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发生的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苏年斗手里提着那把血淋淋的仆刀,大口喘着粗气。那死去的军官永远也不会明白,砍掉自己脑袋的,是一种仇恨的嫁接,是一个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
大刀砍过来的时候,苏年斗的记忆在瞬间被唤醒。
一直以来折磨他的噩梦终于醒来,父亲被游行,被审判,被关在一量卡车里拉走,最后一颗几十克的子弹,轻易就结束了一个男人三十年的生命。那时母亲抱着他,混迹在人群中,谩骂,嘲笑,并母亲绝望的泪水,一起把他淹没。他不知所措,在汹涌的人群中嚎啕大哭,可并没有人在意,只有母亲把他的脸转向自己的胸膛,把他抱得更紧。
十年后,法院送来一纸通知,说当年的事极有可能是一起冤案,准备开庭重审。母亲在父亲的骨灰盒前把那张纸片撕得粉碎,然后带着苏年斗来到东湖边上,把那个永远三十岁的男人,把那些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粉末,洒入了东湖。
东湖已死。
此刻,尘土相偎,烈日正浓,黄州城外的旷野中,西风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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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刺耳的呼哨声响起,疤脸大汉一把拉起还在呆呆发愣中的苏年斗跳进路边的灌木丛,向西奔去。行不多远,前面出现一条大河,早有数只轻舟停在那里,一伙人分头上船,顺流而下,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众人离开不久,黄州城门口尘土飞扬,一大队兵卒飞马杀到,领兵的正是黄州城的团练副使。
这副使大腹便便,头发花白,满脸络腮胡子,看似已年近五旬。到得近前,他对着满地的尸体皱了皱眉,面露不忍之色,又望了望那被劈开的囚车,脸上又闪过一丝欣慰的笑意。
团练副使吩咐几个兵卒把死者的尸体收拾停当,自己率领其他人马沿着小路一直向北追去,追了十数里,仍不见劫持囚车那伙人的踪迹,便对手下兵卒道,“看来贼人已经逃远,现在暂且回城,待守备大人嫁女归来,再做定夺。”说完率领众人回城。
如果苏年斗看到此刻的一幕,一定会惊讶地发现,这位大肚子团练副使不是别人,正是昨夜雪堂中赠他米酒的大诗人苏东坡。
苏东坡为何会出现在黄州城呢?
原来苏东坡由于“乌台诗案”一事,此时已被贬谪在黄州三年。
“乌台诗案”被称作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这时的皇帝是宋神宗,底下是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和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
撇开皇帝不说,看来那时中国已出现了多党制的苗头,可惜胎死腹中,这形式没能传下来。党派争斗历来残酷,苏轼便成了两党倾轧的牺牲品。
他先是看不惯新党的某些作法,后又对旧党颇有微词,结果是不见容于新旧两党,其罪魁祸首便是他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想啥说啥。
新党有监察御史舒亶、御史中丞李定指摘苏轼有,“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一句,暗喻皇帝不是明君。
《梦溪笔谈》的著者沈括亦穿凿附会,说苏轼有“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蜇龙知。”一句,皇帝本应飞龙在天,现在苏轼却说潜龙在渊,龙已蛰伏,自然是大逆不道的言词。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苏轼入狱御史台四月,几生几死,绝望之余给弟弟苏辙写了一首离别诗,有“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两句,神宗读到此诗,颇受感动,宰相王安石亦劝神宗“圣朝不宜诛名士”。苏轼遂被释放,直贬为黄州团练副使。
当时的御史台又称乌台,所以这件事也被称作“乌台诗案”,这也开启了中国**的滥觞。
宋朝的京城在河南开封,史称东京。而苏轼被贬湖北黄州,两地相隔千里之遥。
黄州城位于长江中游,大别山南麓,李白到此留言:“山之南山花烂漫,山之北白雪皑皑,此山大别于他山也!”可见此地虽地远人稀,却也气候宜人,风景秀丽。
到得黄州之后,苏轼安顿好家小,便开始为一日三餐发愁。
苏轼虽金榜进士出身,仕宦多年,除却“满腹牢骚”,却是真正的一穷二白。后来他在黄州城东发现一片荒地,便携妻挈子在此自耕自种,放养牲畜,并赋诗道,“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从此号东坡居士,苏东坡一称便由此而来。
后苏东坡又在菜圃边上筑屋舍名曰“雪堂”,即苏年斗初遇苏东坡所见小屋。
在黄州的生活虽苦,但这苏东坡生来天性旷达,上为公卿,下为走卒,从未曾半点放在心上。闲暇之时,苏东坡便游山行水,吟诗作赋,生活倒也逍遥自在。
要说此时的苏东坡穷归穷,但文人风流之气绝不能少,所以他一生娶了两个老婆,纳了七房小妾,生了四个儿子。由于太过拮据,在黄州七妾逃走六个,剩下的那个没跑的,便是他的红粉知己,朝云。
在这个时代,只要你的那东西和那东西都足够应付得过来,你要多少女人都不是问题。
苏东坡在黄州期间还认识一人,引为平生知己。这就是被劫走的那个和尚,虽说是和尚,这却是个酒肉和尚。虽是酒肉和尚,倒也确是一个真和尚。
这和尚本姓林,号佛印,饶州浮梁人。此人天生聪颖,三岁读论语,五岁能诵诗三千,后偶读《楞严经》,大彻大悟,礼宝积寺日用禅师为师,受具足戒,法号了元,但世人仍多呼他为佛印禅师。
后来佛印云游天下,这一年在庐山的归宗寺主持,恰巧苏东坡被贬黄州,黄州与庐山一江之隔,两人常有诗文相互唱和,惺惺相惜,不久两人便成了至交好友。
佛印曾有一段文字劝慰困蹇中的苏东坡,读来令人慨叹不已,“人生一世间,如白驹之过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贵,转盼成空。何不一笔勾断,寻取自家本来面目。万劫常住,永无堕落。纵未得到如来地,亦可以骖鸾驾鹤,翔三岛为不死人,何乃胶柱守株,待入恶趣。”苏东坡一生虽未入空门,却是一个有大心胸,大智慧之人,不能超凡入圣,倒也换得一世逍遥。
苏东坡与佛印之间曾发生过许多故事,亦真亦假,却也饶有趣味。
有一次苏东坡与佛印坐禅,两人相对而坐。苏东坡突然问佛印道,“你看我坐在这里,像什么?”
佛印道,“一尊佛。”
佛印又反问苏东坡,“你看我坐在这里像什么?”
苏东坡见佛印僧袍宽大,婆娑委地,便笑道,“我见大师像一堆牛粪。”
佛印拈花微笑,笑而不语。苏东坡不免自得,回去后便把此事告与苏小妹,苏小妹抿嘴笑道,“哥哥,这回论禅,你又输了。”
苏东坡问为何,苏小妹答道,“佛印心中有佛,所以见你是一尊佛,你心中只有一堆牛粪,所以见佛印便也是牛粪。”
苏东坡听罢哈哈大笑。
以此自问,俗世凡尘中,又有几多牛粪,几多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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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七八糟,这章都说了些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