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在这个世界醒来的时候,曾一度以为还是在那有着浓郁苏打水味的病房中。以为自己又好命地从手术台上活过来了。
眼前迷朦,高度近视的双眼在没有眼镜辅助的情况下跟瞎子无异,这半年来,每次从化疗或手术后醒来,落入眼中的都是这一片迷朦。第一次从医院醒来,还能听到同事慰问的声音,闺密关怀的安抚。一周后,便是一片冷清。这个世界太忙碌,谁也没空能为谁多驻足停留一秒。
高度现代化的信息时代,大家面对的生老病死已经被网络上的文字量化,被电视电影的画面剧情美化,只要不是自己的至亲,谁会直面那种冷冰冰的残酷。即便是自己,以前听到某同事八卦:听说没?销售部那谁谁谁,昨晚下班的路上被车撞了。好惨,听说撞飞三米远,还没到医院就不行了……她的反应也就是在脑中搜索出与此同事交往的点滴片段,然后依据亲疏程度梳理出随份子的金额,探视的日期,相约的同伴等等一应俗事,过程不超过三分钟。同部门朝夕相处的可能还会唏嘘几句,聊几句其人的生平,叹惜着好人不见得一生平安,发几句人生无常的感概。但如今,她就是那个”谁谁谁”。
李莫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在大学的时候怀上她,那个她应该称之为父亲的同学因为学业为继,人生理想,事业规划等等一系列相关缘由不需要她的存在,提出人流方案。
那时候的大学生还是有一部分”轴”人的,比如她母亲。有点认死理。母亲为了留住她,跟那位父亲同学划清界限,退了学。不敢回家,在乡下奶奶家把她生下来后,独自跑到那个南方的小县城里学了裁缝,开了家小裁缝店,在她七岁的时候把她从乡下接到县城,母女俩相依成长。
李莫24岁的时候,母亲病了,胃癌。那时候她大学刚毕业,一门心思想挤进500强的就业门槛,在经济上将母亲解放出来。结果事实是,母亲用她前半生的操劳生活把她自己给解放了。母亲死的时候无甚牵挂,拉着她的手很欣慰地跟她说:莫伢仔,不要怕。我这辈子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你现在长大了,自立了,我也很放心。生下你,我不后悔。
母亲至死也没提过父亲同学。她把女儿当成她这辈子生存的唯一目标和价值体现。
李莫以为她会帮母亲把剩下的人生过得很精彩。她如愿以偿地挤进了500强中的一家外企,在职场赤裸裸的争夺战里几经锻造,百炼成钢,完美地演绎了一把杜拉拉升职记的加强版。
她为她的人生规划得很完整,买了房,供了车,用前三十年的高薪积蓄保障后半生环游世界自在生活的高品质高水准高自由度。虽然她的计划里没有爱情,没有婚姻,自然更不存在家庭,但她觉得这样很好。简单。她只想用她的眼睛帮母亲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母亲所没看到过的美丽,替母亲好好体验一把这个世界母亲所没体验过的精彩。
当然,李莫并没有完成她的人生规划。在她28岁的时候,她得了骨癌。当医生告诉她这病极有可能是遗传性的时候,她的心理活动居然有一丝喜悦:真好,妈妈。没办法帮你精彩地活。能帮你把没来得及承受的痛苦给一并承受了,这也算是另一种孝顺的方式吧。
有一种痛,叫子欲养而亲不待。
……
李莫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又从手术中挺过来,而是挺过去了。当她发现穿越事实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反应出一番应景的穿越感概,就已经被身周的人和对话给夺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一个男人的声音:“芯儿,随我回去吧。”
没听到芯儿的声音,男人又道:“皇帝都护不得你周全,那李青又怎生护得了你”
女人幽幽的声音响起,有点娇弱无力:“筝哥哥,你知道的,我从不需旁人护我周全。”
男人恨声道:“是,你从不需旁人护你周全。从来都是你护着旁人。你护得了我,护得了南目,护得了灵目宫,护得了你……自己,那你的孩儿呢?你的孩儿谁来帮你护着?”
女子轻叹道:“筝哥哥,你把孩儿抱走吧。”
男子一怔,苦道:“你连孩儿都舍得,却舍不得。。。舍不得他?”
“呯”地一声用力的推门声,一堆脚步伴随着一个男子威压的声音随之响起:“孩儿我也不会舍得。”
李莫听到了刀剑出鞘的声音,闻到了剑拔弩张的味道。却没听到人再说话。
半晌,女子苦笑道:“我以为,你总会念念当年的情份。”
威压男子柔声道:“芯儿,你知道,朕不能让他活着。”
之前男子冷笑道:“皇帝陛下,我刘筝既然有胆子来走这一遭,自然有把握把想带走的带走。”
皇帝道:“刘筝,你难道以为到现在,朕还容得你活着回到南目?”
屋外杂乱却有序的脚步声隆隆地传来,迅急地往屋四周围扩散。这屋子显见是被人给团团包围了。
皇帝沉声道:“你想带走谁?这孩儿?你今日只怕是专为这孩儿来的吧!哼!我护不了这孩儿周全,难不成,你又护得了?又或是。。。”
他顿了顿,又道:“你想连芯儿一并带走?只要芯儿愿走,我不拦着。可是,即便是芯儿跟你走了,她的心,你又带得走几分?”
刘筝道:“你恃着芯儿心中有你,将她困了这么些年,还不够么?”他声音沉痛平稳,不见半丝慌乱,似乎这被这万兵重重包围的险境与他毫不相干一般。
他狠狠道:“今日不管芯儿情不情愿,我定会将她与这孩儿一并带走。”
李莫听到有身躯摆动的声音,有兵器碰撞的声音,有拳脚舞动带起的风声,杂乱而压抑。声音持继着,变动着,让她心里莫名的紧张心跳:打起来了!眼前的迷朦有几丝跳跃,闪过一张模糊的男人的脸,继而脸颊触到一片冰凉的绸缎,温热的胸膛传来一阵浓郁的男性气息,还有那平稳而有节奏的心跳声。
她被人抱起来了,然后她明白过来,自己就是”那个孩儿”。
有手指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头顶上方传来那个威严的声音:“朕没有允许,谁带得走她们。”
芯儿道:“皇上……”
皇帝打断她说:“芯儿,朕不会允许你再用自己来要胁朕了。”
芯儿语气平静:“皇上,我与筝哥哥有几句话要说,你让他过来。”
皇帝沉默不语,芯儿又道:“他今日落到你手里,总归是活不过去了。我有几句话说与他,让他宽宽心。”
李莫听到有脚步移动的声音。听到刘筝轻声低唤:“芯儿!”
芯儿柔声道:“筝哥哥,你为什么要对芯儿这样好。”她低叹一声,声线娇弱,音调柔美轻盈,好似一阵微风也可以将之吹散一般。
“筝哥哥,你对我好,青哥也对我好,胨哥哥对我也好,你们都把我捧在心里。唉……芯儿想对你们都好,想用同样的心回报你们,但是芯儿只有一颗心,分不了三瓣。这怎生是好。”
她这句”怎生是好”语气中带着笑意,却听得人肝肠寸段,苦涩万分。“分不了,便也罢了。我只将这一颗心,只对着他一心一意,这辈子,我总对得起一个了。好过……好过欠着你们三个。”
她忽然娇笑道:“欠两个,总比欠三个好,筝哥哥,你说是与不是?”
刘筝声音苦痛:“芯儿,我对你好,只因我想对你好,我想你好。你心里没有我,我虽然不痛快,但你日子过得开心,我总是能好过一些。”
芯儿说道:“筝哥哥你觉得我日子过得不开心么?所以你今日才想带我走罢?”她轻笑一声,又道:“其实你今天宁可不要那孩儿,也是要带我走的。我知道。呵呵,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我都知道。你心中想着我,青哥护着我,胨哥哥他宁可……我要都不知道,该有多好……”
“筝哥哥,你其实不用挂着我。这些年我过得很是开心。我帮你和青哥报仇了呢。”她咯咯笑道:“我没要你和青哥,我也让他得不着我。我让他每天在外面看着我,想着我,心心念念都是我,让他知道我心里有着他,时时刻刻也在念着他,但他……他却得不着我。得不着的我,于他……就是最好的了。咯咯。。。。。”
李莫听这话语凄婉,情丝纠葛。心里却是莫名的心悸。这女子聪明剔透,于情之一字,却是容不得半分杂质。这含着笑意的一番言语,却听得她自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
怀抱着李莫的手腕向里缠紧,身躯在轻微颤抖。深沉的情感竟似要透过这微微的抖动向四周汹涌而出。李莫真怕他一个把持不住,将怀中的自己给生生搂死去。
“他每日都跑到我小院外来看我的,筝哥哥,你说他对我好不好?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的。我每日在屋子里看着他,看他站在那里守着我。我心里说,这样多好,他日日守我一个时辰,即便只有这一个时辰他在想着我,我也在想着他,那也够了。你看我们这样,是不是有趣得紧?若我随你走了,那他在屋外想我的时候,我岂不就想不着他了?他若知道我不在这小屋里,会不会都不再守着我了?筝哥哥,你说,我怎么能跟你走?”
“可是,我不愿他杀你,我叫他放你回南目,他总是不会听的。筝哥哥,你说,这可怎生是好?”
她语调轻柔,这句”怎生是好”竟又带出点俏皮风趣来。李莫心里觉得怪异莫名,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却听得她继续撒娇般地说道:“他不听我的,他总说我拿自己要胁于他。呵呵,我真的是拿自己要胁于他呢。我知道他喜欢我,所以我总要胁得到他。你说他恃着我心中有他,将我困了这么些年,我又何尝不是恃着他心中有我,总总叫他做下那些他不愿做的事情。”
李莫身处的怀抱抖动得更显剧烈,她知道这个男人正以极大的自制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
女子轻轻地一声低叹,万般凄婉,万般无奈,却又万般决绝:“筝哥哥,你回南目去罢。我叫不了他不杀你,我总可以杀了我自己,他总不便再留着你了。”
这句话恰好似晴天里的一道霹雳,将屋内听这女子独白的两个男人生生轰得魂飞魄散。李莫感觉自己刹时飞了起来,耳边伴着两个男人凄历心悸的吼声:“芯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