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低垂，大地浮升。
公主颇为忧悒地在翟墨等人陪同下，跨马进入敦煌郡城。城中百姓听说公主来到，郡城内阖城祝颂，童稚折柳，翁妪献芹，笙乐喧天，锣鼓威风，暂时冲淡了公主为苗臻使胡久去不归的惦念和忧虑。敦煌郡是大汉最西边的一个郡，过了敦煌便是西域了。望着郡中百姓那种真挚至诚的笑容，公主的眼睛又湿润了……
敦煌太守翟墨倒也是一个本分的官吏，虽然在公主面前显得缩手缩脚，但还是竭力尽善着每一件事。因为他明白他不同与其他地方的郡首，别人做好迎来送往就行了，而他将以最后一个地方长官的身份，把公主及其一行送出大汉，送到真正意义上的去西域路上。几个月来，他几乎是全身心投入到这方面中，唯恐出什么疏漏，自己成为千古罪人。
“郡内情况如何？”停歇数日后，公主在翟墨的陪同下巡视郡城时，随意问道。公主问翟墨这些，似乎是一种习惯。每到一地，公主必然会问诸如地情民意之类的话。
“本郡从酒泉分置较晚，户仅一万一千，民不足四万，地旷人稀，百业待兴。辖县六个，阳关、玉门关有都尉治，出关即到了西域。”翟墨缓缓答道。
“边陲太守，责重如山。敦煌之地，西连西域，北接匈奴，南邻雪域，进信修睦，万不可废。原想敦煌定为沙砾横野，寸草不生之地，但来所见这里也是日月升恒，风调雨顺，庄稼葳蕤，万姓胪欢，足以表明太守大人治郡有方。”公主对翟墨大加赞赏。
翟墨听了公主的赞誉之后，颇为不安地说：“奴才仅替任不足一年，治郡之基是孤竹大人。”
公主笑道：“翟大人不愧为谦谦君子。我送大人六个字：俭、让、谋、和、诫、安。俭者，崇尚俭朴；让者，蔑视权利；谋者，深谋远虑；和者，和睦相处；诫者，诫忌物欲；安者，安闲自在。有此六字，足可立人为官。”
“谢公主教诲！”翟墨躬身致谢。
公主又笑了：“这都是帝尧之教，我仅传耳。转眼到了五月，郡守大人要安顿百姓，务好稼穑畜禽。要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这样，才会使郡县太平。”翟墨听后连连称是，见公主已有困意，便赶忙引路返回。
刚才还是睡意朦胧，可刚一躺下，反而又没有了睡意。她索性又起身凭窗而立，仰望夜市，思接翩翩。苗臻一去月余不归，使她感到了一种不祥。特别是前几天见到苗臻的座骑空马而归，使她愈更加觉得苗臻出事了。如果苗臻真的被匈奴人所杀，这是她的过失呵！匈奴人向来无义，如此以礼相待他们，实为不该有的过失。想到这儿，公主又是一阵心忧伤和恼懊。进西域，首先途径之地便是楼兰。楼兰虽被匈奴所灭，但国中人生性骠勇，始终不肯臣服匈奴，为匈奴日逐王所头疼。得知楼兰公主耶岚尚在，匈奴人自然喜出望外，他们今后会把赌注押在耶岚上。前段时间，匈奴来使不见她，只见耶岚，足已表明匈奴人已开始对楼兰公主有所动作。假如匈奴人扶她作王，她会不会同大月氏一样，甘心臣服于敌人，为虎作伥呢？自从结识耶岚以来，她二人总好象隔了一张纸，很难真诚沟通。或许她惧匈奴，更惧于大汉，这可能是小国寡民普遍的心态。
近些日子，楼兰公主的情绪日渐低沉，丝毫没有快回故国那份喜悦。除见到公乘举才有几分欣喜外，平时很难见到她一个笑脸。想到这些，公主不禁感到脸发烫了。不知怎么的，她十分在意公乘举和耶岚说话，有时甚至觉得很刺耳。与自己相比，耶岚更加成熟、美丽、大方，处事也十分有分寸，或许，这正是公乘将军所需的。在她看来，匈奴是当前的敌，大汉是替在的敌国，同敌国周旋，并欲借敌国之力帮助自己达到目的，这是何等的冒险、何等的睿智、何等的气魄呵！纵然她是祸根，甚至连公乘举、屈突韬等人都看到了这一点，可她就是不肯杀她，这中间可能是因为她太美丽，太有心计。在美丽和心计之间，公主更在乎她的心计，因为美丽可以天生。
大汉需要楼兰，因为楼兰之地正处于通往西域的要塞，而匈奴也看中楼兰原因也是在此。楼兰与汉相接，但老死不相往来。国灭之前，甚至就敌视大汉，说明楼兰民族极有个性，这一点从楼兰公主身上便可以看到，就是对敌人绝不媚态。既到敦煌，楼兰就近在咫尺了，而楼兰公主又作何感想呢？
“公主，不好了，楼兰公主失踪了！”公乘举在外禀道。果然又有事变，公主听了惊惧得半天没作应答。公乘举以为公主未听到，故意抬高了嗓门将刚才所禀之事又说了一遍。公主还是未作声，她上披风从室内走出，大声问道：“何时发现她失踪的，这么多人为什么连她都看不住？”公主一脸艾怨。
“到撑灯时才发现楼兰公主不再，至于什么时候失踪的，谁也说不上。因为一大早她就出去了，她走时也未说什么，卫士们又不好多问。”见公主动怒，公乘举把声音放低了许多。
“城中大街小巷可否都曾找过？”公主还是希望她是信步忘返，并非是真的失踪。
“查看多遍，并无她的踪影。”公乘举也极度懊丧地答道。考虑到公主才到敦煌，一路颠簸，很是劳累，他很不想打扰公主休息。可事关大局，他也不敢不报。作为行军的主帅，眼下即将进入西域楼兰之地，偏偏楼兰公主又在此刻失踪，公乘举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走，到她的卧房去看看。”说罢，公主竟直朝楼兰公主的卧室走去，公乘举怔了一下，也快步随了上去。
楼兰公主住处的婢女侍卫们见公主来了，纷纷施以跪礼。也许她们已知道事关重大，竟吓得不敢抬头。“楼兰公主何时出去的？”公主问婢女，语气带有几分严厉。
“第一次出去时是今晨早茶点用后……”婢女嗫嚅答道。
“这么说她还回来过一趟？”公主打断了婢女的话，问道。
“中午她回来后说，她已在外面吃过饭，她想休息一会儿，让我们也下去休息。可我们休息之后来到她的卧房，一见没有人，便告诉了公乘将军。”婢女吓得嘤嘤哭啼起来。
公乘举见公主递来询问的目光，赶忙解释说：“得报后，我即令人到处寻找，一直找到现在始终未果。这才发现问题大了，便报知公主殿下。”
公主环视楼兰公主的卧室，并未觉有异常迹象，便又问那个嘤嘤哭泣的婢女：“楼兰公主随身用品可否都在？”
那婢女听后停住了哭泣，赶忙细细盘查楼兰公主的东西。一会儿，她气喘嚅嚅地说道：“奴婢已清点过了，楼兰公主随身用品，有半数没有了。”
公主听了脸色陡变，感到一阵晕眩，竟吐下一口鲜血来。众人惶惶惊恐，若不是公乘举搀扶及时，公主定会摔倒在地上。她低声对公乘举说：“马上撤回兵丁，不用找了！”
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饮下一碗汤剂之后，公主的气色才见好转。过了一会儿，她才似自言自语，又似对立在一旁的公乘举、翟墨等人诉说：“日前苗臻使胡，生死不明，今日又有耶岚辞别，我连失两着。第一着失手是自信，第二着失手则完全是大意。连日来，我们一直忙于备物筹资，而疏忽了楼兰公主，她的出走，将使我们陷入极度的难堪境地。”
公乘举望了床榻上面色虚黄的公主，愧然低下了头：“公主殿下治罪末将吧，这都是末将的失职。早几天就有亲兵来报，说楼兰公主同郡城中楼兰商人有来往，末将认为她们本为同族同裔，来往也是无可厚非的，想不到……”
“这不能全怪你，此事我早有预感，只是没想到它会来得这般突然。这背后定有人操纵，说不定就是匈奴人的黑手。”江都公主眼睛直盯着窗外，眼睛瞪得老大，竟绷出了一掬热泪：“定为赵信其人所为！”
公乘举一听又是一惊，凡是同匈奴作过战的将领，谁又没听到过赵信这个名字呢？守边将士对这个匈奴次王有着切齿之恨，其原因是他熟稔于大汉兵法、战术，甚至也精于大汉的政治、经济。这如同一只被主人养熟了的一条狗，主人的好恶乃至言谈举止它都知道。他自投靠匈奴以后，使汉军作战一度陷入被动，死伤累累，也正是千万个汉军将士的生命，给他换取了次王的头衔。公乘举没想到赵信真会在此，是因为赵信的老穴不在此地，领地也不临居延。但此人一向行踪诡秘，自称匈奴第一谋士，联想到苗臻使胡不归，楼兰公主离去这一系列变故，使公乘举确信了公主的判断。“赵信，这个大汉的家奴，单于的走狗，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段。”公乘举紧握长剑切齿道。
“记得大司马卫将军讲过，万不可小视赵信，在汉能拜候，在匈奴能称王，此类人天下鲜有。看来——”公主把脸扭过来说：“今后要对付的不只是日逐王、居延王，而真正的敌人是我大汉的宿敌赵信！”
公乘举连连颔首，说道：“看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了。”
公主咬了咬下唇，仍把目光移到了窗棱上：“与其说是恶战，不如说是‘群英会’，现在要的是勇气、胆略和气魄。赵信诱骗、劫持楼兰公主，其意是要断我们的进路，因为北边是日逐王之地，南边是沙海，而楼兰是唯一通道。看吧！过不了多久，各路英雄将聚集楼兰。”
“楼兰公主也算一个英雄？”公乘举也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个奇怪的疑问，话一出口便后悔不已。
“当然。”公主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补充道：“她还有可能是位大英雄!”
楼兰公主的出走，使局势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首先是公主、公乘举等确信赵信存在于居延国，行军备战安排更加周密严谨。翟墨、令孤竹等人原本想把公主等人送出边境即完成使命，但由于战事吃紧，他们不得不考虑出境作战，并把调兵方案呈给公主。公主看后淡淡一笑说：“出境作战，必然会招致西域小国惊慌，会给匈奴人口实。他们会借题发挥，大加喧染，对我大汉在西域日隆声誉很不利。”
“匈奴人已集兵马过万，不让我等出境，公主依靠什么同匈奴人作战？”孤竹雄有些着急了。
公主又是莞尔一笑，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说：“靠天，靠地，靠西域各国的父老兄弟！”
翟黑、孤竹雄四目相视无语，默然退下。
出郡城后，尽为沙碛之地，百里不见村落。朔风劲吹，沙尘飞扬，让人睁不开眼。行进在戈壁大漠上，举步唯艰，足足走了两天，才到阳关。阳关是大汉与西域的边境线，仅有几处障垣峰塔，四面一片光秃，朔风刮在城垛上发出的阵阵低嚎声，让人陡生起了一种凉凉的悲凉之意。倒是城头上那面大汉旌旗，让公主等人感到心头一热。
公主好生安顿了翟墨等人一番之后，率众人缓缓跨过阳关。一个天地，两个国度，伫立旷野，公主几多感慨。
当公主跨过关隘最后一步时，孤竹雄、翟墨、骆复及玉门关都尉魏不害、阳关都尉陈到率守军将士，突然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高声呼叫：“恭送公主殿下！”有些将士声音艰涩，如啼如嚎，大有生离死别之景况。公主听后不禁泪水夺眶而出，此时此刻她真的要离开大汉帝国了，往前再迈出一步，就会远离父母之邦一步，远离父老兄弟一步！她突然有了一种无助感、飘零感、孤独感……她终于转过脸去，首望着城头上的大汉旗帜，疑睇良久。公乘举及众将士也都纷纷转过身，列于公主身后，泪眼模糊地望着那面腥红大旗，唏嘘不已。
忽然，公主跪倒在地，并把脸紧紧地贴在了地上。公乘举等人也纷纷跪倒在地，又洒下一掬热泪。
辞别了父母之邦，公主等人又迎着风沙，踏上了西去征程。放眼望去，满目荒凉，原本蔚蔚壮观的人马队伍，在大滩荒源上，却显得弱小单薄。像一只蠕动的蜈蚣一样，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大自然的奇伟之力魅力所在就在于此，兴盛、枯衰、丰腴、贫脊，都是它的杰作。
几个西域向导告诉公主，西域也是非常美丽的，戈壁虽荒凉，但西域的魅力是绿洲。绿洲之上、水草丰满、牛羊成群，将途径的楼兰之地便是一个美丽的国度。
公主问道：“尚有多远路程？”
“楼兰王城捍泥城，离阳关一千六百里。”向导说。
“离楼兰公主的家乡近了，说不定迎接我们的便是她。无论是奶茶，还是刀枪，似乎都在情理之中。”公主怅然道。
公乘举倒有些不明白了，问道：“我大汉有恩于她，公主待她如姐妹，她岂能恩将仇报？”
“看来将军应多读书才是！”公主说：“起初，皇上听了博望侯张骞大人的谏言后，决心要打通通往西域诸国的道路。而楼兰国正处于半道之中，对我大汉又极不亲善，汉使经其地屡遭刁难，并且他们还与匈奴人联手攻击汉使节王恢等人，还私下为匈奴人充当耳目，通风报信，使匈奴用兵堵截汉使，每每必得手。皇上龙颜大怒，降旨发兵至楼兰，攻取其地千余里。此后，亭障才列至玉门关。”
“这么说玉门、阳关之地原为楼兰国之地？”公乘举吃惊不小，他原以为这些地方属居延王辖地。
“正是，我也是从敦煌郡志中看得的。起初，我和你的认识相同，以为这里是匈奴故地。楼兰公主对此事从未说起，但十几年前的那场恶战，她不会不记得。毕竟那场战争使他们疆土大减，国力降弱，还俘获了楼兰国王，也就是他的父亲。后来朝廷虽然赦免了这个愚钝的国王，但从此王权渐衰，又复被匈奴灭国。”
“这么说楼兰公主一直从心里仇视大汉？”公乘举又问道。
“不难看出，她对我大汉仍怀恨在心。”
公乘举陷入了深思之中，如果赵信从中做文章，扶楼兰公主做国王，这将会使公主等陷入多大的被动境地。楼兰公主精明之处便是她知道大汉和匈奴都十分看中她的影响和身份，她也恰恰等利用这一点与两个大国周旋，如同一只狐狸同两只老虎之间周旋，纵然有随时被吃掉的危险，但它还乐此不疲，因为是它的天性使然。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末将知道了殿下的用意。”
“我已讲过，在楼兰将会有一场大的变故。说是战争或斗智皆可，但有一点是我们绝不能输。若是输了不但断了去西域诸国的道路，而且后患无穷，会给西郡更大的军事压力。”
公乘举默然点头。他也感到该出来的人物也许同时会在楼兰出现，因为当前的楼兰已成为匈奴、大汉、西域等各种势力相互争夺之地。公主此次途经楼兰，必然会引发新一轮的争斗，也许这一次争斗比以前的争斗更为激烈、更为残酷。因为这一次的匈奴主帅是臭名昭著的匈奴赵次王，他可也是一位很少失手的战将和谋士。
这时，一骑飞至来报：“禀公主，前面发现可疑迹象。”公主和公乘举不等详报便急令收缩兵马，列好阵势。他们快马来到前端，见戈壁滩上有不少马粪，剖开后见还十分潮湿，细辩还有依稀可辨的马足印。公主冷冷笑道：“果然不出所料，赵信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