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余晖一丝丝从瀛王府的大匾上褪去，门口掌上了灯，挂起了两只大红灯笼。诺大的府邸在幽沉的暮色下，越发显得威严壮观。
戴文徽虽然不知如何向严总管交代，但也片刻不敢耽误，领着一众侍卫紧赶慢赶回到王府。戴文徽让手下们散了，各自吃饭，自己一人朝严虢虎的住处而来。行至门口，略顿了顿，最后定了定神，敲敲房门。
“进来。”里面传来严虢虎慢条斯理的声音。
戴文徽一进门，就单膝下跪，低头拱手，什么话也不说。
严虢虎端起一杯茶，拿茶盖慢慢抹去杯中浮沫，又轻轻吹了吹，方才喝上一口。半晌开口问道：“人跟丢了？”
戴文徽见到严总管这么不急不慢的，心中更是打鼓，不知会受到什么责罚，但还是壮着胆子道：“卑职之罪，请总管责罚。”
严虢虎抬起皱巴巴的眼皮子，看了看跪在面前的人，皮笑肉不笑地道：“戴统领，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我同为殿下做事，本是平级，要责罚也是殿下亲自动手，哪里轮到严某滥用私刑？”
这王府中谁人不知严虢虎是瀛王最为得力的下属，他在瀛王面前随意说上几句话，戴文徽就能立刻得到升迁，这次要是严虢虎不肯在王爷面前维护几句，只怕他马上便会被打回原形。若是回头还做个小小的侍卫戴文徽倒也不见得不能接受，反正大丈夫嘛能屈能伸，只是瀛王这人阴晴不定，怕只怕还有更坏的。
戴文徽道：“卑职因严总管提拔，方能到今日之位，一直铭感于心。大恩一日未报，反而办事不利，给总管脸上抹黑，让总管在瀛王面前难做，卑职一人受王爷责罚实属咎由自取，但若是连累总管大人，心中一日不会安心。”这句话说得恭敬，但其实把严虢虎也拖下水了，意思就是瀛王将这件事交给严总管您全权负责的，我也是您举荐的，这次出了事，虽然是我追击不利，但不管怎么说您也责无旁贷。若是不赶紧想办法向瀛王交代，不止是我，就是你也难逃责罚。
严虢虎人精似的，哪里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心中暗自笑戴文徽这小子还是嫩了点，他在瀛王府这么多年，哪能次次将事情办得稳妥圆满的，多少免不了有些纰漏。关键是，出了问题，要会找替罪羊，或者至少懂得弥补，以挽回瀛王恩宠之心。不过，念头一转，这次还不能让戴文徽将这个黑锅全背了。一来，提拔戴文徽还没多久，此人再怎么不济，也不能立刻拉他下来，不然瀛王以后对他推荐的人有所质疑，这王府千把来人谁也不敢来巴结他了。二来，山贼那帮人先用一本空的账簿调虎离山，接下来又派个屁小孩送了一本假的来唬弄他们，就知道对方肯定是有预谋有计划行事的。这次的差事办得这般难看，客观点说，他自己也有些轻敌了。
好在就是真正的账簿到了别有用心的人手中，也翻不起什么大浪。那账簿原来就是严虢虎一手弄好的，为的是将参与贪墨的官员紧紧拴在瀛王殿下身边，一心一意帮助王爷图谋大事。所谓一条绳上的蚂蚱荣辱与共。不过严虢虎特意留了一个心眼，等官员们都签好名字，盖好印章之后，他却并没有写明这账簿是记载什么的，以防流落出去给王爷找麻烦。这招可谓釜底抽薪，既拿住官员的软肋警惕他们不要骑墙向太子倒戈，又避免亲造了罪证留下隐患，那就无异于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但是做贼的人都是心虚的，就怕聪明的人将这个账簿和两年前的灾银被盗联想到一处去，生出什么事端来。所以瀛王还是竭尽全力要找回这本账簿，甚至不惜500两黄金重金一掷。
严虢虎为瀛王做事，可谓鞠躬尽瘁，劳苦功高。虽然这次没有逮到山贼，但心知王爷无非就是责骂一顿，倒还不至于被怎么着。不过500两金子可不是个小数目，补救措施一定是要采取的，至少要让瀛王殿下消消气儿。严虢虎瞅了瞅案上一张红色的邀约拜帖，忖道：“只有从别的地方再赚回些银子了，还好王爷这两日有事不在府中，希望在他回来前能将事情办妥。”
此时，后面被派出去追人的一拨侍卫也回来了，其中一个在王府供职较久、略有些资历的一个来向严总管汇报情况。
听见外面“咚咚”敲门声，严虢虎收回心思，问道：“谁啊？”
“严总管，是小的，刘德。”
严虢虎看了看地上的戴文徽，戴文徽也面露焦急之色地瞅着严虢虎。也是，这跪在地上的丑态如果让自己的下属看见了，以后他一个统领还如何建立威信。于是，严虢虎抬抬手，示意他先站起来。等他站定了，严虢虎才对门外道：“进来吧。”
刘德进了门先对严虢虎行礼，才对戴文徽打拱，后又向严虢虎禀道：“严总管，小的们刚刚去那孩子指的方向找过了，没见到什么可疑的人。”
戴文徽疑惑地看了刘德一眼，他们一行人追出去之后，小男孩才出现，他自然是听不明白。
严虢虎早猜到会是这种结果，精心部署的猛士跟着明确的目标都会把人弄丢，更何况几个守门站岗的要找一个面貌形容不清的人，能找到才是奇怪。虽然明知希望不大，但至少要努力一下，所以严虢虎刚刚还是吆喝他们几个去了一趟，此时当然也并不怪他们。刘德自己也清楚，因此并不像自己的上级戴文徽那般一进来便下跪。
严虢虎抿了几口茶，眼也不抬，对刘德道：“你们统领刚刚追贼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你们先下去吃饭吧，然后你再跟他解释解释。记住，以后做事要懂得规矩，有事要先向你们统领汇报。”
刘德连连称是。
戴文徽听了这话，便知道严虢虎会想办法摆平这次自己失职的事，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躬身后退才带着属下离开了。
两人走后，严虢虎饭也懒得吃了，歪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稍做休息后，起身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封信回了那拜帖，另外又写了一封请柬，差人将这两封信分别送了出去。
严虢虎这边被人摆了一道，绞尽脑汁想办法如何向瀛王交差。按道理说，使他们气急败坏的林星疏等人应该是欢欣鼓舞了吧，但是他们又因为这选妃的事情开心不起来。
此时醉仙楼三楼的其中一间雅间里，相府千金林星疏拧着秀眉，元帅四公子萧御风皱着剑眉，两人都低头沉思。毕竟，把坏消息当成好消息带来消遣萧御风的是穆文丰，这个损友见着两人是真的烦上了，稍微自我检讨了一下，然后问林星疏道：“林小姐，如果不是你自己报名的话，旁人也没有你的生辰八字，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令尊或令堂了，他们没有向你提过这件事麽？”
林星疏戳着碗中的饭，摇了摇头，思索了半晌以后，开口道：“其实我娘本打算帮我报名的，甚至我的画像都到了礼部尚书李大人手中，但是被我爹给拦住了。”
“咦？”穆文丰听说还要这么一段隐蔽的事情，自然是极为好奇的。可是看萧御风依然颔首颦眉、全无反应，
其实这本来算林星疏的家事，她也没打算告诉别人，再说也没什么必要，但是既然自己现在已经和齐妃选拔扯上了关系，索性就将爹和娘在选妃这件事上的分歧说与萧御风、穆文丰二人听了。
说来也略有些讽刺，因为林星疏虽是此事的主角，但是从头到尾她都是捡耳朵听说的，而背后谈论这事的乃是相府中一群活泼的烧火丫头。
就在几天前，一日林星疏未用午饭，还没到晚饭时间，她肚子就有些饿了。想着回府这么久了，竟然从来没有去过自家的厨房，想她以前还经常和师姐们轮流做饭呢，这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一面自责自己没过几天小姐日子就学会养尊处优了，一面走到了厨房准备自己简单煮些面条来吃。谁知刚到厨房门口，就听见丫头们在谈论自己，林星疏想转身离开但又多少有些好奇大家是怎么看待自己这个“新”主子的，所以就有些缺德地在外面偷看及偷听了。
红雯甩甩青菜上沾的水，扭头说道:“欸，你们说说，小姐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在齐王选妃这么个节骨眼上回来，是不是冲着齐王妃这个位置回来的啊？”
当时门外林星疏翻了翻白眼，以前说她是因为萧御风，现在又说她是为了齐王，怎么大家不说这两人为何赶在一堆找媳妇呢？
红雯说了一句：“这可没准，不过如果咱们小姐存的是这么个心思的话，那她的对手可多了。听说这几日京中的大人物都想着法儿的往礼部张大人和李大人府上递绣像呢！”
“哎，也难怪。据说这个齐王面貌俊朗，身材颀长，文韬武略，为人又有担当，在百姓中口碑极好，但凡有点身家的小姐谁不想嫁给他啊。”
从来儿女情长、婚配之事就是小女孩最喜欢聊的，红雯话一落下，大家的讨论就炸开了锅。
一边正候着汤的绿霏抢先接道：“不止是京中的大老爷们呢，据说江南首富乔天黎也托关系，将独生女儿乔慕昕小姐的画像递到了李大人的跟前。”
案台上正剥着大蒜的蓝零也插嘴道：“哎呀！传闻这位乔小姐虽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但是人不骄傲，又有菩萨心肠，常常派米派盐给穷人家呢！据说对下人也是非常亲切大方，我一个在齐王府京中别苑做事的同乡姐妹说，如果乔小姐能当齐王妃的话，他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紫雩冷哼一声道：“但是传闻也说这个乔小姐相貌平平，琴棋书画样样拿不出手，而齐王向来也是风雅之人，如何匹配。要是让她做了齐王妃，你姐妹不觉得丢人？”
蓝零反驳道：“王妃又不是窑子里的名妓花魁，需要那么漂亮干嘛？当然是贤良淑德为上了。”
此时，厨房管事的大丫头雪芜正好从抄手游廊那边过来了，林星疏眼疾腿快，赶紧躲了一下，没让她发现。雪芜想来也是一路听到大家叽叽喳喳的，一踏进厨房就问道：“你们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因为雪芜一向公道，蓝零赶紧道：“我们在聊齐王选妃的事，我说王妃讲的是识大体，我看江南的乔小姐挺好的，紫雩偏要说应该取琴棋书画女子四艺。雪芜姐姐，你给评评理，究竟是才重要还是德重要？”
雪芜笑笑道：“依我看，不管是才还是德，这位乔小姐没戏。”
蓝零以为雪芜偏向紫雩，不依道：“怎么没戏了？”
雪芜摇摇头，道：“要我说，先甭管这乔小姐相貌和品行如何，你们忘了她的出身吗？纵使那乔老爷是如何的阔绰，也不过是一介商人，所谓士农工商，商为最下等，齐王是何等的身份，怎么可能娶一商人之女！便是这样的念头，那乔老爷也是不该存的。”
这话一落地，众人突然成扎嘴葫芦了，没一个人吭声。
林星疏在外面听到大家本是热火朝天的，骤然一下静的连一根针掉地上都听不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从门缝中偷偷看进去，只见大家都是一副忧郁自怜的神色，林星疏顿时明白过来。世俗的观点，谈到身份等级，哪有做丫头、当奴才的卑贱呢？林星疏摇摇头不太认可雪芜的说法，就好比她自己，虽然众人提到她的身世，皆称是相府贵女，用一个“贵”字来形容。但是林星疏自己十几年身在江湖，她认为结交朋友讲的是意气相投，哪里分什么阶层身家？她若是喜欢，不管是丫鬟小厮也好，还是达官显贵也好，一视同仁。在她看来婚姻也是如此，那些畏于世俗而忘情弃爱之人，不过是放不下名利二字罢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凭个人取舍。不过她也明白，江湖儿女那点视钱财如粪土的洒脱之气显然不能用于朝堂之上，哪怕只是放在一位庶出皇子的婚配之事上也大大地不合时宜。林星疏叹了一口气，要改变世俗的见解又谈何容易？
这时，厨房之中雪芜仿佛也后悔自己一言勾起了大家的伤痛，为了缓和低沉的气氛，开口道：“说起来，你们知不知道咱们小姐也和这件事有关？”
大伙也都是年轻的女孩子，感伤身世也不过是一时，这会子都说道：“我们刚刚还说，小姐回来的时间可巧呢！”
雪芜似乎是想说什么其他的，但是被蓝零的嚷嚷给打断了：“不过，咱们家小姐在山上长大，你们看她回家后，天天往外跑，只怕在山中野惯了，没把自己当京城名媛看待。小姐要是想做王妃啊，只怕这性子还得改改。”
因为说的是真话，门外林星疏丝毫不觉得被冒犯。
雪芜捏了一把蓝零的小嘴，笑骂道：“我跟你这个小蹄子说过多少次了，管管你这张嘴，主子的坏话也是你瞎说的。”
紫雩马上也发话了，不过这回倒是帮着蓝零的。“雪芜姐，我看蓝零这话倒是没有说错。而且啊，小姐从广寒门那么个厉害的门派回来，我们一心以为自家的小姐肯定是个出类拔萃的。结果贵妃娘娘的寿辰上，小姐在皇上、众位嫔妃娘娘和官大人面前表演，盛传琴声极难入耳，丢尽了老爷的颜面。这些时日，夫人让我上街，我都不敢了，就怕碰着隔壁王大人家的翠鸣，这个死蹄子，见我一次，在我面前显摆一次她家小姐如何如何好，还说咱们家小姐白跟了那么个响当当的师父，而且还说她家小姐看到我们小姐当时还丝毫没有脸红，一点羞愧之心都没有。我被她说得狗血淋头，竟连还嘴的余地都没有。”其他的女孩子都纷纷摇头，叹息自家的小姐没为她们争口气。
林星疏实在想不到主子不上进还会连累下人们受气，心中有一丝小小的歉意。不过同时也有些哭笑不得，别说是寿宴那会，就是自打回到京城后直到现在，她的手指连一根琴弦都没有碰过，怎么琴艺就被说成如此不堪呢？这真的是以讹传讹了。
雪芜打断了大家的感概，“先别说小姐这十几年上山是不是白去的了，但是就为了小姐参与选妃的事情，昨天晚上老爷和夫人竟然争执起来了，还动了好大的干戈。”
众人众口一致表示惊讶：“什么？”因为在宰相府做得久的都知道，老爷对夫人一直都极好，不曾红过一次脸、说过一次重话。
林星疏心中也是一紧，前一个晚上正好是萧御风潜入山寨那晚，她当时偷偷外出找他确认是否拿到账簿去了，根本不知家中爹娘发生了什么事。
雪芜神神秘秘道：“这事你们可别到处说，我也是听夫人房里的佑琴说的。原来几日前，夫人去参加一个品茗大会，正巧碰上礼部李弘辉大人的正室李夫人。因为齐王的婚事是由礼部负责，李夫人很自然地就说起了这事。夫人当场便亲绘小姐的画像一副，交给李夫人代为转到李大人手中。意思就是要替咱们小姐报名齐妃甄选。”
林星疏暗中很是吃了一惊，娘竟然在她全不知情的状况下，自己拿了主意。
“老爷当晚一知道夫人白日所做之事，便立刻发了很大的脾气。第二天还亲自去了李大人的府邸，追回了小姐的画像，意思明显就是十分反对小姐参与选妃了。”
“咦，这是为什么啊？”众人纷纷不解，老爷虽然官很大，但毕竟也是臣子，若是能找个亲王做女婿，咱们相府不是更富贵了吗？这事巴巴地都来不及，老爷怎么会避之唯恐不及呢？
林星疏也拿不准爹为何这么做，但是心中松了一口气。虽然自小她就觉得爹不像其他的父亲疼惜女儿那般的宠爱自己，不过也许是爹希望出生的是个儿子，所以即使心里有点难过，但是也没有太埋怨爹。现在听来爹对自己还是关心的，不免觉得有点开心，可是另一方面又担心娘的感受。
林星疏的讲述就到此为止了。
穆文丰听完后，道：“那这事看来令堂虽然有心，但是令尊反对，应该也不是他们替你报名的了。”他拿眼瞟了一下萧御风，对方还是闷不做声，穆文丰又自言自语道：“这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林星疏听了摇摇头，除了疑惑不知何人给自己报的名，另外还想起厨房接下来的另一段对话，不知道爹追回画像的原因是不是被几个丫鬟给说中了。
红雯当时猜测道：“我看老爷这招聪明极了，这叫做欲擒故纵，此举虽然得罪了齐王，但是也足够引起他的重视啊。”
蓝零跟着附和：“没错，小姐才艺不佳，恐怕难以在众佳丽面前胜出，所以老爷干脆剑走偏锋！”
“我说你们都太天真了，这朝廷的事有这么简单的，搞不好老爷还有更好的打算呢？”紫雩冷冷地出声。
绿霏不解道：“你这是什么话，还有比亲王更好的，难不成老爷想做太子的丈人？等皇上仙游后，进而升格为国丈？”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话有点过头了，雪芜毕竟是大丫头，比较知道轻重，赶紧阻止道：“哎呦，绿霏、紫雩，我拜托你们俩管管自己这张嘴，仔细被老爷知道了，撕了你们的皮！”
总之，这事暂时来说还是一团迷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