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十九年,华隐国适逢水患,国中半数尽成泽国,既而,瘟疫横生,饿殍遍野。君无道,厚敛以享乐,修酒池肉林、建静华庄园,以搏佳人笑。良臣徐图屡谏,君患之,使执事戮之。至此,朝中无人敢言。二十年,太子良弑君于桃园,次日登帝位,改年号为定初。
-——题记
在荒郊之中,成批的灾民步履艰难的前行着,整个队伍只有脚步在地上拖动的声响。
他们衣衫褴褛,肮脏不堪,即使站在远处,依然可以闻到从这些灾民身上散发的腐臭的味道。他们骨瘦如柴,面色蜡黄,眼神呆滞,有些人的脸上甚至已经浮现出垂死之人所特有的死相。
他们中或是已经失去子女的父母,或是已经失去父母的孤儿,孤苦无依,只知道麻木的拖着步子随着大家往前走,每一步都艰难万分,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刃上,可是没有人停下来,因为听人说,再走十几里的路,就会到宁庄了,宁府的大善人正在施舍粥米和馒头。只要再坚持一下,就会有东西吃了,吃了就不会死了,就不会被那些饿狼一样的人吞食入腹了。他们不想死,更不想死的连尸骨都不剩。
在这样的社会,只要有食物可以果腹,谁还管那放在口中的是人还是畜生。
一个小小的身影夹在人群之中,四天没有进食,只喝了些水,她的双腿已经无力再支撑她那具瘦小的身躯。脸上脏兮兮的,被泥土和灰尘厚厚的遮盖住,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头发乱蓬蓬的堆在脑顶,满是泥垢。衣服破旧不堪,已看不出原来的色泽,只在零星的不被暴露在外的几处,依稀能看出一点明黄。草鞋被磨破了,勉强的套在脚上,将就着走时,分明能看见鞋子边的点点干涸的血迹,她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所幸,她的手被牵在一个妇人的手里。那妇人同众人没什么不同,灰败的脸、倾颓的身体。她是她逃难路上遇到的伴,她同她一样,从此天地之间,孑然一身。
“姜婶,我好累,走不动了。”小孩轻轻的摇了摇妇人的手,她实在太累了,炙热的阳光,灰扑扑的道路,她好想就这样睡过去。
叫姜婶的妇人低下头来,她艰难的冲小孩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安慰道,“快了,小荷,你再坚持一下,我们就有馒头吃了。”这样的话却不知是说给孩子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小荷点点头,不再说话,姜婶说快了,那就一定能吃上东西了。姜婶曾说过要少说话,保存体力,才不会死掉。她不想死,那些人会把她吃掉的,他们吃过赵叔,吃过李伯伯,甚至连她自己也…想到这里,胃里又翻涌起来,低头干呕,呕出的只是一波波的苦水。
天灾人祸,苦的总归是百姓。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叫小荷的孩子终于支撑不住了,姜婶也感觉到了攥在自己手里的那只小手脱了力,她不得不停下来,焦急的道,“小荷,乖孩子,忍一忍,你看,已经可以看见施粥的人了。”
可是,小孩终于没有了力气,她喃喃道,“我怕,不要吃我!”终于倒了下去,她仿佛看见无数双绿油油的眼睛在看着她,就像暗夜里发现猎物的狼群。
朦胧之中,隐约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宁家的马车!”却再也无法聚集自己的意识。
随着那一声喊叫,马车停下来。片刻后,从车上走下来一个侍女装扮的人。那人脸上蒙着一层白纱巾,尽管看不见表情,从那紧蹙的眉宇间依然可以看出这人的不耐烦和厌恶。她瞟了眼人群中倒下的那个女孩,又走回马车边,隔着马车的帘子,似在向车里的人禀告着什么。
随后,马车夫走到人群中,试了试小孩的鼻息,把她抱起来放在车上。
人未全醒,已感觉到了周身的疲惫和痛感。
小荷在痛中逐渐清醒。唇齿间隐隐留有米饭的清香和甘甜,腹中也没有因为饥饿而产生的绞痛感。是死掉了吗?死了就不会挨饿了。
小荷忍着痛,慢慢的坐起来。干净的房间、干净的床褥,虽然屋内的摆设和被子都极为普通,可相对于长期露宿荒野的她来说,这样的舒适无异于天堂,外面有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晃花了她的眼。她揉了揉眼睛,撑起身体想要走下床去。脚心传来的剧痛,加上腿的无力,让她狠狠的摔在地上,撞上了床边的茶几。随即传出一声闷响,连着茶几的瓷杯也摔了下来。
这一连串的响动终于惊动了外面的人。门被轻轻推开,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
这人真实年龄在十六七左右,一席丫鬟打扮,淡绿色的外衫裹住姣好的身段,长相并不算美,但却别有一股成熟的韵味。只有一点让人觉得不甚舒服,她的下颌微扬,眼神中自带有一股威严,隐隐有居高临下的气势。
在小荷知道了人情世故之后,她总算知道,那样的态度是一种轻蔑与不屑。而现在,她只是一个被骄纵长大的小女孩,然后一场灾难之后,家破人亡。她天真而单纯,对拯救她出苦海的人心存感恩。
那人撇了小荷一眼,把摔碎的茶杯收起来,然后走过来。
“能站起来吗?”
小荷看了看自己,浑身上下脏乱不堪,双手早已不复昔日的白皙,她局促的并拢布满血口和泥土的双脚,把一双手悄悄的背在腰后。
她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忍着痛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那人看了一眼床铺,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又对小荷说,“少爷吩咐过,你先在这个屋子住下来,有什么需要就对我说。你昏迷的时候已经被喂过一些流食,你饿了太久,还是不要吃太多。”
小荷仰头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怯生生的看过来,就像受惊的小鹿般满是惶恐。
那人有片刻的愣怔,心中暗赞一声好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小荷脏兮兮的脸蛋,她暗暗祈祷这小妮子越丑越好。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出去了。”这样说时,人已经到了门口,打开门,回头打量了小荷一眼,这一眼却是从头到脚,又补充说,“你收拾收拾准备沐浴。”
小荷站在门口,只觉得这个姐姐很温柔。这一路跟着众人颠沛流离,有时不得不沿街乞讨,遇上的人从来就是非打即骂,或者干脆绕过去走,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对她和声细语的说过话了。
一股温暖的酸意直冲眼眶,就这样简单的几句话也足够让她感动。她压抑住眼中温热的液体,用力冲着离去的背影喊道,“谢谢姐姐。”
外面有杂役陆续的抬着水桶和温水走进来,竖上屏风,换洗的衣物也被放在茶几上。小荷等众人走出去,宽衣解带,把自己彻头彻尾的清洗一番。
洗了澡,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小女孩哪有不爱美的?小荷对着镜子,把头发仔仔细细扎成两个环形发髻,娘亲手巧,曾教她很多扎头发的方法,可是她很笨,只学会了这个样式。铜镜里的小姑娘清爽而又干净,小巧的瓜子脸蛋,再也没有了原来的婴儿肥。小荷试着绽放出一个笑颜,眼波流转,巧笑嫣然。
亚琴推开房门,就看见转过身来的小荷,这个女孩真是漂亮,像含苞待放的花蕾,像初生的荷叶,美得如此青涩,如此自然和纯粹。亚琴相信,假以时日,这个女孩的容貌绝不输给华隐任何一个女子,她真是苍天的杰作,天生注定就是个美人胚子。
小荷在这个屋子将养了三天,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虽然还是瘦弱,身上的伤口却已经逐渐愈合。大夫也说,她身体底子很好,只是饥饿才会让她晕过去,却并没有发现其他的病症。
这三天里,虽然除了如厕,她鲜少走出过这个房间,但从这里其他人的议论中,也渐渐摸清了自己周围的情况。
这里,是宁府。
宁府,那曾是几千饥寒交迫的人们心中的唯一信仰。宁大善人,据传是活菩萨一样的存在。他是华隐国有名望的商人,且并不像多数富商一样为富不仁,相反他乐善好施,很是为人所津津乐道,在华隐特别是他的家乡——沧州一代极负盛誉。只是如此好人大概遭了天妒,他的身体一向不好,如今更是每况愈下。
他家中一妻三妾,却只育有一子,传言此子自小聪明伶俐,尽得宁大善人真传,故很是得他器重。现在宁大善人已经退居幕后,家族生意交由他的儿子出面处理。
当然,这些事情却并不是道听途说的。这些话,父亲曾经不止一次的在与母亲的谈话中提到过,语气很是羡慕,尽管父亲宠得自己无法无天,但她一直知道,父亲是很遗憾没能有一个儿子传承香火的。
曾经,父亲也是富甲一方的,曾经,她也是天之骄女的,如今却…
那个一直照顾小荷的人叫亚琴,是这里的侍婢,可如果说只是个普通的婢女,又不尽然。她的衣着与一般侍女无异,但地位似乎更高一些。有那么几次,小荷看见几个杂役和婢子对她的态度都是小心翼翼的,带着一丝奉承和讨好,但高到什么程度,她又说不清楚。
她也曾向亚琴问过姜婶他们的情况,得到的答复是因为最近难民都在往沧州这边涌,导致现在城门戒严,沧州县令把他们安排在距沧州城几里之外,以防止他们把瘟疫带过来。不过沧州到底是个经济富庶的地方,加上宁府的上下打点,使得县令也给百姓提供了一些方便,现在附近灾民俱是感恩戴德,念着宁家的好,使本来已经富有声望的宁府更加深得民心。所以现在姜婶他们要好过的多,至少绝不会饿死了。
听到这时,小荷心里不再那么难受了。据说现在沧州城门进出都要严格把关的,她不能出去看姜婶,宁府也没赶她,她就只能留在这了。同时又暗自庆幸,上天毕竟垂怜,才得以让她遇见这些如此善良的人。只希望他们可以多收留她些时日,让她可以找到她要找的人才好,她摸了摸胸口的玉环,那大概是她今生唯一的归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