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会儿进了门，可别抬头，听说大户人家不许进门的奴婢乱看。”
“待会儿不看，什么时候才能看？万一命不好，让个种地的农户看上了，这辈子都不知道大户人家是什么样儿的了。”
“呸呸呸，乌鸦嘴，快别说了！”
“但我没说错吧？看你这模样，就是被挑上了也就是个粗使丫头的命，跟卖给农户有什么区别？农妇还能挺胸抬头的干活吃饭，粗使丫头可没这好命。诶，你说是不是？”
段香仪被推了一下，愣愣的抬头，迎上她眼帘的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穿着粗麻衣服，五官倒是端正，只是言谈间粗俗了些。
“是什么？”段香仪下意识地问到。
“这位妹妹倒是生的好样貌。”走在她前面的高个儿少女微微一笑，“我只能做下等婢女，你说不定能挣上个通房！”
通房……段香仪心里念叨着，脸上染上了红晕，抿了抿嘴：“姐姐太看得起我了，我倒想安安分分的当个端茶递水的小丫头，能挣点月钱贴补家用就好了。”
更前面个儿矮些、微胖的少女听她这么说倒是觉得奇怪，“做上通房月钱更多，你不愿意？”
段香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低着头轻声说道：“我想堂堂正正地嫁人哩。”
高个儿少女皱了皱眉，“在这人牙子手里，就是个奴，嫁什么人还由得了你？我们是早就没这念想了，看你这样子，莫不本来是个大家闺秀？”
段香仪苦笑一声，“我家里也是做农活的，今年收成不好，欠了不少租子，我爹愁得饭也吃不好，我自卖身给人牙子，只求做个奴婢，领来点钱贴补家里。其他的事情又哪儿是我能想的，只是有个愿景罢了。”
高个儿少女回身拉着段香仪的手看了又看，撇了撇嘴，“我看你这手白白净净，哪儿是做活的手？莫不是骗我们呢？”
段香仪听了急急摇了摇头，“哪儿敢骗姐姐们，我爹宠我，才不让我做农活，平日里就是做些绣品卖钱，手上自然没什么痕迹，但我这手，骨架子大，也并不好看哩！”
高个儿少女还是不信，但也放开了段香仪的手。转身拉起了胖少女的手，嘻嘻笑道：“你说的也有点道理，我看这位妹妹的手才是享福的手。”
胖少女挣开了手，又一手一个拉起了两人，一张脸倒是坦荡的很，“我要是享福了，准带上你们。”
高个儿少女搔了下胖少女的痒痒肉，胖少女跟她打闹了起来。前面人牙子扭头看了看这边，见是小打小闹，也没说什么，喊了一嗓子叫她们差不多得了也就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段香仪看着两人，脸色慢慢地缓和了下来。
就像跟高个儿少女解释的一样，段香仪家是个普通的农户，自家有点地，也帮大户种点地。但她自小跟别的女孩子就不一样。父亲不允许她大声说话，不允许她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不允许吃饭出声音，也不允许每日蓬头垢面地做农活。她在田埂间跟着父亲用木棍学写字，听着父亲念诗，学绣花，倒真像是个大家闺秀。
但是大家闺秀怎么可能卖身为奴呢？段香仪自嘲地一笑，虽然一早对父亲的身世有过猜疑，但他不说，这些猜疑就对现在的生活一点改善也没有，反而徒增烦恼，不如该怎样就怎样，平平淡淡过日子，也好。
人牙子带着一共七个十二岁到十四岁的少女来到了一户人家门口，站住了脚步。他挑了挑眉，指着刚才打闹的喊道：“一个一个的都老实点，这样的大户你们能进去就是福气，都低眉顺眼一点，不让抬头不许抬头乱看！”
高个儿少女呀了一声，轻声嘟囔，“怎么还真不让看呀？”
胖少女轻声回到：“不光不让看，等要真进了门，打你还不许叫唤呢。”
段香仪拉了拉高个儿少女的袖子，示意她注意一下人牙子，这一抬头，正看到一双包含怒气的双眼，以及更加恶狠狠的警告：“不听话，不用进门我就先打！”
高个儿少女吓了一跳，吐了吐舌头，低下了头。
看着众人都做好了准备，人牙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上前对看门小厮恭敬地哈了哈腰，“这位大哥，我是城东的薛二，奉梁夫人之命带了几个小丫头过来给她看看，留下几个端茶递水，到时候少不了几位哥哥的照顾，今儿还请您受累通报一声。”
听闻是夫人要的人，小厮们不敢为难，一个进去通报，另一个留在原地跟薛二闲磕牙。不多会儿，通报的小厮出来，领着薛二和少女们进了门。
众人进门之后果然无人抬头乱看，只盯着自己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唯恐做的不好人牙子就要动手打人。但就这一亩三分地，也让少女们看得心旌摇曳，享受不已。青石地板、碎石小道，余光又可看到些许粉白相间的小花，深吸一口气，闻见的既不是几天没洗澡的酸味，也不是土腥味，而是淡淡的花香。仅这几步路，段香仪都觉得自己要沉醉其中了。
走着走着，高个儿少女突然轻声说道：“后面的，我叫朱九，你呢？”
段香仪从花香里回过了神，“段香仪。”
高个儿少女又问前面的胖少女，“你呢？”
胖少女微微扭头，也是轻声回到：“许小兰。”
高个儿少女点了点头，偷偷看了看人牙子，发现他没有注意到几人的小动作，放下心来，又说道：“咱们三个这就算是认识了。眼下咱们能在一起就是姐妹，互相帮忙是少不了的。运气好就三个都留下，赚了月钱，补贴家用也好，自己留着买胭脂也罢；若是运气不好只留下了一个或者两个，还需得照应着落单的那个。咱们身份卑微，做不了什么大事，但也得齐心，你们说好不好？”
胖少女脚步一顿，复又跟上，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段香仪也偷偷看了看人牙子，心里却有点乱。原本以为是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如此多了些许羁绊，也不知是福是祸，只得轻声回到：“如姐姐所愿。”
待到了偏厅，诸人一字排开，人牙子兴致勃勃地给这当家主母梁夫人介绍起来，说是这几位都是细心的主，伺候哪位主子都不在话下，又都是聪明的，什么规矩都学得快，还都是听话的，当个贴心人养起来最合适不过。梁夫人手中捧了茶杯，一个一个的细看着，也不说话。人牙子有点心虚，指着段香仪又说：“夫人，这是个心灵手巧的，在家里常做绣活，照料老爹，贴心，长的也不赖，最适合做个贴身的丫头。您若看上了，还请多照顾照顾。”
听闻段香仪常做绣活，梁夫人便让她走前了两步，伸出双手看了看。那双手很是白净，却没多少肉，关节有些明显，看起来倒不是个勾人的。这就让梁夫人放了心。又让段香仪抬头看看模样。
段香仪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还是低眉顺眼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个受过教的。十四岁的少女本身轻灵气质也让人舒服，梁夫人看着这么个丫头，心下很是满意。人牙子欣喜若狂，强压了声调，又问梁夫人觉得怎么样。
梁夫人将茶水放在一旁，让段香仪转个圈。段香仪没做过这等展示自己的事情，难免有些笨拙，人牙子眼看就要喷火，梁夫人倒觉得没什么。让她站在一旁，继续看起了别的人。
段香仪忐忑不安的站着，梁夫人一个一个看着。没多会儿又让朱九站在了段香仪一旁。这让她松了口气。方才独自一人的感觉实在是有些无力，眼下两人不管是一同被挑中还是一起被带回去，都是有了个伴，教人心里宽慰许多。
待梁夫人看完，段香仪身侧又多了两个高矮胖瘦差不多的少女，也是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下有了计较，想是自己这四人被挑中了。朱九学段香仪低着头，余光却在看着许小兰，心里着实有些不落忍。但这买婢女她说了不算，最终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梁夫人使人给了薛二买人的钱和赏钱，看着他将许小兰和另几个女孩子头也不回的带走了。
方才梁夫人挑人的时候已叫她们自我介绍过，段香仪知道另两人一个叫红英一个叫茉莉。梁夫人名讳有个英字，让红英改叫了秋红，又着管家将四个少女带下去学规矩。
四人下去后梁夫人便回到了正房。又没多久便有丫头禀告，大少爷、少夫人来与夫人请安了。梁夫人神色不动，让丫头换了茶水，安稳地坐着。
大少爷梁世邦带着他的发妻张丽娘行了大礼，双双走到梁夫人面前。梁夫人眼见着二人衣着打扮都不大气，心下一股子气，也不爱搭理他们，自顾自地喝茶。
梁世邦戳了戳张丽娘的胳膊，张丽娘甩开了他，正落在了梁夫人的眼里。张丽娘神色尴尬，只得又向前走了两步，撒娇道：“姑姑，大郎昨夜回来的晚，您说说他呀。”
梁世邦面色沉了下去，狠狠地瞪了张丽娘一眼，也没逃出去梁夫人的眼睛。梁夫人放下了茶碗，拉着张丽娘的手，甚是和蔼的说：“我倒是愿意听你叫我姑姑的，但你又自称叫媳妇，这让我多为难？”
张丽娘面色一红，连忙告罪：“娘，媳妇错了。”
梁夫人拍了拍张丽娘的手，笑了笑：“知道错就好。”没等张丽娘谦虚，她又看向梁世邦，“媳妇知错了，你知错了吗？”
梁世邦愣了半晌，“娘，孩儿何错之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