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不及深想,便被舞雪拉至家中。
数日前,她问了我家住址,说有空会来拜访。这里拐外抹角,当初经济并不宽裕的我,断然不敢挑太好的地点。想必她转战良久,打听了若干路人吧!
看着她一缕湿润的头发贴在额尖,鼻尖似有香汗,心下不忍。
舞雪开门见山:“我想跟你坦白一件事情,你别责怪我。”
“怎么会?是什么重大事情,说的如此庄严?”我试图缓和气氛。
她不说话,眼睛却盯着百合看。
“他没有情人。“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什么?”我吃惊。
“他没有情人,第一次来咨询,我说他是因为有一个妖娆的女人,所以对我日渐疏远,对不?”她把面庞转过来,勇敢地直视我的眼睛:“事实上,我跟踪过他数次,那次确实有个女人,最后被证实是个女客户,跟他签一个重要协议。真的,第二天我去参加他们公司的酒会,亲耳听他们介绍的。”
“那得恭喜你了。这么说来,是你多想了。”我如释重负。
“他没情人,我倒有点失望”,她低了头,喃喃地说。
“什么?”我再次震惊:“你的意思是?”我的思维一时打结,头脑里跑过无数种揣测。
“因为有情人那个人,是我。”她黑白分明的眼珠,清澈地盯住了我。“所以我一度希望他有情人,这样我们或许能相安无事。可惜,我派出的私家侦探都是一无所获,唯一的收获,便是那些PS过的照片。”
“等一下,你是说,你不爱他?”我被震晕了。
“不,我爱他。”她坚定的说。
我更加糊涂。
事情得从一年前说起。她陷入了深思。
一年前,新婚的舞雪渐渐发现丈夫的神出鬼没,行踪不定,敏感的她虽然表面若无其事,实则夜夜寝食难安。她偷偷跟踪过,也派出私家侦探去查。但,却一无所获。当她要放弃的时候,却总能出现点蛛丝马迹。尤其是他身上诡异的香水味,萦绕不散。舞雪有收藏香水的癖好,她有很灵敏的鼻子。用过一次的味道,她便再也忘不掉。但,何子轩身上的香水,却不是任何一个主流品牌的味道。舞雪的老公叫何子轩。
舞雪偏偏是个外表柔弱,内在坚忍不拔的人,她一定要查出个究竟。于是,她成了一个香水收藏家,淘了很多香水,放在她婚前买的房子里,搞的房间像个香水实验室。但,没有一种是她想要的。
正在她一日比一日更煎熬的时候,另一个男人出现了。开始,是在网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因为他博学多才,又幽默机智,对于心灵孤寂的舞雪,是个不可或缺的慰藉。不过,她仅仅当他是个可以谈得来的朋友。他是个很细心的人,记得舞雪的一切喜好,只要舞雪喜欢的,他都会想办法弄到。他还总是给她送花。女人是感性的动物,最容易被男人不遗余力的细节的爱所打动。渐渐的,她的心防被一点点打开。当他提出见面的请求,她同意了。接着,一切都改变了。。。。
那个午后,在舞雪略带忧郁的嗓音中缓缓打开,木质地板在阳光的蒸发下,细小的灰尘翩然起舞。舞雪时而蹙眉时而展颜,小女子复杂的情绪在她脸上玲珑毕现。她是个内在很细腻的人,在她的讲述中,我仿佛一点点被带入那个情境。
“何子轩,从不问我桌上新开的鲜花,他仿佛不担心我是否有爱慕者,又或者他根本不关心。但是,他一天比一天更诡异。开始,他仅仅是神秘,或者可以理解成他是天性淡漠的男子。对,他淡漠,他温和的外表下是如寒冰般透彻的冷。或者可以像你们局外人说的那样,他忙,忙于事业。”她突然冷笑一声,仿佛自己推翻了这个想法。
“那,你跟他见面,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呢?”我不由地插嘴问。
她的眼睛却突然张大,很惊恐的样子。她扶着头,艰难地说下去。
“若说何子轩之前只是冷漠和若即若离,倒还可以忍受,但是之后,我经常在半夜看到他那些奇怪的举止。有时,我半夜被噩梦惊醒,我发现他在俯视着看我,目光红红的,像是吸血鬼,或者邪灵。”她说完,打了个寒颤。我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那种目光,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补充道。
“是不是你之前讲的,关于他半夜挥舞剪刀的,或者残害黑猫的,都有另外一种可能性。他并不仅仅因为生意的失败,更重要的是,他觉得你对他不忠诚?”我一点点试图理顺思路。
“可能,他心里是在意你的,只不过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在意,总希望落实在行动上。所以,他想他唯一能给你的就是生活的安定无虞。但是这一切随着他事业的变坏,他的自信慢慢消退,正当这时你却。。。”我不好意思继续讲下去了,心里很是矛盾,从情感上来说,我是拿她当好朋友的,自然是以她的感受为主,可是从道义上,我又忍不住想指责她两句。
她痛苦地摇着头说:“虽然他不热情,但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深知他的秉性。何况我已得到他的人,还要求什么?但是,结婚后我才慢慢明白,那种被忽视的寂寞,是最凌迟人的酷刑,尤其是,被自己最在意的人。”她抬起头来,眼里全是隐隐的泪花。
我心里的寒冰哗啦啦的融化了。我在心里原谅了她。是的,同是女人,我懂得那种痛苦。谁又能只得到人就算了,在爱情里,有没有真正超脱的,可以超脱到跟一个躯壳生活,也无动于衷的?
金屋藏娇的悲剧,在千年前就被无数次演绎了。女人,终究是女人,黄金万千,不抵爱人展颜一笑。呵护的爱,胜过琼浆玉液。
“但是,我跟他并无越轨,只是彼此惺惺相惜。我心里依然爱着何子轩。只是他的出现,让我一点点找回自信,我也是一个被人爱慕追捧的女子,你明白吗?”她凝视着我,目光是那样柔和,清澈。
我点头,我如何不明白。沈清远的出现,不也是拯救了我。他让我一日比一日更爱自己,更珍惜自己。如果没有他,我不敢想,我会不会被自己营造的悲伤意境杀死,被自己杜撰的小说氛围杀死,或者在幻觉与现实中左冲右突,最终变成一个有抑郁症的女子。
舞雪职业如其名,是个舞蹈老师。我看过她参加舞蹈大赛的视频,美得如云端的仙子,不似凡人。后来,她在一次舞蹈大赛中拉伤了身体,便当了一所中专学校的舞蹈老师。嫁人后,何子轩便让她辞职在家。
家庭主妇,真是危险的职业。若是灵魂粗鄙,倒也罢了。搓搓麻将,柴米油盐,折腾闹腾的,倒也是一辈子。就怕灵魂晶莹剔透,偏又对生活求全责备,就会逐渐陷入疑神疑鬼或者落寞无依。
尽管舞雪并不承认她是疑神疑鬼,亦不承认自己已经移情别恋。她只是语无伦次说着她老公如何怪异,她一次比一次更加恐惧,他会采取什么行动做掉她。
她坚信,那些半夜的电话,都是在商谈如何杀死她,却又不落痕迹。
我开始明白,她老公为什么要给她安排心理医生了。
她却打断我的思路,急急地说,那个心理医生也是有问题的,其实,他是个催眠治疗师,据说通灵,她被强行治疗几次,以至于终日精神恍惚,甚至分不清楚现实与梦境。
听到这里,我微微颤动一下。猛然想起了“血玉镯”事件。
我还是没有办法完全理顺思路,这个叫做舞雪的女子,她每一次出现,都会推翻我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判断,仿佛每次出现,都是一个全新的人。
我不由地想起清远那句话:“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模一样的人吗?”我苦笑了一声,暗暗嘲讽自己神经病。
黄昏的余光,掩藏在浅秋金黄色的面庞下,空气中缓缓送来不知名的香气,她的面庞,隐藏在大朵大朵的玉兰花下,像河水中波光粼粼的倒影,氤氲成一幅仕女图。她的面庞如水洗般明媚,却又恍惚,一如她恍惚的神情。
“但是,催眠治疗还是出现了一定的功效,我渐渐的找回了自己迷失的心理。由于过分的担忧和惊惧,我得了抑郁症,渐渐地产生了情感转移,也就是说,我假想出一个事件,以配合已有的因果,给所有的事情找一个最完美的解释,从而推卸掉我的责任。”她说。
等等,我有些糊涂了,她的话越来越专业了。倒好像她是心理治疗师了。
“我想,你是说。。。”我慢慢的尝试理清思路:“当你发现你情感天平偏向外面那位时,再加上何子轩奇怪的举止,你害怕他会因为你的不忠,而对你下狠手。所以,更多关注他的行踪,试图找出他出轨的证据,以转移责任。这样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你的负疚以及恐惧心理。”
她舒了口气说:“不愧是作家,是这样的。”
“他,是个怎样的人?”我突然八卦起来。
“他,是个生意人,但我觉得他挺文艺。”她脸上浮现出了活泼的神气:“我们在“时光游走”咖啡厅见面,总共见了几次。“她板着指头数了数:“大约六次吧。”
我的心提了起来,女人,唉,果然是感性动物。她说着不在意,可其实她的脸已经出卖了她的心事。
“最后一次,他提出我们可以在一起,真正的在一起。我拒绝了,于是不欢而散。”她摇摇头,很痛苦的样子。
“他想让你离婚?”我问。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结婚,似乎太早。我觉得他对我的爱,也似乎太过热烈,总让人不放心。”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真是个患得患失的小女人。冷了,嫌不够,热了,又唯恐有什么阴谋。
“而且我怀疑,我怀疑他跟何子轩有什么瓜葛。或许他就是,他就是那个人。。。”她的眼睛突然张大,带着惊恐的神色。她的话语突然被急促的喘息声打断,她看上去呼吸有些困难,手按着胸口,脸庞青紫。
我慌忙站起来说:“你要不要紧,我带你去医院。”我慌忙地掏出手机,因为紧张,手机掉到地上。
我刚要捡手机,她冲我摆手,又指着挂衣架上的大衣。
我会意,从口袋里翻出药来,一大堆英文字母。又手忙脚乱的去倒热水。服侍她吃好药后,扶她在卧室躺下。
“你有心脏病?”待她醒转后,我问。
“不,只是有点哮喘而已,可能是天开始凉了,就犯了。不过,现在好多了。”她的脸色依然有些苍白。“我还是想说完,我现在可能很危险。。。。。”
“不,不,你别讲话,你现在需要休息。”尽管我一万个好奇,也不敢再尝试让她继续讲下去。
她却挣扎着起来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待会何子轩回来,看见我不在,不知道又生出什么事端来。”
她到了门口,还兀自拉着我的手说:“下次,一定邀请你上我家去,我们好好谈一谈,也不枉姐妹一场。”
我心中一暖,呵,她是拿我当姐妹的。
起风了,舞雪娇小的身躯裹在白色的风衣里,像瑟瑟秋风中泫然欲泣的落叶,我的小房间窗户,正对着很多树,那些叶子一同,将风景炒作成垂暮之年,舞雪混杂在金黄色的背景中,倒真如一朵白色的雪花,轻灵起舞,漂泊无根。直到消失成一个点。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强烈的不安紧紧的攫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