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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自然之理也。
支凤听着贤淑冠冕堂皇的话,心里直骂道:这样的人早该断子绝孙!
谁知道她心底里的一句骂词,竟然变成真的了。
王老爷从外面老泪纵横地走进了王家,身后跟着刘管家和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人,先先后后走进,脚步匆匆,神色戚戚。
支凤正在屋子里静静喝茶,春莲抱着杰艾亲亲宝贝,贤淑坐在窗前发呆。
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儿,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儿。
不过大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却不一而同地流下泪来。
支凤捂住自己的脸,泪水顺着手指滑下来,满手都湿了,她不敢嚎啕大哭,害怕别人怀疑什么,她咬住自己的手指,使足劲儿,希望这是一个梦,但是疼痛的感觉从心底传来,这是真的,她的牙齿深深地嵌进肉里,咬出血来。
春莲看着杰艾,默默地流泪,虽然自己不是很喜欢这个大少爷,虽然自己跟大少爷之间没有什么交情,但是看着老爷伤心痛苦的样子,看着还没有成长的孩子,她还是流泪了。这么大的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更何况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呢。
贤淑听到噩耗,瞬间头脑空白,眼前一片模糊,整个身子就倒在了地上。春花把她扶起来,她眼前清晰起来,看着老爷满脸泪水,她明白了,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就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而自己竟然毫无预知,她大声哭泣,对着苍天呐喊一般,像是希望老天爷能够听到她的呼喊,把孩子呼唤回来。她浑身瘫软,但是大声叫着。王老爷走过去抱住这个年过中旬的女人,但是和自己一辈子总守候在一起的女人。
跟着王老爷一起走进来的那个青年,是杰伦的同学。
他告诉大家,一个屋子一个屋子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那个惨痛的事实。
杰伦带着同学们一起反对军阀的专制,让他们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民主,大家举着“反对专制,还我民主”的旗帜走在大街上游行,本来没什么事情。可是正当大家群情激奋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包抄过来端着机枪的士兵,告诫学生们不要胡来,赶紧回学校里去。
杰伦马上站到一个台子上大声疾呼:“你们这些军人,不去打那些侵略我们的外国人,在这里欺负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中国人。我们是中国人,我们要保护我们的祖国和故土。”大家跟着呐喊,只听见一声枪响,杰伦就倒下了,大家都四散逃窜。学生们死伤了好几十人,有的尸体就横躺在大街上,有的尸体不见了。
杰伦就不见了,大家亲眼看见他的身上中了几枪。那些军阀派人开着车辆就从那些倒下的学生们身上行驶过去,惨不忍睹。
杰伦就这样走了,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那个学生说着说着的时候,也流下泪来。
王老爷听着流着泪,叹着气,感觉生活就像一场梦,自己就像一个傻子,杰伦在世的时候感觉这个孩子总和自己合不来,不像是自己的儿子,性格脾气没有一点相似。现在他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离开了,心里反而想他,毕竟这是自己的儿子。
杰伦安葬那天,王家所有的亲戚,大大小小的,都来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忧伤,毕竟王家最可靠的接班人就这样走了,连尸骨都没有留下,就连爹娘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大家都为他们感到伤心。
没有下雨,支凤总感觉老天爷是这么无情,就连一滴眼泪都不肯为杰伦掉下,支凤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默默流泪,秋月端进饭来,她也不想吃,一口也吃不下。
张妈也躲在她那里小屋子里嚎啕大哭,杰伦可是她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是却是自己倾注了所有感情带大的孩子,她把那一双双做好的鞋子摆放在桌子上,就像是摆放着被打灭的希望,浑浊的泪水从那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不停的,像瀑布。张妈想起小时候杰伦躺在自己的怀里数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告诉自己这是牛郎,这是织女,这是天王。可是这样的日子早已经消失殆尽了,而现在却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也可能会伴随着她的老去而渐渐地化为尘埃。还有那些上学的时光,张妈总会拉着他的小手送他到学堂,还没有放学,就早早地等待着学堂的大门口,听着里面朗朗的读书声,看着大少爷从里面第一个跑出来,满面笑容地告诉自己,今天先生又夸自己聪明了,自己又背了几首唐诗,学会了几个故事,回家的路上滔滔不绝地讲给她听。后来长大了,每次出门的时候,都带着皮箱,箱子里面摆放整整齐齐的鞋子,都是张妈一针一线地做好的,那是她的心血和爱,看着不断地回头遥望的脸庞,张妈每次都会偷偷擦泪。可是,这样的场景再也不会出现了,一直到她自己入土的时候再也没有了,她的心痛苦不堪,她神情恍惚,感觉自己的命也到了尽头了。
一冢空空的坟墓被安放在祖坟那里,静静地阻隔着人间和地下的人们,无论以前多么没有共同语言,但是却流着相同的鲜血。
学校来了几个老师和同学,他们默默流着泪,奉上鲜花和一本厚厚的书,摆放在坟墓的前面,可是支凤知道他永远也看不见了。
墓碑上刻着几个大大的字:革命英雄烈士王杰伦。
支凤泪眼模糊地看着,但是她不敢看过去,每看一次眼睛就会疼痛一次,心就会疼痛一次,可是这种心情谁也看不出来。她在微微的风中发抖,毒辣的阳光照在头顶,就像是召唤着自己也要离开似的。
她似乎看见杰伦的眼睛,在阳光下那么清澈透明,微微地笑着看着自己。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可是却什么也没有,没有他的眼睛,没有他的模样,曾经多少次在头脑中再清楚不过的模样却渐渐模糊起来,似乎再也记不起来他的样子了。
秋月走过去扶住支凤的胳膊,小声地说:“太太,肚子里的孩子要注意,不要太伤心了,人已经走了,他一定希望你快乐地生活下去。”
支凤没有说话,看着贤淑哭倒在墓碑前,抱着墓碑不肯松手,王老爷拉她拉不开,她的心一定碎了,就像天上渐渐散开的阳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