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似是一夜之间入了冬。
这几天早上起来,只觉得一天冷过一天,天空始终是灰沉沉的,也不见晴。
虽是如此,天下忙着赶工,却还是早起晚睡的,虽然多年前,自己也算是个都城的人,可五年过去了,不只是想法,连身子都已经适应了琼州温和的天气,这样的寒气,怕是遭不住了。
想着这样关键的时刻是断不能染上风寒的,早上起来,天下犹豫了片刻,还是换上了文渊为她准备许久的棉衣。
果真是暖和啊,天下只觉得一股暖流流过了四肢百骸,顿时觉得心里也舒坦了起来,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笑。
前日文渊已将一城二十三州全部画完了,似是已经熟悉了文渊的画意,天下绣起来倒是越发顺手了。
许是因为心里终于有了点信心,今日起得较平时晚一些,望向窗外,已看到有丫鬟端着盘子来来回回地进出了。
正看着,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随即便听到了明玉的声音,“姑娘又绣了多久了?该歇息歇息了,大人叫我唤姑娘去吃早饭。”
明玉方说完,便听到“吱”的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推开,随即便看到换了新衣的天下站在自己面前,脸上有一丝轻松的笑意,“走吧,我才刚起。”
明玉闻言便随天下一同往大厅走去,笑道,“姑娘这才对,不管是为了什么都不该这么拼命啊,要多注意休息,姑娘身子单薄,更要爱惜自己。”
正说着,便到了大厅,文渊已经坐在那里等她了,明玉便不再做声,悄悄地站到了一边。
文渊甫一看见天下入门,眼里便亮了起来,一件缎面绣荷花的浅绿色夹袄,一条同色系的百褶长裙,这一身极尽素雅却也极尽风华。
天下看到他的目光,低头道,“文大人送的棉衣果真暖和,”便就近坐在了靠近门口的凳子上,也不再看他。
虽知若不是这几日降温迅猛,她定也不会接受自己的好意,文渊还是觉得一股暖流流入心里,她可知,暖的又岂止是她一人而已?
“皇上生辰盛宴的事情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这几****还算得闲,只等着各路官员以及友邦使节前来朝贺了,你可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天下闻言停了筷子,想了想道,“如今离皇上的生辰只剩半月左右了,大人又能清闲到哪里去呢?图纸已经齐备,我一人便够了,只是最后完图的时候,还需劳烦大人将各州分布讲解一番。”
“那是自然,”文渊夹起一块鱼肉到天下的碗里,嘱咐道,“你身子单薄,多吃点东西,不然怎么抗的下来。”
天下愣了一下,没有动那块鱼,轻声道,“文丞果真是文丞,再没有比你富贵的吧,天下在文府的时候,都未曾见过早饭便这般大鱼大肉的呢。”
文渊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也只是笑笑不语。身后的一个小厮却插起了嘴,道,“大人平日里可没这般在意吃喝,就是因为姑娘你,才特意吩咐厨子每日都准备得丰盛些,帮姑娘补补身子。”
“凡儿,今日怎这般多嘴。”那小厮见到文渊责备的神色,吐了吐舌头便不再言语。
天下知道这凡儿是平日里和文渊较为亲近的,他这么说必是没有错,因他这一句话,顿时便觉得神色不自然了起来,清了清嗓子,道,“如此倒是天下不知领情了,大人不要责怪才是。”
文渊看出了她的不自然,也不想让她尴尬,笑应了声,便称有事,早早地出门了,天下看向他的位置,一碗饭才动了几筷而已。
今日绣的是琼州。
天黑下来的时候,终于绣完了。
天下轻轻抚摸着绣上的琼州二楼,人都道,“数尽琼州风景,细雨烟柳佳人。”天下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笑,是啊,那便是琼州的独特之处,不同于都城的雄伟气派,却有自己无法割舍的缱绻旖旎。
离开琼州已有段时日了,许是因为许久未曾见过这样的雪天,今日的天下分外伤感,也竟真的深深地想念起文府的那些人了。不知老爷今日身体如何,也不知文碧又有没有闯祸。
想着想着,又释然地一笑,江山绣快完工了,自己也终于将要摆脱这里,回复到以前的平静生活了。
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想要回到的那个地方,应该就是心中的家了吧。
“姑娘,琼州刚刚有人送信来了,大人请姑娘过去呢。”门外徒然想起的声音把天下的思绪拉了回来,随即而来的便是一阵欣喜。
果真是心有灵犀吗?自己刚想着,便有家书来了。
天下一时按捺不住心里的欣喜,急急地便推了门,疾步走了出去,也不顾丫鬟在身后的呼喊。
文渊正在品茶,柔和的烛光打在他脸上,却看不清他的神色。
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纸书信,看样子,他已是看过了。
天下的脚步声让他抬起了头,看向她的神情却是隐忍犹豫。
天下心里扑通了一下,张口便问,“可是文府里出了何事?”
文渊闻言只是摇了摇头,示意她坐到旁边,轻语,“不是坏事,只是对我们可能是好事,对你却是不知。”
天下闻言更糊涂了,文渊把书信递到她手里,“你自己看吧。”
天下急不可耐地看了起来,文渊就那样定定地注视着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注视着她每一处细微的变化。
果然,起初是惊喜的神态,随后,似想起了什么,眼里的光亮渐熄,直至黯淡。
天下终于看完了,放下了手中的信,强扯起一抹笑,对文渊说,“老爷和文碧要举家迁来都城,你们终于可以一家团聚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又怎么会是坏事呢?”
文渊闻言却没有笑,依旧是紧盯着她的眼,“我们一家团聚了,那你呢?”
天下显然没有料到他会猜中自己的心思,不由一愣,“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文渊却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涩意,爹爹在信中说,已将琼州事宜打点妥当,一个月之内便要举家迁来都城,更要将文府所有产业全数捐给国库。初看见时,是极为开心的,都城这边自己也已准备好了,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盼到了全家团圆的这一天。
可是,却突然想起了,眼前的这个人。
文府北迁,这里已经不再是最安全的供她避世的地方了,反倒要因爹爹倾家报国之举而备受瞩目。
她怎会就此留在都城之中,怎会置自己于这无尽的风险之中?
她终会为了躲皇上而离开的吧。
见文渊许久未曾回答,天下复又道,“大人今日着实有些奇怪,可是太欣喜了?”
“你还没答我,你要怎么办?你可会耐心在文丞府等爹爹他们来,之后便永远留在文府不离开?”
天下真是被文渊的话问到了,也为他认真的神情愣住了。
是啊,自己又该怎么办?
刚刚看完信时的那种绝望的感觉又袭来了。这就是天意吗?
自己刚刚还在怀念着这个家的温暖,转瞬间,命运便把一切幻想都打碎了。
看来自己果真是无福之人啊,从来没有任何一种温暖和幸福能被自己真正拥有,总是如此这般,在自己自认为拥有的时候,被悄然打破。天下只觉得心底泛起一阵阵苦涩。
是真心想留在文府的,是真心想把他们当做家人的,是真心,想在文府,生活一辈子的。
可是,如今又怎么能?
且不说到时文老爷倾家报国之举会引来多大的轩然大波,文府会如何的成为这都城中注目的焦点。
只说自此摆脱不了陈紫鱼,便是摆脱不了皇宫,便是摆脱不了他,终会有见面的那一天吧。
自己,还是不想。
身边的文渊也是一样的沉默,可天下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看向文渊隐有哀伤的眼,心里惊到,他怎会得知自己不愿久留都城?他怎会猜到自己心中所想?看他这副神情,竟似早已知晓自己必会做这样的决定!
文渊看到天下眼里的惊慌和疑问,也终于不想再隐瞒。是了,时至今日,隐瞒还有何意义呢?
遣走了厅堂里的下人,文渊轻轻叹了口气。
“你和皇上的事,我早已知晓了。”
轻轻浅浅的一句话,却如惊雷般在天下耳边炸响。
看到她眼里的难以置信,文渊不禁无奈地轻笑,“你以为你瞒得了天下人?你的画像,我一早便在皇上那里见过的。”
天下闻言又是惊惧,“我的画像?”那岂不是有很多人都知晓自己?
文渊却望向她,静静道,“你不必惊慌,你的画像皇上是不欲示人的,我能看到实属意外。”说罢,又似想起了什么,道,“不过,也是因方迹才得以确认的。”
天下心中一动,便已知晓了大概。竟不知,自己辛苦掩饰了这么久,他竟是早已都知道的,竟像看戏般看着自己拼命地遮掩躲藏吗?
“你不要动气,我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也不知如何同你说。”
天下心下明白,此时也不是生气责备的时候,只道,“既然文大人知晓一切,也必是猜得出天下下一步要如何走,也必能理解天下为何要如此走。”
文渊闻言轻轻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还是掩不住眼底的伤痛,“真的要如此吗?”
“不然呢,大人有什么样的提议?”天下无奈的笑笑。
“我无法向你保证你不会有与皇上见面的那天,可是,你可曾有想过要面对?纵是见面了又能怎样,若如此能打开心结,倒好过你一生躲躲藏藏!”
天下却抬眼看向文渊,“若出了这都城,我又何必躲躲藏藏?大人不必劝我,你也许知道个大概,却还是无法全然了解我心中所想。”
文渊听罢,张口还欲说什么,却还是住了口,不再言语了。
她的坚持,自己是知晓的,若去意已决,自己又能改变什么呢?
可是,真的就任由她这样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吗?
想到这,文渊只觉得心口一阵抽痛。
“大人,书信中所道之事,还请您先别同别人讲,如若皇后娘娘知晓了,我便走不成了。”
文渊心里却一阵苦笑,自己倒是真想让皇后绝了她的退路呢。
“还有呢?”文渊扬头问道。
“皇后娘娘承诺过,皇上生辰那日,若见了我的刺绣欢喜满意的话,我即刻便可走了,我心中也是如此打算的,到时,还希望大人为天下准备车马干粮,天下便不胜感激了。”
文渊闻言哑声道,“你就如此急切吗?皇上生辰之时,爹爹和文碧必是还不能到,你难道不想再见他们一面再走吗?”
天下的脸上难掩伤心之色,却还是忍住了泪,轻笑道,“见了面又怎样?终是还要离开,见面只是徒增不舍罢了。”
文渊闻言点头叹道,“确如旁人所说啊,成天下的薄情寡幸,我今日倒是得知了。”复又开口道,“就算我知晓你要离开的缘由你怎知我会帮你,而不会为了爹爹和文碧,甚至是为了皇上而阻拦你?”
天下闻言一笑,摇头道,“你不会的。”随后便站起了身,“方迹知道的远比你多,却还是选择帮我隐瞒,是因他忠心,知晓什么样的选择才是对皇上、对江山社稷好。”
复又抬头看向沉思的文渊,“论忠心,你是皇上的心腹之臣,论明智,你这般深谋睿智,方迹鲁莽却也知该如何,你又怎会糊涂呢?”
说罢,笑笑道,“夜已深了,天下回房做事了。”
文渊看向远去的背影,心里只觉得酸涩不已。为何她要这般决绝,又这般聪颖?
她说的没错,自己不会做错误的选择,可是,她又知不知道,自己多想做出错误的决定呢?
都城的这一场初雪,冷的不知是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