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乡居简陋,因着妹子十来年头一回省亲,次日林家也赶着备了几桌薄席宴请全村人吃了一日酒,直到日落方散。
这林家村一干人等虽说是一祖同宗,奈何百年繁衍,各各分支,一户人家就有几个心思,更惶论四十来户人口儿?是故见了林秀,有那心思活泛存心讨好儿的,也有那事不关己食完即走的,更有那等自视清高不屑相顾的,种种境况不一而述。
林德明就是那对林秀不屑一顾的。他本就是个直来直去的乡野汉子,半辈子种田耕地过来,看老天赏脸靠双手吃饭,最是不爱做那些巴结讨好人的事体。上次为着送信到陈府吃了个奴才的嘲讽,越发连林秀都厌恶起来,只觉得这个堂妹也不过是个忘本之人罢了,哪里还想去结交她?是故林德清来请他赴席的时候他只不愿意,还是唐氏发话说是要给堂弟一个脸面才罢。
十来桌席面摆在林家的院子里,众人拈菜的拈菜,吃酒的吃酒,划拳的划拳,叫好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林德清将堂兄堂嫂引进了正房,坐在椅上的林秀忙口呼“大哥,大嫂”的迎了过来,轻轻拉住唐氏的手笑道:“这一晃就是十来年了,大嫂可是一点都没变,仍旧这般年轻!”
“看看这张嘴,还和未出门子的时候一样会说话!”唐氏仔细打量了林秀一番道:“到底是做官太太的人,这皮肤嫩得都快掐得出水来了!哪像我!成天跟着你大哥风里雨里的劳作,这一脸的皮早早的都打了褶子,哪还能见人!”斜着眼睛恨恨地瞪了林德明一眼。后者轻轻啜着手中的一碗茶,头半点未曾抬起的。
林秀亲热的携着唐氏落座,笑道:“大嫂还是这么爽朗!”
“呵呵,什么爽朗,说话讨人厌罢了!”唐氏浅笑两声,话头一转道:“妹妹,大嫂是个没见识的乡间妇人,说的话自然不是十分动听。不过话丑理端,今儿有些话嫂子要有说得不对的,你就权当没听见罢了,还需得你担待则个!”
“大嫂说哪里话?妹子不是那等不识好歹的人!”林秀明白那些嫡亲哥哥嫂嫂都未质问出口的话儿今日免不了要让这个泼辣货问上脸来了。
果不出所料唐氏道:“妹妹现在是富贵了,知县夫人呐,多大的牌头!只是再怎的也不当忘了根本不是?你细想想,你父母生你养你,他们去得早你未来得及进孝怪不得你!但你亲大哥从小儿是何等的疼你护你,生怕你受半点委屈。你万不该连拜门酒都未让他吃上一杯儿,这不是当着全村人在打他的脸么?话说皇帝都还有三门子穷亲,眼见得妹妹却是瞧不上我们这些穷亲戚了!”
“大嫂这话折煞妹妹了!”林秀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道:“这十来年我哪日不想回来瞧瞧哥哥嫂嫂们,连做梦都想的是家乡风光!只是总被这样那样的事情绊住走不开身的,想起来都觉得惭愧……”
用眼角的余光见着堂哥堂嫂都显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扎得她有点坐立不安,林秀顿了顿又道:“嫂嫂你也知道,我家老爷大小总是个官,成天说不清的辛苦,又要上衙门理事,又有些少不了的官场应酬。就是内宅中也免不了些人情客往的俗事,又有家下奴仆一大堆需得禁着拘着,生怕走了样让人笑话我没规矩!故而拖到今日才回。”
“我说妹妹!从县里到咱们这儿不过六七十里路程,两天走个来回那是足够了。只是没想到你夫妻二人都这般忙法,连区区两日的功夫都闲不出来!我还以为知县老爷府上的下人个个都是良才,能为主人分忧解难的,妹妹只需得做个享乐太太也就罢了!哪知道原来妹妹是如此受苦受累的劳碌,可知官太太也是表面风光罢了!”唐氏恼她推脱,说话便越发尖刻起来。
林秀被呛得不知道接哪句为好?若说下人不好,这是当主人的管教无方;若说下人好,那自己何尝连两日出门的时间也无?这不就是自己打自己的嘴么?
“妹妹,你别怪嫂嫂嘴碎。按说你府上的那些个奴才也该惩治惩治了!天地良心上回你大哥多事往府上跑了趟路捎个口信,也是为着怕你们着急上火的缘故。不想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围了他说要将他打死哩!亏得你大哥还有几分力气才没让人家活活打死了,饶这么着,府上的管家叫什么来着?对了,是叫什么陈贵的还嗔着你大哥不该在贵府闹事!妹妹你看看,知道的人只说那些没天良的下人奴大欺主,胡作非为的败坏主子声名,不知道的还说你家老爷纵仆滋事,欺压良民,于知县老爷的名声大大有损!要是有人说起府上的下人连当家主母的娘家人都敢瞪鼻子上眼的,你这个当夫人的也不见有多光彩吧?”
要说这唐氏本是镇上一家茶肆老板之女,只因自小跟着父亲在茶肆里给来来往往的客人端茶倒水,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肚内也有几分人情故事。她又识得几个字,算得几本帐,故而行事说话越发泼辣利落。未料当家的父亲死得早,家境破落才嫁到乡下。成亲后连刚强的林德明也被她辖住了,家中大小事情几乎都听她安排。亏得她并不是个一味只知算计嫉妒的无知妇人,只是说话做事干干脆脆,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倒和鲁莽直率的林德明是天生的一对。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闲话少叙,只说唐氏一番夹枪带棒的话让林秀一张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紫的,煞是好看。
“这婆娘还没吃酒就上头了!”一直在旁边奈着性子喝茶的林德明见唐氏说得过火,林秀着实尴尬便斥道:“秀妹妹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做甚么扯那些有的没有?做下人的不好也怨不得她,家大业大的总有顾不到的地方。我们当哥哥嫂嫂的难道要和她计较不成?”说完瞥了眼一旁坐立难安的林秀。
“大哥,大嫂说的那些我实在是到今日里才情!都是我素日里未曾好好管教才纵的这起刁奴欺上瞒下,还差点让大哥吃亏,真正该打!等我回去了定将他们狠狠惩治一番,也好为哥哥嫂嫂出了这口气!”
“这是怎么说的?”唐氏忍不住道:“做甚么说给我们出气?我当大嫂的和你说这些也是当你是自家人,怕你被一群奴才将名声连累了的缘故。别到最后倒落个告状的恶名!”
“大嫂!”林秀被唐氏堵得如鲠在喉。
林德明见唐氏越说越起火,忙丢了茶碗站起来道:“你大嫂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嘴巴是利了点,倒没什么坏心。你只别和她一般见识!”说着一把将不情不愿的唐氏拉起来道:“快吃饭去!”
拖着唐氏出了门,她拧着身子甩开林德明的手,嘀咕道:“拉什么拉?我还没说完……”
林德明忙在后面推了她一把,低声告饶道:“祖宗!差不多就收罢!我说不来你偏偏要来,原来是演这么一出!当心德清知道了埋怨我们!”
“我看她敢说!也不想想自个有哪条做得占得住脚的!”
“够了,够了!你还嫌威风得不够?再怎么也算是亲妹子,给她留几分脸吧!”
林秀看着被拖出门的唐氏,刚松下去的一口气又涌了上来。此次回来早料到会有些口舌冷脸,只不过为着浩儿迟迟不肯归家才硬着头皮来了。大哥待自己面上虽说不上十分亲热,但昨夜仍遣了大嫂来问了自己些秘辛,诸如与陈凌志感情如何,家中有无妾室,下人是否听话之类。看得出大哥非常关心自己,她也就中心中的愧疚不安收起了八分。未知今日却被堂嫂一通抢白,将她收起的不安更激到了十二分,恼得她恨恨地绞着手中的丝帕暗怒道:“我嫡嫡亲的大嫂都未曾这般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倒对我瞪鼻子上脸起来了!”
要说林秀本是个温柔的脾性,平日里也是善待家中的一众人等,轻易不说一句重话的,并不是什么奸恶之人。只不过她上有夫君疼爱,下有儿女绕膝,又有一干奴仆奉承,对她来说这世上就没有不如意的事情。如此便滋长了几分自大的形状,哪里容得这些冷言冷语?这点倒和陈玉竹一模一样,真可谓是母女同心。
“琴音,琴音!”林秀抬高声音唤着在门外候着的琴音。
门外的琴音可是将主人的对话听了个一字不落,正在心中感叹唐氏的爽利大胆,就听见夫人叫唤自己,忙收敛心神进来福了一福道:“夫人有何吩咐?”
“舅老爷到哪里去了?”
“舅老爷在外面陪来客吃酒儿呢!”
“我说呢,要不那泼货也不敢……”林秀止住了话头又语中带气道:“你去说给三儿,叫他明儿一早就去将马车驶到下山的地方,我们明天家去!”
“夫人……”琴音斟酌着劝道:“来的时候您不是说要住个十天半月才家去的,明天就走是不是有点早?舅老爷那里怕不好交待的!”
“再不走能叫人把你奶奶我给吃了!”
琴音默然不好搭腔的。
林秀稍稍冷静下来,想一想道:“就对哥哥说浩儿要回书院就学罢!他出来将近两个月,也算够久的了,只怕功课落下不少。就这样定了!”
她甩着帕子站起来又吩咐琴音:“带来的金银锞子你看着送那些今儿来赴席的孩子们,我就不见了!扶我到床上歇着你就去吧,只别叫那起人又挑出错儿来。可记下了?”
“夫人就放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