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块玉。
天下无双的美玉。
我在山中呆了有几万年。每日看樵夫上山砍柴,看如玉的公子们在山脚的凉亭里吟诗作乐。看太阳升上去落下来,看月亮阴晴圆缺。
山上有一棵树。
他吸收日月精华,终于化成了一个老头子的模样。每每见到我,都要摇头叹息,道:“造孽呦…”我很奇怪,但却又不敢问出来。
我在山上呆了有几万年吧。我看着人类越发昌盛,朝代不断更替,战火永不停息。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变成人类。我渴望,我能像他们一样,能够自由活动,不被拘束。我讨厌困在山里,不能动弹,不能行走。
直到有一天,一个姓和的男子来了。他在这儿凿石,意外发现了我。我被他的欢呼声弄的睁开了眼睛,睡意全无。老树爷爷依然在山中挺立,不敢乱动。
他将我小心翼翼的挖了下来,用双手虔诚地捧着我,跪下,嘴里不停的说着感激上苍、老天有眼之类的话。
我笑。
若老天真的有眼,为何不能让这战火停了?
我被他带回了家。他小心翼翼的砸开一些附在我身上的石头,愣住了。
他一直以为我只是一块普通的玉,却不想,我竟是块天下无双的美玉,他高兴得流出泪水。
他与家中老母商量了一整夜,终于决定把我献给楚国国君。是了,我在的那座山,叫做荆山,是楚国国境内的山。
第二日,他穿上他这辈子最好看的衣服——比起那些当官的贵人的衣服,寒酸了不知多少倍。
那群尖着嗓子的怪人把我们引进宫中,他跪了又跪,磕了不知有多少个头,才终于见到了楚国国君。在位的国君是楚厉王。他先是眯着他那小眼盯着被他双手捧着的我好一会儿,然后才慢悠悠的宣人去找玉匠。
那个看起来特别不靠谱的玉匠跪在地上盯着我琢磨了好半天:“陛下,依微臣来看,这个和氏,是在骗您呐!”
楚厉王眸中已经有了一簇怒火,他沉声说:“哦?他怎么在骗寡人?你且说,寡人不怪你。”
那个玉匠仿佛是被楚厉王这副模样给吓到了,抬起布衣的袖子虚虚的擦擦额头,把手放在地上,头抵在手上,声音颤抖:“这……这和氏拿来的,明明是块普通的石头啊!”
和氏听了,脸色变得惨白,捧着我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陛下,这真的是块无瑕的宝玉啊陛下!求陛下明鉴!”
楚厉王冷冷一笑:“呵,明鉴?!你让寡人如何来明鉴?你倒说说,寡人是听你的还是听玉匠的!”他一拂衣袖,准备离去。
“陛下,草民以性命担保,这绝对是一块美玉啊!”和氏苦苦哀求。
楚厉王都已经踏出了殿门,听了他这话,又微微转头,对他身后那个尖着嗓子的怪人道:“布衣和氏,犯欺君之罪,当诛。因寡人念其初犯,饶他一命,只砍去左脚,告诫世人!立即执行!”说罢,便拂袖而去。
“陛下,您一定要信草民呐!”和氏依旧在喊着。那尖着嗓子的怪人挥挥手中的拂尘,便有一群带着剑的人冲上来,捉住他硬把他带到殿外,当场就被斩去了左脚。
“啊——”和始惨叫着,冷汗从他的脸上滑下来。可他还是死死的护着我,把我放在他的胸前,不肯让别人拿走。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慢慢变化,有一丝强大的力量在我体内像墨汁在纸上似的晕染开。我头一次为一个树爷爷常说的坏东西心疼了。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是有着虚伪面孔的吧?至少,和氏不是。
我突然有些恨起自己来,没有听树爷爷的话好好修炼。要不然,我早就把和始带走了。
这些昏君不重用好人,反而偏偏喜欢那些阿谀奉承的奸臣,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有眼无珠的家伙,我迟早要替和氏报今天的仇!
傍晚。
和氏被斩脚后被那群侍卫扔出了宫外,所幸一个好心的老翁用他拉柴的车子把他带到了一个医馆里给他包扎好了伤口。和氏惨白着一张脸硬生生的扯出一抹笑道谢告别之后,就瘸着腿带着我到了一家小酒肆。店小二不断的送着不算好的浑酒,他也一直喝着,一壶又一壶,从中午喝到现在。
许是酒不好的原因吧,他竟然一直没醉,神智还很清醒,只是嘴里一直在小声说着什么,泪珠一颗一颗的从他眼里流出,划过他的下巴、脖子,最后滴落在桌上。
我心里也莫名酸涩起来,突然讨厌起了自己——如果我从未出现,那他现在是不是一直还是好好的,晚上在家陪着老母亲,白天在山里砍柴,再过几年,也会像个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或许他的生活还会改善很多,成了一个富商也有可能。但都是我,我的出现让他被砍去了一只脚,被狼狈的丢出了宫外,被天下人嘲弄讽刺,甚至可能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娶妻——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了他的事,谁还愿意嫁给他——他的母亲可能也对他伤心透了顶,他以后可能再也砍不了柴了。
我从未如此厌恶过自己,可现在因为他,我却恨我自己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他会把我扔了吧?他会讨厌我吧?我想。不过扔了也不怪他,毕竟我给他带来了厄运啊。
“卞和哥哥!”一道女声传了过来,只瞧见一个绾着圆髻穿着浅绿色长裙的少女神色颇为焦急的向他跑来。
我心里一阵酸涩,我一直称他为和氏,却不想他叫卞和。
那个少女看到卞和的脚后,泪一下子出来了,她抱住卞和和身子小声的哭了起来,卞和抬头,满脸憔悴的看着她,缓缓地留下了两行清泪,张嘴,涩声道:“阿拂,我不能娶你了,你再找个好人嫁了,我,这辈子也都不能让你过好日子啊。”
阿拂听了,抬起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嘴唇翕动着,终于说出了话:“我不嫌弃你!我不在乎什么劳什子的好日子!!我只在乎你!卞和,你不能这么自私!”
卞和却满脸痛苦的推开她,把我抱起来,艰难的用一个树枝子撑着自己的身体,大声说:“店家!结账!”说完,掏出了仅剩的那块碎银子,拖着残疾的身体带着满身酒气与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一步一步,走出了酒肆。
我看了一眼阿拂,她瘫坐在地上,手撑着地,哭的泪如雨下。
啪嗒、啪嗒,有湿热的液体一滴一滴的滴落在我身上,我一看,原来是卞和,他也在哭,身子也在隐忍的颤抖。他推开她,肯定也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吧?
待到日头落到了山后头,我们才回到了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