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快,车驾都入了京城了,你们几个可得手脚利索点,若是误了时辰,主子怪罪下来,可有你们好受的!”盛熙宫的秦姑姑手中执着灯笼,立在正殿,一径招呼着里头几个年少的丫鬟。着蓝衫子的丫鬟率先步出,只见她发上别一支雀羽银簪,那银簪质地极是普通,偏生上头缀着几缕雀羽,煞是好看。那蓝衫丫鬟扶了扶银簪,灿然一笑,露出皓然贝齿:“秦姑姑好大的火气。”秦姑姑老脸一沉,心里暗暗啐一口,只道:“既收拾妥当了,还不快走?”又有几个丫鬟自殿内出来,见此情景直笑道:“漪蓉姐姐莫要理她,这般深宫老嬷,平日里最会自矜身份,瞧不过姐姐年少貌美罢了。”秦嬷嬷素不喜这几个丫头妖妖调调的,这一细瞧下,方觉着她们几个今日似是特意装扮过了,复又思及今日圣驾归京,几位年少有为的殿下皆在,心道原是存了攀高枝的心思,面上更是冷淡。“可不是么?”樱色衫子的丫鬟茜兰轻笑一声,又转向秦嬷嬷,“嬷嬷您可别瞪咱们呀,再说了,可不是咱们几个手脚不利索,自有那拖后腿的去。”说着,茜兰一努嘴,众人目光皆落在甫出殿门的那道青色身影之上。那青衣少女体格纤弱,直叫人担心一阵风便刮了她去。见众人瞧她,那少女只缓步朝几人行来,低声道:“前日扶疏姐姐遣人来说,娘娘头风发了,恐怕是着了凉,我方去生了个炭盆,不想竟然耽搁了。嬷嬷别同奴婢计较。”
秦嬷嬷定睛瞧了来人,知道素来是个稳重的,也不多说什么,只执了灯笼前行,口中不时低声念叨几句:“小蹄子,不知道今儿个圣驾回銮么,也敢耽误……”青衣少女低首不言,只恭敬地跟着秦嬷嬷。漪蓉斜斜看她一眼,冷笑一声:“盛熙宫这么多奴才,只你才有孝心。”青衣少女未发一言,便是眉目,亦未动分毫,头顶有灯影隐隐落下,衬得她剪影优美。茜兰本想说什么,这一看之下竟出了神,只觉这个剪影有些熟稔,细较之下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愣着作甚,娘娘快到城门口了,还不跟上?”漪蓉见她出神,秦嬷嬷已然走远,忙搡了她一下,步子匆匆地跟了上去。
车马一路颠簸,终在亥时入了皇城。慕歆珩掀开帘子朝外望去,已可见执灯的宫女内侍分立在宫道两侧,恭敬不言。若非亲眼所见,亦不能信竟有这般多的人侯立在宫中。沿着宫道看向远处沉沉夜色,慕歆珩没地打了个寒噤。
萧忻早早下了马,将辔头交给在此侍立许久的内监手中,复立在车队之前,举止一派自若,颇有些沉稳之气。众人皆领命而行,一时倒也有条不紊。
各宫主子陆续下了车驾,便有候在一旁的宫女迎上来,伺候主子登上肩舆,又忙着将主子随身之物一一收拾了。
惠妃的车驾缓缓停下,扶疏率先下了车。秦姑姑尚未开口,漪蓉已经迎上前去,同扶疏一人一侧扶了惠妃下车。茜兰亦迎上前去,朝身后喊道:“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快把娘娘的手炉捧来,这是要冻着娘娘么!”漪蓉冷冷斜了先头那名青衣女婢一眼,正要说什么,却见萧憬已朝自己这边走来,忙敛去脸上的讥诮神色。
慕歆珩掀起帘子,正要落车,却见面前伸过一只手,顺着看去,竟是萧憬。慕歆珩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萧憬面上笑意温润,只是这般伸手瞧着慕歆珩,叫一旁的几个丫头看出了神。萧忻立在前头,瞧见这般情景,也不由顿住了步子。
“你这丫头,作死么!叫你捧个手炉过来,净会磨蹭!”茜兰瞧着那青衣婢子,娇声斥道。惠妃自顾朝边上秦姑姑处走去,转首看二人一眼,淡道:“罢了,下次警醒着便是了。”茜兰在惠妃面前素来得脸,听了这话,不由暗暗使劲掐了青衣婢子一把。那青衣婢子未曾料到茜兰会这般举动,骤然吃痛,手上一个不稳,精致手炉便这般打翻在地,火星四起。边上停着的拉车骏马被火星烫到,长嘶一声,便躁动起来。
“小心!”
慕歆珩忽觉车驾猛烈颠簸起来,未及扶住马车,却跌落在萧憬温热的怀中。“珩儿。”慕歆珩抬头,面上尚有些仓皇。萧憬深深看着她,犹如对待世上最珍贵的宝物。“萧憬……”慕歆珩想说什么,却喉头一哽,只能这般瞧着他。“本想着你不欲再见我了,这才不再你面前出现。怎么知道几日不见,你清瘦多了。”
萧憬一手抚上她的面颊,“珩儿,我不会让你走了。”
另一厢已有人稳住了马,却是一派嘈杂。方才电光火石间,萧忻一手扯开那名青衣婢子,方叫其脱险。二人堪堪避过躁动的骏马,却是重重跌落在地上,萧忻一径护着那婢子,自己反是承受了大半的力。此时二人脱险,众人皆迎上来。
那青衣婢子退开几步,松开萧忻的手,又恭谨朝着萧忻施了一礼:“多谢王爷。”萧忻见她退开一步避嫌,口中多谢,却未曾抬首看他一眼,不由微微错愕。那婢子又施一礼,也不待他作答,便追着惠妃肩舆而去。
“王爷没事吧?”一侧有一蓝衫子的女子缓缓步出,姿态娴静。那女子眉目煞是精致,却不以丹朱另作点缀,只在发上佩了一支红宝珊瑚吉祥簪以自矜身份。萧忻方才神思未曾专注,竟未察觉其走上前来,直到肩上一重,回首方见伊人,眉心略染焦灼。
“阿莳?”萧忻一手抚上肩上披风,一手搭上伊人柔荑,“手怎生这般凉?”不及伊人答话,萧忻已转向一旁的侍女:“王妃身子柔弱,又在此候立许久,你们竟也不知劝着。”谆王妃杨青莳开口道:“王爷切莫苛责他们。是妾想着冬日虽过,春日夜里尚有几分寒意,方想着要到此处来候着王爷的。”萧忻望着娇妻柔颜,良久方轻捏伊人略凉的手心:“我在此处忙完便好,你且去背风处候着,莫要染了风寒。”杨青莳浅浅一笑,颔首应允。
“谆王同王妃当真是一双璧人。”淑妃遥遥望见此景,不由朝皇帝笑道。皇帝瞩目于二人,尚未多言,却听淑妃道:“不过照臣妾看来,尚不及九殿下同慕小姐呢!”皇帝顺着淑妃的目光看去,慕歆珩立在萧憬身侧,面色缱绻。萧憬含笑与之闲话,目光却穿透了其,不知落向何方。
皇帝以手遮目,面上略略染上了倦色,只侧首吩咐道:“回建章宫。”淑妃美目扫过车边一双小儿女,知自己所说的话起了作用,遂转首道:“咱们也回毓秀宫吧!”
盛熙宫中,众人伺候惠妃就寝,因着是茜兰当值,旁人也便散了。因着茜兰素来同漪蓉交好,又瞧见了方才一幕,便把漪蓉留下耳语一番。
那青衣婢子坐在桌边,手边放着针黹,绣帕上的鸳鸯图案已经成了大半。灯色愈暗,她起身挑亮了灯芯,只听“啪”的一声,却是一朵灯花爆了。“果然是人逢喜事,才走到门口便听见妹妹房里的灯花爆了。”漪蓉自门口进来,瞧了眼她的绣帕,冷笑一声,“可不是喜事到了么?连绣帕也是鸳鸯戏水的图样呢!”那青衣婢子放下手中绣帕,抬头看其一眼:“漪蓉姐姐说什么,旒夙竟听不明白。”漪蓉冷冷瞧她一眼:“今日还能姐姐妹妹,改日怕是要叫主子娘娘了。听不明白还是装傻充愣,你自然比我明白。原以为是个省心的,没想到心里也是存了这攀高枝心思的。”旒夙迎着漪蓉鄙薄的眼神看回去,淡道:“何人心中存了攀高枝的心思,姐姐自然比我清楚。”旒夙平日在宫中,是话顶少的一个人,因此漪蓉但凡领了什么不中意的差事,多半交由了旒夙去做。今日竟被旒夙冷冷顶了回来,漪蓉只觉得一口气哽在喉头,竟不知如何辩驳。
旒夙将针黹拢在一个小盒中,又道:“今日奔波一日,姐姐也该累了。若是姐姐不介意,旒夙也想歇息了。”不及漪蓉答话,旒夙已走到了门边:“姐姐请吧!”漪蓉走到门边,却又咽不下这口气,回头道:“你要仔细!有这福气做了主子娘娘也便罢了,莫要有命遇无命享!”说罢,漪蓉便自顾去了,留下旒夙一人。
有命遇无命享么?旒夙阖上门,望着自己的手怔怔出神,手心仿佛还能传来那人的温度。月色溶溶,透过窗子,愈发衬得她剪影纤弱优美。罢了。旒夙收回手,摇了摇头,似是要摇去心头这番思绪。若是九年前,兴许自己还有那样的福气,可是现在……旒夙又阖上窗子,只不过过一日算一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