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又来，草屋边的老槐树已经长了五个年轮，天上的大雁也已经来来回回飞了五次。师父在逐渐老去，小柯身子也长高了许多，正处于变声期，嗓音粗噶难听，还有那个少女，从原来的寻死觅活到现在安之若素。世事变迁，不变的大概唯有这滚滚锦江，迎来送往。
少女站在江边，静静伫立。风吹起她的秀发、她的裙角，还有她脸上舞动的面纱，她的眼神逐渐暗淡，带着不易察觉的忧伤。
老人在背后摇了摇头，五年的时间，希望她忘记的反倒越发记得深刻，如果时间抹不去她痛苦的记忆，倒不如给她机会让她直面过往的惨淡。
“小荷，你现在已学有所成，可愿意出去闯荡一番？”老人道。
小荷一惊，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她叫道，“师父。”
想到师父的问题，她低下头去，“您不是要我跟在您身边吗？难道您老要出山？”想到这里，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老人抚了抚胡须，“我老了，已经准备死在这了，今生是不出去了。”
小荷责怪的看着老人，郁闷道，“师父。”她不愿意听见他说这样的话。
老人道，“活不长啦，再过个二三四五十年也该死啦。”
小荷斜了自家师父一眼，他现在已过古稀之龄了，这老头说话又不正经了。
老人嘿嘿一笑，显然对自己的小幽默非常得意，他接着道，“我和小柯一个老一个残，只能在这呆着了，倒是你，我知你总想着当年的事，若是实在放不下，杀了那几人又何妨？只要你能开心起来，杀了也就杀了。”
小荷本以为她已经习惯了师父的言行无端，可是师父说的话仍然让她震撼了，她结结巴巴道，“您、您不是让我放下仇恨，最好忘记那件事吗？”
老人道，“你若能放下，自然最好，你以后也会过得快活些，这是为师的本意，你若放不下，何苦委屈自己，那是他们欠你的，杀了不就完了嘛，你只管怎么高兴怎么来，师父支持你！若是不小心被官府通缉，你只管跑回来就是，不过以你的能耐还能被人查出来，你可就太丢我的人了。”
小荷黑线，头顶有一群乌鸦嘎嘎飞过。这师父也太不靠谱了些！这分明就是纵容她杀人放火啊！
可是她的确很想出去，她苦苦学习了这五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手刃仇人。这几年，她几乎没睡过几个安稳觉，每次一闭眼，就能看见亚琴狰狞的脸，她大笑着拿着刀一点一点将她的肌肤生生划破，午夜梦回，甚至能感觉到刀刃阴寒的触感。多少个深夜，她流着泪醒过来，抱紧被子瑟瑟发抖，她不甘心就这样呆在这里，放任那些人逍遥自在。他们欠她的，她定要讨回来。
老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上面还有一封信，道，“外面的世界太过复杂，你这张脸倒是可以省去不少麻烦，你要习惯。”
小荷看着老人手中的东西，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她蹲下身抱着大腿哭着耍赖，“您都准备好了，您是不是早就想赶我走？”
老人傻乐，“自然不是，你师父我善解人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以为你早该习惯了。”
小荷撇撇嘴，将眼泪擦干净，从老人手里接过包裹和信，老人又道，“这封信是给你师兄的，你在外也没个亲人，不如去投奔你师兄，杀不了那些混蛋就让你师兄帮忙，同门师兄就是不能客气。”
小荷点点头，“扑通”一声跪在老人面前，“师父大恩大德，小荷没齿难忘。”
头未着地，已被老人扶起来，老人感伤道，“你我师徒五年情分，怎么又说这些没有用的！去京城找你师兄吧，跟他好好混，闯闯外面的世界。倘若幸福了，记得偶尔回来看看，倘若…就回来，师父养你。”
想到就要离开这里，离开师父，离开小柯，小荷哭得不能自已。五年的朝夕相处，终于让她冰冷的心渐渐为这二人燃起温度。她曾因为过往冰封了整个世界，可是总有那么几个人带着暖意将寒冰融化出一个缝隙，然后破冰而出，走进她的心里。
她告别师父，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远处，小柯拄着拐杖在向她挥手道别，他的嘴角分明是笑着的，可是却有泪水如串了线的珠子不停的落下，他不停的用手擦，却总也擦不干净。
小荷擦干眼泪，冲远处委屈流泪的小柯大喊，“等我有出息了，就接你出去玩！”
小柯立刻破涕为笑，用力的点了点头。臭小子，就知道他舍不得是因为没人陪他玩了！
一路打听，小荷凭着师父装在包裹里的为数不多的银两，几乎不费周折的就到了沧州，却得知宁家已经搬到京城。打听了一下姜婶，竟也没了踪影。小荷于是又脚不沾地的奔往京城，等到了地方，手中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了。
不愧是京城，有着意料之中的富庶。这里商胡云集，店肆林立，有许多青楼使馆。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擦踵。偶尔还能看见一些五官深邃的人，大家也是见怪不怪的样子，据说这些人都是外国使节。这里道路宽阔，街道两边植有树木，再加上错落其间的溪水拱桥，真是说不出的繁华艳丽。
小荷随着人流慢慢的走。轻纱下的她面容沉静，正在静静地思索。
宁府倒是不难进的，虽说是天子脚下，但小荷探查过，如今的宁府远不如沧州时的奢华。她有办法对付外面的守卫，可是想要悄无声息的潜进去找宁书宇和亚琴，应该也没有自己想的这般容易吧。而一旦失手，以后下手恐怕更加艰难。她现在只能找个地方住下来，然后再从长计议。
想到那些人，小荷眼神变的冰冷。如果说对宁书宇她只是痛心，那么对于亚琴，她就是彻骨的恨意，她是她始终挥之不去的梦魇，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倘若不拔出，定会腐烂。可是，她打听过了，亚琴也早已经不再是丫鬟，而成了如夫人。想要悄无声息的潜进去再杀了她，谈何容易。
手无分文，她只能去找大师兄凌霄了，她不想麻烦他，可是总是需要他帮忙找个差事，否则，她现在连吃住都成了问题。
人群渐渐变得稀少，一座府邸渐渐映入眼帘。
看到眼前的王府，小荷颇感意外。在小荷的想象中，王府自当是富丽堂皇的地方，门前车水马龙，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可是事实却是，七王府可以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牌匾上“顺亲王府”这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据说是那个昏庸无道的先帝御笔亲题的，如今看来仍颇显威仪。可是即便四下无人，门口的带刀守卫却毫无松懈之意，依旧站得笔直端正，严阵以待，足以见得七王爷治下的严谨。
师父曾经说过，师兄就是在这里当差的。具体做什么，却是不甚清楚的。
小荷走上前去，对门口守卫道，“我找凌霄，我是他师妹，可否劳大哥通报一声。”
那侍卫看见眼前有蒙面纱的女子，也并无好奇探究之意，只道，“请姑娘稍后，容我禀报凌侍卫。”
须臾，便有一男子从府中随禀报的守卫走出来，这男子身形颀长，相貌刚毅，隐隐含有一丝冷峻。他快步走到小荷面前，对小荷道，“我是凌霄，你说是我师妹，可有凭据？”
凌霄自十五岁时便已经外出闯荡，如今已近十年没有回去过。他与小荷自然是互不相识的。
小荷从包裹中翻出那封师父给的信递过去，男子略读了一翻，眼角便有了笑意，这使他整个脸变得柔和起来，他道，“果真是清荷师妹，快快进来，我们进屋再谈。”
走进府中，小荷才真正感觉到了王府的华丽。亭台楼阁，琼楼玉宇，雕栏画柱，当真是一个贵族独有的富贵。
凌霄走在小荷旁边关切的问道，“旅途奔波，累坏了吧？”
小荷回道，“还好，一路很是顺利。”
凌霄道，“师父他老人家可还康健？小柯那孩子怎么样了？”
“小柯已经长大了，现在比我高很多呢，师父身体也很好，只是终究年纪大了，大师兄若是有时间，不妨回去看一下。”
凌霄叹了口气，他何尝不想回去看一下恩师，只是那边的动静越来越大，七王爷处境危险，他须得时刻防范。当然，这些，是没必要和小师妹说的。
这边正聊着，只见对面有一男子拿着酒瓶跌跌撞撞的走过来，稍近时，便能闻到一股酒气。小荷不觉皱了皱眉，凌霄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那男子仿佛没看见对面来人，仍莽莽撞撞的往前走，正冲小荷而来。小荷稍稍让开一步，本来这一步足以让男子通过，偏偏这男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走过小荷前面时突然趔趄了一下，这一下就笔直的撞上了小荷。
凌霄眼中已现怒意，他拉过小荷，对男子道，“叶少爷，还请自重。”
后面有仆从气喘吁吁的跟上来，口中委屈道，“少爷，你就别喝了，回去又要挨老爷骂了，这要是动了家法，又是一顿皮肉苦，您上次的伤还没好呢。”
对于别人的话，男子似乎一无所觉。他只顾盯着小荷看，口中轻佻道，“这是哪来的美人，来，让我瞧上一瞧。”说着，就要掀开小荷的面纱。
小荷轻哼一声，光看个额头就能看出是美人？没准是个夜叉呢，吓死你个败类！衣袖轻轻一拂，似是要将男子拨开，她退后一步，眼神冷冷的看着男子，直到男子重重打了一个喷嚏，然后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仆从只以为是自家少爷喝醉了，口中叫着人，将男子抬上了回府的马车。
凌霄却看出了其中的门道，自家师父一生涉猎甚广，自己习武，小柯习文，他知道师父还善药。这小师妹入门太晚，已不可能习武，再加上看了小荷刚刚比划那一下，便料想小荷大概学了师父的药。这药却不是什么妙手回春之术，而是一直为自己所不齿的毒药。
凌霄道，“刚刚那药…”眼中虽无责怪之意，却是清清楚楚的表现了他的不赞同。
小荷早就听师父说过大师兄为人正派，不屑于这些暗地害人之术，轻易不要在他面前使，刚刚她确实心急了些。
小荷垂首道，“只是微量迷药，令他昏睡罢了，明日便能醒过来。”
凌霄也不好过于苛责，一个女孩子外出，总需要一技防身的。俗语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子是不能算在正人君子之内的。
凌霄道，“那人是叶家嫡孙，整日游手好闲，不知进取，却不知为什么，独独与七王爷交善，你以后小心些，轻易不要招惹他，否则就是师兄也未必能保你。”
小荷掉下眼睑，略委屈的道歉，“是我莽撞，以后不会了。”心中想到，他不惹我我自然不会招惹他，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凌霄看小荷低眉顺眼的认错，也察觉自己这样对个小女生说话，口气有点重，于是缓和道，“我不是怪你，只是他们都是权势，咱们普通百姓做事还要小心些，不要落了别人话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