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前,文渊一众人满载而归,远远的便听到秦公公兴奋地嚷道,“方都统,今儿晚上咱们可是有口福了。”
原本眉头深锁、望着远山出神的方迹,闻言扯出平日里那样的笑,“你们可算回来了,我可是对你们望眼欲穿了。”
可刚见方迹忧心忡忡的那幕,这笑声听在文渊耳里也只是勉强,全无平日的豪爽。他也只是装作全无察觉,又与方迹嬉笑一番。
天下一人躺在帐子里,听到外面众人的热闹,却又不想出去让方迹显出哪怕一丝的不自然。今日他如此失态,文渊必是都看在眼里,他那样心思缜密的人,这些还瞒得过他吗?
想到这些,天下还是有了一丝的心烦。脚伤本也没有那么严重,却也在这帐子里躺了一天,顿时觉得无聊至极,遂起了身,坐在床上,自怀中取出了之前在文府里绣了一半的帕子,继续做起了活计。
天色渐渐暗了,天下燃起了床头的一盏小灯,继续着绣工,听到外面传来噼噼啪啪的烧火声和众人开心的笑声,隐隐地竟也似闻到了肉的香味,这才觉得饿了。
文渊走进帐子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昏暗的灯光打在她完美无缺的侧脸上,卷翘的睫毛,紧抿的红唇,如水秋眸认真地盯着手里的帕子,纤纤素手则似蝴蝶一般在帕子上忽上忽下,飞舞翩跹。
许是绣的太过认真,天下并未注意到来人,鬓边几缕发丝垂落,柔顺地搭在她的侧脸上,再自然不过的伸出玉指,撩到了耳后。
文渊从未见过天下做绣工的景象,如今看到,竟似有些痴了。那抹白色,静静地靠在床上,瘦削清冷,却也无比的恬静。
文渊不得不承认,文碧所说不假,只看这无疤的侧脸,曾经必定也是绝色的。可是,不知道为何,自己却更喜欢她这有丝缺陷的模样,仿佛只有这不完美,才更能衬出她的美。
感觉到心中的异动,文渊有些犹疑,自己这是怎么了?
床上的人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抬眼问道,“文大人何时进来的,怎么也没个声音?”声音一如往日的疏离。
文渊举步走到她面前,却不答话,从她手上拿过锦帕,细细地端详片刻,笑道,“我以前只是听说过成姑娘绣工了得,如今,单见这绣帕,便可知这一品绣娘之封号,确实实至名归啊。”
丝般光滑的锦帕上是一片碧绿的风荷,仿佛迎风摇曳般,秀美绝伦。
“色泽上乘,绣工细致,栩栩如生,”文渊由衷地赞道。
“只是一时无聊,拿来打发时间而已,文大人谬赞了,”天下对于他的赞叹没表现出一丝的欣喜。
“这可是当日与我共饮时看到的荷花?”文渊不自觉中竟脱口而出。
天下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答,“文大人可是糊涂了,这天下间所有的荷花不都是一副样子吗?难道当日的荷花有什么不同吗?”
文渊察觉自己方才竟那般愚蠢,心中也颇为懊恼,复又看向那帕子,突然道,“这帕子上只有这荷花毕竟还显单调,我为成姑娘题一首诗如何?”
说罢,也不等天下回答,兴冲冲地吩咐一个守卫取了笔纸,大笔一挥,未做分毫停顿,一首诗便已然完工。
天下接过文渊手里的纸,轻轻开口念道,“接天碧叶何田田,淤泥落尽纤不染,不舍根本博君笑,只为风骨在人间。”
“不舍根本博君笑,只为风骨在人间。”天下反复地读着这两句,心里却已满是感慨心酸。是了,便是为此,自己执意与阳瑞分离。没想到,那****竟记住了自己所说的话,真正懂自己的人竟然是他吗?
“文大人才思敏捷,天下佩服。”天下收了帕子,笑道,“此诗做的甚好,我却没有绣出荷的风骨,绣在上面也只是糟蹋了这诗,天下却是记在心里了。”
文渊看着她忽而感伤,忽而释怀的神情,没再说什么。眼前的女子究竟有多少的故事,为何总让自己捉摸不透?可自己,为什么却又如此渴望了解她的一切呢?
杨铭见肉都已经烤好了,文渊和天下还没出来,便进来唤他们。
文渊这才笑道,“我可是被成姑娘的绣工惊住了,竟是忘了正事。晚饭都已经备好了,成姑娘脚不方便,我还是让人给你送进来吧。”
天下不愿与方迹过多碰面,闻听此言,正合心意,于是便点头,“麻烦了。”
月挂柳梢头,今晚的月光甚是皎洁,透过稀稀疏疏的枝叶,银光满地,也铺洒在那靠坐在树下饮酒作乐的人身上。
“方迹你也真会享受,明明是要暗中保护我的,却还是不忘把这美酒带在身上。你说,那****是不是喝醉了,所以才迟迟未出现?”
文渊手里拿着酒囊,仰头喝了一大口,佯装恼怒地侧头看着方迹。
方迹拿过他手里的酒囊,大口饮下,随手抹去嘴角流下的酒水,笑笑,“皇上既是把你文大人的命交到了我手里,方迹自是不敢大意,酒,我虽爱,却不敢贪杯。”
文渊看向远处的营帐,慢慢地收了笑意,开口道,“方迹,你我朋友一场,我心里有些疑问,不知能否告知?”
方迹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双眼。”
文渊浅笑,“怪只怪你的异常太过明显,由不得我不怀疑。”复又看向那轮明月,“我曾在皇上那里见过她的画像。”
方迹闻言苦笑,“原来你早已知道了,那又何必问我呢?”
“起初我对她还留有戒心,可这些日以来,却是渐渐放下了。见你的反应,我只问你,她与皇上之间,”文渊斟酌了一会,终是问出口,“是不是没有那么简单?”
“哈哈,”方迹闻言却是大笑起来,眉眼之间竟似有了一丝醉意,“你这话问的倒是好,可简不简单都已是过去了,”方迹看向文渊,慢慢敛了笑意,“文渊,你是在皇上登基之后方入朝为官,常伴左右的。因而,之前的很多事情并不知晓,我们也无人再敢随便提起。”
“你只记住,成天下只是文府的绣娘而已,别无其他。这样,对谁都好。”
看向复又沉默着喝酒的方迹,文渊的心里却并不轻松。看来天下果然与皇上之间非同一般,自己的心里说不出的沉重。
从何时起,自己竟开始这般地希望她只是个身世简单,经历单纯的普通绣娘的?是初见时她淡漠疏离,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还是那日醉卧碧荷,把酒言欢的时候,或是生死一线,滚下山坡的时候?
她在自己眼中是睿智的,更是骄傲的坚持的,这样的她不像是一个小小绣娘那样简单。所以自己一路观察,百般试探。可虽已渐渐确定她并无祸心,却越来越怕那个渐渐明晰的答案。
文渊并不想骗自己,她的画像是放在皇上的密室之中的,一个男子如此保存一个女子的画像,若不是恨之彻骨,便必是爱之甚深。
文渊刻意忽视了心里的一丝异样,看到远处那一顶帐子复归于黑暗,夜深了,她睡下了吧,忽而脑海中浮现出她那日看到满塘荷花的神情,与今日看到题诗时别无二致,感伤而又隐忍。眸子里那抹痛色如何也是遮掩不去的。
“独有这荷,即使被人欣赏,也不会被任何人束缚,失了自由,失了风骨。”文渊想起她那日所说的话,猛然间明白了什么,“不舍根本博君笑”,难怪读到这句,她竟那般触动,她便是这荷,终是为了自由与风骨,舍了那个他吧。
身边的方迹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了过去,手里还攥着早已空空如也的酒囊。文渊却是在这月光之下,辗转反侧,竟是一夜无眠。
日头初升的时候,文渊才有了一丝困意,还未睡多久,便被一护卫唤醒。“文大人,方统领叫我来唤你,马车已经准备妥当,可以上路了。”
文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掸了掸衣上的尘土,便大步向营帐走了过去。只见众人皆已准备停当,一队护卫以方迹为首也都已护在了马车边上。天下正在秦公公的搀扶下,欲上马车。
“我来吧,”天下抬眼,胳膊已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握住,借力一蹬便上了马车。回首道,“多谢文大人了。”眼前的人却是双眼微红,满脸疲惫。愣了一下,也不再言语,便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文渊盯了那墨绿色的帘子一会,疲惫地回身,也随那秦公公上了另外的马车。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行进了。
昨夜秦公公便开始担心,奉皇后之命带成姑娘入宫,这一路又是遇刺又是找人,早已耽搁了不少时日,生怕回去会受到皇后的怪罪。尽管文大人许诺回宫之后会亲自向皇后解释,想到皇后那威仪严肃的样子,秦公公终究还是不放心。
于是,在他的一路催促之下,一行人也未多做休息,又因方迹众人已在明处守护,倒也没再遇上贼人。
三日后的午时,杨铭在车外对自己道,“成姑娘,已到都城城门了。”竟是这么快就到了?天下攥紧了衣角,心里终不免有一丝的紧张,“知道了。”随后便掀开了帘子。
只见,守门将士见到方统领和文大人便恭敬地放行了,马车又缓缓行进起来。
天下抬眼看到那高高的城墙上面苍劲有力的“都城”二字,心中伤痛难忍。阔别了五年,不曾想竟还能回到这里。
马车一路行进,天下贪婪的望着帘外的景象,人流不绝,冠盖络绎,街边货品琳琅满目,小商贩大声叫嚷着,引着众人围观。又见街边的商铺鳞次栉比,也都是人满为患。
这都城,竟是比五年前还要繁华呢。阳瑞,你终还算对得起自己当初的选择。天下在心中叹道。
复又向前看去,却猛然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眸。“停车!”忽然间一声大喊,众人急忙停下,文渊疑惑地掀开帘子,却见到天下脚步踉跄的下了马车,站在眼前的建筑前,痴痴地望着。
两栋三层的楼阁通过顶层的回廊打通,连在一起,相邻而建。一样的乌木材质,一样的雕栏画栋,一样的镂空门窗,一样的琉璃楼顶。微风吹过,八角楼顶上悬着的金铃齐齐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这声音,恍若把自己带回了梦中。
两楼的客人均是络绎不绝,站在楼外便听到里面吵嚷热闹的声音。天下又抬头看向两楼二层与三层间巨大的招牌,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一楼题着“天香楼”,另一楼则是同样的字体,“天宝楼。”顿时热泪盈眶,“怎么可能,不是都被大皇子烧了吗?”
天下痴痴地看着,嘴里犹似梦呓一般轻声地自言自语。
文渊看着眼前的景象也颇为奇怪,回头看方迹,后者却一脸平静地望着天下,仿佛对她的反应并不吃惊。
“成姑娘也觉得这都城二楼非同一般吧,与那琼州二楼比可怎么样啊?”秦公公也已下了车,看着二楼,笑问道。他定是觉得天下初来都城,这副模样便是因被这楼的巧夺天工和繁华无两震住了。
天下闻言,低头轻轻地拭了眼角的泪,抬头却已是满脸的平静,“早就闻都城二楼比之琼州更胜繁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了想却还是问道,“只是听闻几年前被一场大火所毁,后有商人惋惜故而重新修建,虽仍旧鼎盛如昔,却已是与之前的二楼完全不同。此事当真?”
秦公公却是笑了,“入宫前我也是见过原来那二楼的,要我看,现在这楼单看外观可是与原来的一模一样。许是后建之人也知原来那设计奇妙新颖,再难突破,故而沿用仿造了吧。”说罢,又道,“可是听闻这里面可是与原来的全然不同了,反而还更胜一筹呢。”
天下眼神黯了一下,“原来是这样,”复又很快恢复了神采。纵然终是改变了,也比消失了要好太多了吧。
“今日舟车劳顿,成姑娘还是回府好好歇息,择日我带你去里面逛逛可好?”
文渊看出了天下的渴望,开口轻道。
天下回头一笑,“不劳文大人了,我们这便走吧。”复又回到车上,却在马车驶远前终是忍不住掀开帘子,回头张望。
马车一路前行,转进了一个巷子,街上人声渐远,只听得到马车轱辘的声音和众人的脚步声。
天下尚在恍神中,马车便停了下来,随后,车帘被人掀开,文渊一脸明媚的笑意,“成姑娘,下车吧。”
天下疑惑地步下了马车,只见这幽深的巷子里除了自己一行人以外空无一人,抬头便看见了古朴素雅却又不失大气的一座宅子,门上悬了一匾,上题“文丞府”三个大字,那字迹,天下是甚为熟悉的,皇上亲笔,这文渊果真是深得赏识啊。
“成姑娘,奴才这便要去回宫请罪,您这些天折腾了够呛,暂且先呆在文大人的府邸休息。待奴才领了皇后的命令,便带你入宫面后。”秦公公开口道。
天下闻言道,“有劳公公了,”复又抬头看了看文渊,“文大人若不嫌麻烦,那天下便叨扰几日了。”
文渊笑道,“成姑娘不必拘束,我本就答应爹爹和文碧照顾你,更何况你本就是文府的人,我做这些,自是应该。”
天下眼波轻转,看向了方迹。
“文渊,你平安到达,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这便也随秦公公回去向皇上复命了。”方迹向文渊道别,回头深深地看了天下一眼,便带着众人走了。只留下杨铭和几个文府的护卫。
看着方迹他们走远,文渊收回了目光,看向天下,“成姑娘,请吧。”天下便随着众人踏进了宅子,心中却隐隐有一丝不安,仿佛入了都城,一切事情都由不得自己了,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