亮,文笔高洁,又足以发明之,学诗者不可不肄业及之也。曾涤生《十八家诗钞》仅录一二。

三、《诗比兴笺》亦间有可议者。如李陵《与苏武诗》,《笺》云:“苏李之别友朋,与文姬之别母子,皆自古至今更无比况之事。故文姬悲愤,苏子瞻斥为赝作,以其浅露径尽,与苏李相反也。”窃谓不然。文姬与苏李,时代相后三百余年;文姬究一妇女耳,母子之亲非止朋友可比,故二诗哀痛质直,非身亲其境者不能道。若出赝作,正有许多文饰之词耳。《白头吟》《笺》云:“《玉台新咏》载此篇,题作《皑如山上雪》,不云《白头吟》,亦不云何人作。《宋书》大曲有《白头吟》,作古辞。《御览》、《乐府诗集》同之,亦无文君作《白头吟》之说。自《西京杂记》伪书始傅会文君,然亦不著其辞,未尝以此诗当之。及宋黄鹤注杜诗,混合为一,后人相沿,遂为妒妇之什云云。”案信《白头吟》为文君作,不始于宋黄鹤。李太白云:“一朝将聘茂陵女,文君因赠《白头吟》。”郭茂倩《乐府》《白头吟》,末尚有“郭东亦有樵”诸句,殊不易解。潘岳《哀诗》《笺》云:“此亦安仁《悼亡诗》也,而有《十九首》之风,远轶《悼亡》三章。比兴之与铺述,含意之与直情,固不侔耳。”案诗中如“摧如叶落树,邈若雨绝天。雨绝有归云,叶落何时连”,“叶落”五字固足抵千百,然必谓流芳遣挂之为辞费,则《三百篇》“蒙楚”之“锦衾”、“角枕”,“谁与独旦”,《大车》之“异室同穴,有如檄日”,皆赋体,而非比兴也。

四、前清诗学,道光以来一大关捩。略别两派:一派为清苍幽峭。自《古诗十九首》、苏、李、陶、谢、王、孟、韦、柳以下,逮贾岛、姚合,宋之陈师道、陈与义、陈傅良、赵师秀、徐照、徐玑、翁卷、严羽,兀之范椁、揭斯,明之锺惺、谭元春之伦,洗链而熔铸之,体会渊微,出以精思健笔。蕲水陈太初《简学斋诗存》四卷、《白石山馆手稿》一卷,字皆人人能识之字,句皆人人能造之句,及积字成句,积句成韵,积韵成章,遂无前人已言之意、已写之景,又皆后人欲言之意、饮写之景,当时嗣响,颇乏其人。魏默深(源)之《清夜斋稿》稍足羽翼,而才气所溢,时出入于他派。此一派近日以郑海藏为魁垒,其源合也;而五言佐以东野,七言佐以宛陵、荆公、遗山,斯其异矣。后来之秀,效海藏者,直效海藏,未必效海藏所自出也。其一派生涩奥衍。自《急就章》、《鼓吹词》、《铙歌十八曲》以下,逮韩愈、孟郊、樊宗师、卢仝、李贺、黄庭坚、薛季宣、谢翱、杨维桢、倪元璐、黄道周之伦,皆所取法,语必惊人,字忌习见。郑子尹(珍)之《巢经巢诗钞》为其弁冕,莫子偲足羽翼之。近日沈乙菴、陈散原实其流派。而散原奇字,乙菴益以僻典,又少异焉,其全诗亦不尽然也。其樊榭、定贪两派,樊榭幽秀,本在太初之前;定盒瑰奇,不落子尹之后。然一则喜用冷僻故实,而出笔不广,近人惟写经斋、渐酉村舍近焉;一则丽而不质,谐而不涩,才多意广者,人境庐、樊山、琴志诸君时乐为之。

五、《学古集》四卷,嘉庆间仁和宋左彝(大樽)著,后附《诗论》一卷,世之有志于古者盛称之。传本颇罕,杨昀谷、胡瘦唐皆向余借钞。《诗论》甚正,惟为诗跬步必求合于古,与所论实有不掩者。《诗论》云:“太白有云:‘将复古道,非我而谁?’古道必何如而复也?《三百》后有《补亡》,《离骚》后有《广骚》、《反骚》,苏李赠答、《古诗十九首》、乐府后有杂拟,非复古也,剿说雷同也。《三百》后有《离骚》,《离骚》后有苏李赠答、《古诗十九首》,苏李赠答、《古诗十九首》外有乐府,后有建安体,有嗣宗《咏怀诗》,有陶诗,陶诗后有李杜,乃复古也,拟议以成其变化也。”又云:“诗以寄兴也。有意为诗,复有意为他人之诗,修词不立其诚,未或闻之前训矣。蔡中郎早曰:‘诸生竞利,作者鼎沸。其高者颇引经训风喻之言,下则连偶俗语,有类俳优,或窃成文,虚冒名氏。’虽言辞赋,厥后诗之仿效,亦莫不然。子云作赋,常拟相如以为式,寻以为非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而大覃思浑天,作《玄》文。桓谭以为文义至深,而论不诡于圣人,前之拟相如,犹不寄兴之诗也,竞利也;后之作《玄》文,犹寄兴之诗也,非竞利也。”乃吴德旋其诗,述其言,谓法古歌谣,作杂言一卷;法汉、魏、六朝,作五言古诗一卷;法太白,作七言古诗一卷;法王、孟、李三家,作五言今体诗一卷;余体皆不为,余人皆不法。则陶诗后;有李可不复有杜矣。孔子曰:“信而好古。”昌黎曰:“不懈而及于古。”好古非复古,及于古非拟古也。有作必拟古,必求复古,非所谓有意为诗,有意为他人之诗乎?明之何、李、王、李,所以为世诟病也。茗香之诗之拟古,不如太初之自及于古矣;茗香之复古,不如太初《诗比兴笺》之善于好古矣。

六、《诗论》又云:“诗之铸链云何?曰:善读书,纵游山水,周知天下之故而养心气,其本乎!感变云何?曰:有可以言言者,有可以不言言者;其可以不言言者,亦有不能言者也;其可以言言者,则又不必言者也。”夫可以不言,而亦有不能言者,则不言固矣;若可以言,而又不必言,不几于无言矣乎?当云其可以言言者,又有其不必言者也。

七、《诗论》又云:“不伫兴而就,皆迹也;轨仪可范,思识可该者也。有前此后此不能工,适工于俄顷者,此俄顷亦非敢必觊也,而工者莫知其所以然。”此又误于王文简模糊惝欺人之谈也。夫古今所传伫兴而得者,莫如孟浩然之“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诸语。然当时实有微云、疏雨、河汉、梧桐诸景物,谋于目、谋于耳;实是千里未逢名山,至漫阳始遇香峰,谋于目、谋于心,并无一字虚造,但写得大方不费力耳。然如此人人眼中之景,人人囗中之言,而必待孟山人发之者,他人一腔俗虑,挂席千里并不为看山计。自襄阳下汉水,至于九江、黄州、赤壁、武昌、西山,皆卑不足道,惟匡卢东南伟观,久负大名。但俗人未逢名山,不觉其郁郁;逢名山,亦不觉其欣欣耳。河汉有云,梧桐有雨,至为常事,粗心人所不留意,自胸襟高雅者遇之,则古人所谓“轻云蔽月”、“桐间露滴”者,两相凑泊,不觉以“淡”字“疏”字写之而成佳语,所以适工于俄顷,而前此后此不能工;其俄顷不能必工者,则皆粗心领会,与下字未当耳,又何至莫知其所以然耶?

八、又云:“武帝令他夫人饰从御者数十人,为邢夫人来前。尹夫人前见之,曰:‘非邢夫人身也。此不足当人主矣。’于时帝乃诏使邢夫人衣故衣,独身来前,尹夫人望见之,曰:‘此真是也。’于 是乃低头侥而泣,自痛其不如也。诵古人诗,不可懵其故衣独身来 前时。然佳人不同面,美人不同体。李夫人之于邢夫人,夷光、郑旦之于李夫人,同不同未可知也。”夫李夫人之于邢夫人,夷光、郑旦之于李夫人,必是不同,何不可知之有?

九、又云:“诗至靖节,色香臭味俱无,然乎?曰:非也。此色香臭味之难可尽者,以极澹不易见耳。”夫靖节之诗,色香臭味俱备,亦并不极澹,何不易见之有?夫必太羹玄酒,而后可谓之极澹。不特靖节,即《三百篇》,亦何尝太羹玄酒哉?

一○、茗香诗佳者至多,实有神与古会者。然如《咏怀》之“客远狗犹吠,饭香农恰归”之“恰”字,《自临平山暮归》之“谁与诺重来?有客惠然肯。倒押“肯”字韵,似非《学古集》中应有语。

一一、陈仁先为太初先生曾孙,诗学自有渊源。初相见于武昌两湖书院梁节菴山长座上。弱冠璧人,饮酒温克,喜就余言诗。出其所作,则皆抗希《骚》《选》,唐以下若无足留意者。余不敢深言置可否,但曰:君甚似苏堪年少不作七言诗之时,恐可言者耳。自是相见不言诗者数年。别去不相见者又数年。丁未余入都,君已中甲科,官刑部,调学部。闻余至,约游枣花寺观牡丹。稍谈诗,知常与周少朴(树模)、左笏卿(绍佐)两侍御倡和,所祈向乃在昌黎、义山、荆公、山谷,大异昔日宗旨。继读近作,则古体雄深雅健,今体悱恻缠绵,不禁为之狂喜,急赠诗云:“昔读君诗笔崭然,只愁宝剑罕成篇。岂知江海频年别,忽睹云霞变态妍。兴会每从探讨出,深苍也要取材坚。羌无利禄荒寒路,肯与周旋定是贤。”仁先有《游天宁寺同左笏丈作》云:“驱车尘冥冥,隐见孤塔圆。大佛相接引,一径凝苍烟。升堂坐初定,微风度旃檀。开窗纳远秀,小幅横辋川。春芳满秋砌,悴叶犹扶妍。想见腰鼓发,车马何喧阗!暂荣悟常寂,爱此萧境闲。茶余恣游眺,奥复穷诸天。殿古金界壤,树老秋阳殷。何代万石钟,横身卧高阡?出手试一击,龙吼殷河山。煌煌乾隆碑,天笔矜如椽。明政移寺,狐鼠多功缘。真源一飘泻,薰腐为洗湔。惜哉洒扫缺,岁久生荆营。园陵虚有神,运化悲循环。俯仰日向暮,胜迹空流连。松风无世情,谡谡吹面寒。”又《天宁寺听松声》云:“斜阳红满地,雷雨忽在颠。仰看四沆寥,声出双松间。属耳倏已远,飞度万壑泉。老龙动鳞甲,破碎还苍坚。金刚万豪毛,一一威神全。仰屈寻丈地,开阖成诸天。落落孤直胸,回荡生高寒。提挈四天下,度入太古年。想见陶隐居,拥衣但高眠。无闻兹未能,且证声音禅。”又《秋日同李伯虞侍郎左笏卿给事周孝甄御史往太清观寻菊不得,遂至龙泉寺,归过酒楼小饮,次周孝丈韵》云:“节寒气逾爽,逸兴当秋阑。轻车赴晚道,影堕苍茫间。当年亭馆地,今日斜阳宽。灵宫访秋菊,落叶空池坛。人在菊成亩,人去余荒园。因知隐逸士,岂不视所餐?回步过萧寺,著履苍苔乾。长松迤古径,杂卉罗修栏。龙蛇动四壁,赞赏还微叹。文字为小技,今成空谷兰。历历钟梵音,诸天度凤鸾。地清坐忘瞑,茶罢神愈完。妙境如追逋,瞬瞥迹已残。归车就市饮,嘈切千指弹。一心造暄寂,同境殊悲欢。百年非可知,放怀寻所安。”《戒坛卧松歌》云:“戒坛之松天下奇,寻常所见皆十围。一松据****下垂,横出十丈犹蠖妮。健鹏探爪风在下,渴蛟饮涧鳞之而。缒幽欲引阴垫出,承敲力负苍崖危。万钩压空不及殆,反走潜根应遇倍。雨洗苍骨未濡足,眼底浑河犯高垲。云开穿枝落日黄,万里暮色浮孤觞。欲凭咫尺精灵意,贯入冥搜百怪肠。”前三首工于发端,嘉州、少陵《登慈恩寺塔》、《玉华宫》、《大云寺赞公房》诸诗皆其例。至全首音节高抗,如空堂之答人响,则以平韵古体诗,出句末字多用平音也。此秘韩孟始发之,韩如《谴疟鬼》、《示儿》、《庭楸》、《读东方朔杂事》等篇皆是;孟尤多。“驱车尘冥冥”四句,写往天宁寺一路如画,“属耳”二句,从渊明雪诗、昌黎琴诗得来。《卧松歌》透爪陷胸,全是杜骨韩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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