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地上睡一晚的结果是一大早就浑身酸痛,我和小墨两人都姿势怪异的坐在桌边艰难吃着早餐。老婆婆看着不知不觉已经很熟络的两人,眼神微微复杂,转瞬又释然的微笑。
小墨一吃完饭,就又提着竹篓出门抓鱼去了。我百无聊赖,便帮着老婆婆扫扫院子,打理打理菜园。听老婆婆说,昨晚王婶就带着几个村民进芦苇丛找人去了,到今天早上还没回来。我心一沉,但愿他们能早点找到王大叔的尸体,也能让他入土为安。和老婆婆闲聊几句,我惊讶的发现老人虽年纪大,但头脑很有智慧,谈吐不似一般普通农民,时不时说几句高深莫测的玄话。老人也很善解人意的没有追问我们的身份,我们为什么迷路在无人会随意进入的芦苇丛,这倒让我省了编织谎话的麻烦。
闲适的一天总是很快就过去了,我伸了个夸张的懒腰,拍拍手上的灰尘,满意的看着干净的菜园,很有成就感。老婆婆也放下锄头,擦掉额头的汗,望着西边落日余晖,皱眉,“墨儿这孩子怎么还没有回来?眼瞅着太阳就下山了,准是又贪玩了。”
“婆婆,我去找小墨吧,你做好晚饭,我们就回来了。”
老人迟疑一会儿,点点头算是默认。我高兴的一步并做两步跑出院子,哼着跑调的歌走远。我早就想出去到处逛逛,奈何一直不好意思开口,这下正好找到借口,便忘乎所以,也忘记了即将醒过来的某小鬼。
老人看着蹦蹦跳跳的背影,仿佛时光倒流。一样的西装外套,一样的格子短裙,还有一样的弦月图案,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爱笑的少女。单纯的不忍伤害任何人,最终却逃不过宿命,在落寞中离开伤心之地。
“默儿,你一直等待的人终于来了,你的心愿就要达成了,”轻轻地叹息飘过远方的芦苇,恍惚间,女子美丽的容颜含笑点头,终将解脱束缚,寻找心底挂念的夙愿。
“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哼着完全不着调的儿歌,我心情大好的漫步在河岸。老婆婆说只要沿着河岸一直走,就会看到一青衣小孩在河里滚过去滚过来,之所以是用滚的,实在是因为小墨抓鱼和煮鱼的技术天差地别。
由于我奇怪的装束,一路上接收了不少好奇的窥视,感觉自己就像外星人着陆地球。有些胆大点的小孩子,甚至会边抹着鼻涕边跟我搭话。没有太多的逗留,我沿着河岸一直走一直走,窄小的河道随着平坦开的地势渐渐开阔,河水越来越浅,仔细一看,清澈的水里不时游过一条黑黑的鱼,吐着小泡泡,穿梭在细碎的石子间。
没走多久,我就在看见前方不远处,一群孩子围在河边嘻嘻哈哈的笑着,轮流推搡被围在中间的青衣小孩。我加快步伐,正好看见一个高个子的男孩大力将小墨推倒在水里,围观的孩子们爆发一阵笑声。高个子愈发得意了,揪起始终不发一言的人的衣领,骂道,“臭小子,老子最讨厌你这副装好人的模样了!大人们都夸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
对于高个子粗鲁的谩骂一直保持沉默的孩子,在听到“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时,平静无波的眼眸闪过怒意。见对方终于有了反应,高个子邪笑,“怎么?我说错了?不服就动手打我啊!哼!野孩子就是野孩子,连拳头都挥不起来!”
“我不是野孩子——”
“那你爹是谁?”
“我……”青衣小孩居然一时语塞,无法还嘴,清澈的眸子涌动着无法言说的伤痛。
“你不知道你爹是谁呀?”高个子故作惊讶,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继续戳对方的伤痛,“哦,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还有娘吗?”高个子冷笑,“还没嫁人就挺着大肚子,也不过是个水性杨花的下贱女人!难怪教出你这样的狗杂种!”
尖酸刻薄的话语触发不容他人越涉的界限。如隐藏在草原的野兽,匍匐于黑夜不争夺权力,一旦被侵犯领地,便会毫不留情的撕碎对方,无任何回转余地。
“闭嘴,”冷冷的声音自垂着头的嘴里吐出,长长的刘海遮住眼睛,看不清他的表情,平静的语气隐藏着可怕的怒意。被小孩骇人的气势吓住,周围哄笑的声音戛然而止。同样摄于对方突然散发的森冷寒气,这让高个子很没有面子,一时恼羞成怒,更加抬高了声调,“你叫老子闭嘴老子就得闭嘴?老子偏要说,你娘是个水性杨花的贱女人,而你是没人要的狗杂种!”
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响在沉静的河岸,一声一声的敲击着青衣小孩的心。愤怒火山般爆发,猛兽猛然发动攻击,高个子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看似瘦弱的小孩一拳摞倒,愤怒没有就此停止,青衣小孩迅速骑在高个子身上,拳头雨点般落在脸上,劈头盖脸就是一阵乱打,一阵怒吼。
“我娘不是贱女人!你给我娘道歉!给我道歉!给我道歉!给我道歉!”
被对方突然的反击吓住,高个子被骑在地上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喷涌的鼻血流进打碎一颗牙的嘴里,才猛地惨叫一声,大喊同样呆住的同伴,“你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抓住该死的狗杂种!该死!快点啊!”
“住手!”不亚于高个子的怒吼震天响,围攻的人群顿住,只见爆发喊声的是一个服装怪异的女人,正是昨晚村子救下的人,一想到这个人就住在老婆婆家里,若让老婆婆知道了自己合着一群人欺负她的孙子,孩子们都胆怯的闪开一边。
听出来是谁的声音,不停挥拳的青衣小孩顿时停下动作,喘着粗气,方才充血的眼睛慢慢归于平静。而缓过气的高个子,趁着对方松懈,猛地翻身,反客为主,抡起拳头就直冲对方面门,恨不得一拳揍扁那张漂亮的脸,以解心中之恨。岂料拳头还未落下,后领就被人猛地一扯,硬拽下小孩的身子来。
“谁坏老子好事?”高个子暴躁的怒吼,不甘心的想再来次猛虎下山,后领却仍被拽的死死地,不禁没好气的回头,不料看到的是无论在身高还是在气势上都高出自己的女人,语气不禁弱下来,“你……你想干嘛!“
我弯下腰,直视高个子被揍得面目全非的脸,笑得尤其温柔,“小弟弟,你说姐姐想干嘛呢?”
几分钟后。
几声惨叫惊醒水中优哉游哉的鱼,一群孩子见鬼一样怪吼着做惊鸟散状,直奔家里的被窝,并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来河边,再也不以多欺少,再也不敢看见那个女人。
“轻松解决——”我拍掌满意的看着逃窜的背影,邪笑着,“对付不听话的孩子,拳头只会造成身体上的伤害,最恐怖的是在精神上给他们造成一辈子也抹不掉的阴影,知道了吗,小墨?”
我转回身,看见小墨仍旧低垂着头,草鞋在打斗中早就不知道丢在哪里,便光着脚丫子在水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水,好看的脸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指甲印,有些还淌着血迹。我皱眉,走进他,轻柔的替他擦拭嘴角的血,“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欺负你了?”
水流静静地流淌,青衣小孩默不作声,答案可想而知,我不禁火冒三丈,跳起来就作势打人,“那群可恶的家伙,早知道我就不该那么容易放他们走,哼!不行,我还得找他们算账去!”
“别,”凉凉的小手抱住我欲暴走的胳膊,小墨抬起头来,清澈的眸子里居然洋溢着淡淡地笑意,“不用找他们,我已经气消了,而且,我也把他打得那么惨,再被你那样一吓,估计他们再也不敢来惹我了。”
一想起高个子男孩鼻青脸肿,缺两块牙的狼狈摸样,还有一群孩子被我吓住的恐怖表情,我也不自觉邪恶的笑起来,心情挺舒畅的牵起小墨的手,道,“那我们回家吧,婆婆还等着我们吃晚饭呢。”
手臂被扯住,小墨有些紧张的拧着衣角,低低开口,“能再待会儿吗?”
夕阳西斜,余霞散成绮。艳丽的云彩游浮在水面,波光粼粼,绚丽的色彩随着晚风轻轻荡漾,舞一曲羽衣霓裳,呼唤穿越时空的过往,痴痴等待不曾许下诺言的良人。长发少女和小男孩并肩坐在河中央的大石头上,光着脚丫晃荡,夕阳余晖给黑发镀一层金边,倾听着童年的故事。
“听婆婆说,母亲生下我没多久就去世了,婆婆便独自一人将我抚养大。婆婆不只会识字,会治病,还知道许许多多神神怪怪的东西,总是能预先知道河里什么时候会发大水,所以,村里人都很尊敬她。至于我娘——”孩子皱眉沉思,搜索着仅存一丝的记忆,眼神哀伤,“婆婆说,我娘长得很漂亮,而且心肠好。但是娘在死前过得并不快乐,我娘一直在找一个人,但是直到她死也没有找到,婆婆说我娘死之前最遗憾的就是这件事,她希望我能代替她去找到那个人。对了,我的名字也是我娘给我取的,玄子墨——墨是我娘的姓,”小墨一边比划着,一边对我讲诉着,嘴角浅浅的笑容看的让人心疼,“子墨就是我是墨的孩子的意思,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我想,我娘是爱我的。”
“你爹和你娘一定都很爱你。”
“可是,我不知道我爹是谁,”清澈的眸子笑意减退,悲伤轻轻荡漾,脚丫子随着主人起伏的情绪前后晃荡,“我只知道他姓‘玄’,在遥远的楚国京都。我一直梦想着长大能去京都找我爹。可是,听婆婆说楚国京都很大很大,我害怕我最后还是找不到他。”
“会找到的。知道吗?亲人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你凭着感觉找下去,一定会找到。我会帮你一起找,还有臭小鬼,我们一起找的话,相信很快就能找到你爹。”
被旁边人笃定的语气感染,玄子墨绽开宽心的笑容。莫名的,对旁边的人无条件信赖,自从在雨中第一次见到她,自己就知道等待三年的有缘人来了,她将改变自己的宿命,展开新的生命轨迹。
“你一定是我的有缘人。”
“有缘人?”我以前曾听到过这个唯心词语,只是当时被哭诉的王婶打断,便一直没找到机会询问,没想到小墨会再一次提起。
“恩!”小墨带着腼腆的笑重重点头,“是小惠告诉我的。”
我顿时眼冒金星,想不说牛怎么知道我是有缘人,就说这头奇怪的牛是怎么和小墨说话的?人和牛交流,我在现代连想都不敢想。这孩子,又开始说玄乎玄乎的话了。
“在我五岁时,小惠就告诉我它将会给我带来两个有缘人,一个会改变我的仕途,一个会改变我的命途。我第一眼看到你们,就知道你们就是小惠说的有缘人,而且——”青衣小孩突然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继续说着藏在心中的感觉,“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感觉很熟悉,很怀念。就像我每次想起母亲时的感觉,可能是因为你和我母亲很像吧——啊,我说的不是外貌,只是感觉——我也不记得母亲长什么样子了。”
小墨一下子就说了一大堆话,我则听的云里来雾里去。我和小鬼都是有缘人?改变仕途和命途的有缘人?而且我和小墨的母亲很相像?智商没法到达120的我只有冲苍天翻白眼的份。
就在我还沉浸在无语问苍天的气氛中,一声牛叫喧闹起寂静的黄昏,我的白眼更白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说母牛牛声就到,我心中感叹,这头母牛不是一般的爱迷路。久逢旧友格外亲,小墨喊一声“小惠”就跳上岸,兴奋地抱着牛头蹭过来蹭过去。望着一人一牛亲呢的奇怪画面,我忍不住喷笑出声,清脆的铃响摇醒沉睡多年,等待多年的灵魂。
“小月——我们回家吧,”青衣小孩站在岸上,向着夕阳,高举着手呐喊。
“好——”河中的少女背对余晖,亦高举着手呐喊。
“——我们回家。”
一大一小一牛一残阳,一步一路一河一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