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十月,溪上已漂了不少枯叶。正值午后。少女叹一口气,停下捣衣的右手,把木棒放在一旁,伸手捞起两片枯叶,淘洗起了衣裳。这时挂在溪边大树上半酣的白衣少年翻身下树,拍拍屁股凑上来道:“梅姐姐,今日怎的叹起气来,可在愁些什么?”少女手上没有停下,口里说着:“小午儿,又偷懒了?小心被你爹逮到又要打你!”
被唤作“午儿”的少年看上去约莫十三岁,闻言撇撇嘴,“那先生一开口我就打瞌睡,还不如寻个清静处睡上一觉来得好。”看少女阿梅起了身,他连忙伸手过去帮她拧起衣裳来,口里又说:“梅姐姐,你是不是不愿嫁给那个什么倪太守?昨儿听我娘说,那老头已经八十多了。梅姐姐你不是还不到十八岁么?”
阿梅又叹了口气,道:“左右七十九岁罢了,哪里上了八十,你娘又唬得厉害!”“七十九!有什么差?梅姐姐,咱们连他的零头还没活到,这老头可真贪心!”阿梅看他咋咋呼呼的样子,好不容易散了脸上的愁云惨雾,露出些笑容来。“小午儿你知道什么?若是你再长个五岁,我便嫁了你了!”
小午儿听了面上一红,认真道:“眼下我也可以让我娘去提亲的,左右先躲过那老头,你再寻个如意郎君便是。”阿梅又笑了,湿漉漉的手抚上少年漆黑的发,“真是个好孩子,不枉姐姐自小带着你。”逗笑了一回,阿梅面上又黯了下去,“我爹娘死得早,自小跟着外婆,如今那太守虽老些,但许了他,外婆便可安度晚年,他日百年后也有个好断送,好过痴守我一个孤女。”
“不说这个,小午儿,那怪梦你可又有做?”阿梅将拧好的衣裳扔进木桶,重拿起一件蹲下捣起来。
小午儿也跟着蹲下,拣着水上飘过的枯叶。“梅姐姐,先生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我平日根本没想过哪个女子,偏梦里这个姑娘对着我又是哭又是笑呢。话说我刚才还梦见她来着,她唤我‘小白’,让我记着她是‘青儿’,还给了我一根月青发带,当真奇怪!”
“咦,这次竟跟你说话了!”小午儿听了点点头,伸手去捞远处一片半黄的叶子,阿梅一把拽住他胳膊,指着他腕上,咿咿呀呀的半天才嚷出声来:“还说没想着女子,看,这是哪个姑娘的?”
小午儿竟似才看到一样,目瞪口呆。他右手腕上可是绑着条月青带子,两人面面相觑。好半天,阿梅替他解下,正是条姑娘用的发带。小午儿唬愣着道:“阿梅姐姐,莫非遇上鬼了?”阿梅“啊”一声扔了发带,“小午儿,快告诉你爹娘吧!”
小午儿倒不怕,俯身捡起泡在溪水里的发带,“爹那般迂腐,哪里会信?到时娘再认定我勾搭谁家姑娘,岂不栽了?”阿梅“扑哧”一笑,“那你就好好收着,说不定哪天真有个叫青儿的姑娘来找你。”
话说那时节正是明朝永乐年间,这里是北直顺天府香河县。这一双少年乃是本地胥阳村人氏,村里大都是胥姓人家。那少年大名唤作胥白,因是端午生人,又有小名唤作端午,又因着实有些拗口,等闲便被人唤作“午儿”,更亲近些的如阿梅便唤他“小午儿”更觉亲昵。说这阿梅,本非胥阳人氏,她父亲原也是个府学秀才,因幼年父母双亡,自小跟着外婆住在此地,也未听说过有什么名字。村人只拿她姓氏“梅”字作名,“阿梅”“阿梅”的唤她,更有那小孩子便唤她“梅姐姐”。也亏她姓氏美妙,若换了“张”啊“牛”啊,可就配不上这梅氏风韵了。
他们口中的“倪太守”乃是香河县的一个大户,早年官至太守,卸官归田后一心扑棱这一片田地营生。这一处均是他田产,每年十月老头儿亲自来收租,住上十天半月。身体倒是硬朗,不然也生不出七十九岁还要纳十七岁的少女阿梅为妾的心思,这一副夕阳之势的身骨竟还装着副少年心思。他家里只有先妻留下的一个儿子善继,已然娶妻生子。
一早甲长便诸般好言语劝了胥老婆子,如此一个娇样少女便要嫁给这样一个老翁为妾。那老头想的倒周全,因怕回家生了变故,就在庄上下聘迎娶,次日带回府上,引一府男女见了,吩咐唤作“小奶奶”。倪善继两口乍见老儿携了一个娇姿少女回来,只如炸开一般,面上虽不敢直言,心里却将这一对老夫少妾骂了千百回。
他两个只怕梅氏蛊惑了老儿,娇缠去许多财物。历来这老夫壮妻便易生出诸多事端,那一方女子欲索不满,不免做出勾三搭四伤风败俗之事,这一边老儿痴心难易白搭上金银物什,只把一副不济身骨熬成西去黄土。更有那善继早已认定倪家大小府库簿子已入了他一人手里,如今少不得担心那梅氏分他一杯羹去。因此,他两个何尝有好脸色与梅氏,好在阿梅心下早已看开,诚上和下,并不在意。
至次年重阳,梅氏怀胎十月诞下一个孩儿,小字唤作重阳。那老太守已然八十有整,耄耋得子,欣然宴乐。倪善继听了大骇忿然,若只一个梅氏原也生不出什么大威胁,如今一个小儿便是天大的威胁,他们百般不肯信那八十老儿还能生出孩子。但老头儿诸般欣喜,只当成人生一大乐事,值周岁上,取名善述,宴亲会友,大儿两口只不出面。老头心里不悦,面上却不言语,他原想自己不久于世,将来少妾幼儿多是要依仗长子,故并不愿说破闹僵。
至这小儿善述长到五岁时,老太守将他送进家中私塾与孙儿一处长进,哪想大儿善继竟为儿子另寻了教师,迁出了家中学堂。倪老太爷身子已然不好,又经此事,心中郁结不发,眼看着便要西去。临行前将家私簿子尽数交与大儿,只要求他代为抚养重阳儿成人,与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与他过活,那善继自乐得应承。待大儿走后,老头与了梅氏一副行乐图,嘱咐他日遇上个贤官,可去诉理,自能得个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