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用过饭,又温言说几句闲话,方起身回去了,屋内丫鬟见风萧萧走了,无不失落,贺青兰也有几分怔怔的,呆坐一会,便说倦了要回房歇会儿,打发众人出去了,只留下颖裳、盈袖两人,贺青兰坐在床边,肃容道:“颖裳,你跪下!”
颖裳一言不发,重重的跪倒在地,盈袖吓住了,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惊道:“夫人,颖裳姊姊做错了甚么?”贺青兰没理她,寒声道:“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么?竟在侯爷和我面前弄鬼!”
颖裳紧咬着唇,突然扬起头,道:“不错,是我见侯爷在这坐了好一阵子,便叫人去内厨传话,说今日要早点用饭,不拘什么,早些送来就是,也是我故意不让她们知道侯爷在这,等饭来了,才请示夫人的。”贺青兰气得发抖,劈手将一个璎珞对着她扔了过去,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算计起侯爷来了!”
颖裳倔强的直起身子,叫道:“夫人!我跟着你十年了!自从去年侯爷迷上那两个侍妾,半步没进过我们院子,各处的管事就日渐冷淡,虽说有小姐看着,份例上的不敢少,却不曾用心,这菜,鸡就是炖鸡,鱼就是煮鱼,何曾花了半点心思?夫人好性儿,也约束着我们不许闹,这样下去,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现趁机威吓一番,也叫众人明白这府中的体统!”
贺青兰苦笑道:“颖裳,你说的这些我如何不知?可即便这样,又能镇住几天?你又平白和那边结了仇。”颖裳道:“我不怕!夫人你正当花信,若不好生筹划一般,难道天天如此寂寞度日。”盈袖也道:“是呀,夫人,颖裳姊姊也是一片苦心,好容易有了一线机会,理应好好把握。”
贺青兰突然滴下泪来,哽咽道:“苦了你了,年纪轻轻就得思虑这些!”颖裳再忍不住,伏在她怀里大哭起来,屋里哭作一团。
次日,颖裳起来,勉强梳洗了,也不吃饭,也不作活,无精打采的呆在屋里发愣,贺青兰自己还没精神呢,丫鬟们也不敢打搅她。
正坐着,一个三等丫鬟叫云罗的,拎着个大盒子过来,笑道:“颖裳姊姊,这是内厨送来的,说是孝敬夫人的。”颖裳打开一看,装了四色点心:玫瑰松子糖、如意千层饼、红合木樨糕、翡翠烧麦;又有两种果脯:金丝水晶枣、蜜渍梅子。
云罗欢喜道:“呀,竟有这么多好东西。”颖裳斜了她一眼,冷笑道:“难道这屋里没给你吃饱饭不成?等夫人用了,过了目,院里人人都是有份的,何苦一副馋痨模样?”云罗红了脸,讪讪着说不出话来。
这时有人在外笑道:“颖裳姊姊在么?”却是青桂来了。颖裳忙笑着出来,亲亲热热的拉着她进屋说话,云罗趁机走了。
青桂笑道:“侯爷昨日见夫人屋里太素净了,故遣我送来几样摆件。”说话间,早有两个婆子将东西送上:一架黑檀木底的红珊瑚盆景、一只白釉剔粉雕花瓶、一尊梅子青釉八卦纹兽足炉、一方青石雕鱼纹抄手砚。
颖裳忙叫盈袖过来收着,又抓了一把清钱给婆子,打发她们走了。方回身拉着青桂笑道:“好妹妹,又辛苦你走一趟!这有内厨刚送来的点心,干干净净的还没动呢,我包些给你带回去吃罢。”青桂笑道:“不过走几步,有什么值得谢的!说到点心,方才内厨也送了两样给我,已吃过啦。”
颖裳又道:“昨儿见你身上的荷包已是旧了,正好我才绣得一个,你不嫌粗,就拿去用罢。”青桂忙笑道:“姊姊说哪里话,这样好的针线我还嫌呢?只是我怪不好意思的,收了又当不起,不收又辜负了姊姊的心意。”
颖裳笑道:“有甚当不起的?小玩意罢了,两三天功夫就能再做一个。”说着将荷包往青桂手里一塞,青桂也就半推半就的收下了。
颖裳斟了杯茶给青桂,两人说笑阵子,颖裳不经意笑道:“哎呀!都这时辰了,青桂你也该回去交差了罢,就说我们上上下下都是欢喜的。”青桂笑道:“不急呢,侯爷今日一大早便出门了,要继续巡查府中产业,说是用过晚饭才会回来的。”颖裳不无失落的‘哦’了一声,青桂又坐了一会,便告辞了。
入夜,风萧萧吃得醉了回来,离玉等人忙围上去,宽衣、擦脸、盥漱,素心端上沏了第二道的熟普洱,有些心疼的埋怨道:“侯爷怎生吃这么多酒?”服侍着风萧萧吃了茶,洗了手脚,便上床安歇。
次日,风萧萧醒了酒,慵懒的倚在罗汉榻上,素心在后替她捏着肩,随口说些闲话,风萧萧闭目听着,突道:“昨儿我带回两个盒子,你可看见了?”素心笑道:“我收着呢。”言毕,开柜取出两个螺钿乌木盒。
风萧萧打开了,放在桌上,一盒里放着支和田玉雕云纹飞燕钗,一盒里是嵌玛瑙红并蒂缠丝双股金钗,风萧萧指着飞燕钗,对素心道:“一会将这个送去给小姐。”又道:“青桂去夫人那传个话,今晚在那用饭。”二人均答应着去了。
是夜,风萧萧刚至月门,便被颖裳和盈袖笑吟吟的迎了进去,一进屋,便有一股淡淡的幽香萦绕,风萧萧略一转眼,见芸窗上设了二只白底粉彩浅口盆,供着两株复瓣水仙,便道:“好香!这花也好。”
颖裳笑道:“这是管花木的秦妈妈昨日送来的,今冬第一批开的。”说着又走几步,盈袖打起碧纱橱的帘子,贺青兰站了起来,她今日换了一身雨过天晴色的新衣,凭几而立,十分清逸出尘。
风萧萧笑道:“作甚么呢?”见几上砚台聚了半池的墨,湖笔搁在一边,正中的玉版纸隐有字迹,风萧萧机灵,一下偏手抽了过来,藏在身后,微微笑着瞧着贺青兰,贺青兰拦又没拦住,抢又不好抢,忍不住顿足道:“侯爷这是做什么?没得这样孩子气!”
颖裳和盈袖忍着笑上来劝解,贺青兰埋怨的瞪了风萧萧一眼,回身清洗笔砚,风萧萧歪在美人榻上,取出玉版纸来看,上面整齐的抄着一卷《清心咒》,字体飞灵,后注年月。
风萧萧看了一遍,赞道:“夫人的字越发好了。”贺青兰在颖裳的服侍下净了手,幽幽道:“难得侯爷也觉得字好。”
盈袖一听这话说得造次了,忙笑着打岔道:“侯爷不知道,这砚台可好用了,磨起墨来又滑又顺,一点也不费劲!夫人珍爱非常,每次用完定要亲手洗净,不许别人插手的!”风萧萧听了,往后一靠,脸上含着微笑,只管看着贺青兰。
贺青兰脸上飞红,她知风萧萧少时虽读了几年书,但老侯爷一去,便成了没笼头的野马,四处撒欢,书房不过是个摆设。今日竟装模作样夸起自己字好,不禁抢白一句,正自悔失言,却见风萧萧浑不在意,心下一松,不由笑了一笑,望了过去,正与风萧萧相对,心中大羞,赶紧背过身去。
一时饭已传齐,侍人们便来请用饭,这次内厨已得了消息,加意奉承,席中奇巧佳味自不消赘言,饭罢,风萧萧和贺青兰转回碧纱橱,此时月满中庭,一枝枝的竹叶映照在糊窗的流云细纱上,好似墨画的一般。
颖裳和盈袖忙进忙出,端上一盘切好的雪梨片儿,一边还摆着放光的银叉,又一碟金丝枣,一碟蜜渍梅子,沏上消食的陈茶。贺青兰道:“你们也别忙了,先放着罢。”颖裳听后行了个礼,笑道:“那我和青桂先去吃饭了,让盈袖候着罢。”说罢拉着青桂去了,盈袖也退到帘外守着。
这时屋中只有二人相对,贺青兰大不自在,只低头拈着腰间丝绦,用手描着上面的绣纹,风萧萧见此大感趣味,她本性便是强势霸道,只是前世受规矩所限,不得不作出温柔端庄的样子,见贺青兰这般羞怯,他反而更有兴致。
风萧萧凑到贺青兰面前,笑道:“你也理我一理。”贺青兰一抬头,差点碰到风萧萧,忙不迭往后一退,嗔道:“侯爷怎么靠得这么近?”风萧萧涎着脸笑道:“我瞧瞧你手上什么东西这般稀罕,你只顾看它不看我。”
贺青兰晕生双颊,低头一径将丝绦绕着指尖,却不开口。风萧萧伸手碰了碰丝绦,笑道:“这是什么?”贺青兰低声道:“攒心鸳鸯绦。”这鸳鸯绦半条是鹦哥绿,半条是鹅儿黄,两样颜色交错而成,两边都绣了同色的兰纹,中间却结成一个个的桃心形状。
风萧萧笑道:“好精致的活计!不知是谁作的?”贺青兰偏过头,斜睨了她一眼,眼中微微露出点笑意,风萧萧右手轻轻一拍,笑道:“我知道了,原是夫人的手笔。”贺青兰见她猜着了,便侧过身去,埋着头偷偷笑着。
风萧萧也挪过去,紧紧挨着他,轻笑道:“这样的好东西,夫人也给我做一条罢。”说话时她的嘴唇几乎贴着贺青兰的耳垂,贺青兰浑身一颤,向前缩了缩,扬眉道:“那—也只凭我高兴。”
风萧萧宛然一笑,自怀中掏出乌木盒,取出双股金钗在贺青兰面前晃一晃,接着将金钗插在贺青兰发间,笑道:“这会我已下定了!收了我的东西,你就赖不掉了。”
贺青兰急道:“我可没答应!”说着要拔掉金钗,风萧萧笑着按住他,不让他动手,正笑闹间,帘外的盈袖咳了一声,道:“侯爷、夫人,小姐打发和韵姊姊送东西来了。”
屋里静默了一刻,贺青兰方道:“请他进来吧。”盈袖引着一个素淡端凝的丫鬟进来,抬头见二人并坐在美人榻上,贺青兰腮带残红,鬓上插着一支极别致的金钗,心中暗喜。
和韵行礼道:“夫人,我们小姐新蒸了一批花露,让我送两瓶过来。”说着呈上一个攒盘,放了六只二寸多高的雪瓷瓶,五只瓶身上绘着修竹,一只上绘着秋菊,贺青兰看了看,道:“替我多谢你们小姐,难为她年年都记着。”说罢,幽然一叹。
风萧萧随手取了一只竹瓶,打开看时,见色如翡翠,香清气长,笑道:“果然不差,叫屏儿也送几瓶给我罢。”和韵面容平静,淡淡道:“是,和韵记下了。”
和韵自去了,风萧萧又坐了一会,吃着陈茶,尝了几枚梅子,贺青兰微觉唇干,连吃了几片梨,闲话几句,风萧萧起身走了,盈袖、颖裳送至门外,脸上掩不住失落之色,贺青兰却不喜不嗔,神情越发沈静。
夜深,贺青兰在镜前解发宽衣,取下金钗端详良久,盈袖在一旁笑道:“侯爷特地藏在怀里送你的,真是有心思。”贺青兰捻着金钗,淡淡道:“我刚嫁过来的时候,她何尝没花过心思?只是不知有几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