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暮,本来下午游湖的人就少,到此时夕阳斜照更是无人坐船游湖。小荷在几个渡口徘徊了几次,一个下午只渡了一个人,数了囊中一眼即可数尽的几粒银裸子,她叹了口气,便将船往村口的渡口划去,载着满船的夕阳与一篓嫩荷叶而归。
还未下船,胡婶就扯着嗓门远远地招呼着:“小荷你大壮哥今日打了不少鱼,他让我给你送两条,你快过来取。”
“谢谢大婶,您今天卖的菜还有剩的吗?”小荷一边将船划得飞速,一边回应道,话尽时,她的人已经到了渡口。
“还有,我这就拿给你。”胡婶俯身从旁边的菜篓中拿出一把芦笋,另一只手中还提着两天鲜鱼。
“胡婶这芦笋我要了,鱼您留着。”小荷将船泊好之后,走到胡婶面前,只接过了芦笋。
“你这孩子,天天只吃这些蔬菜!”胡婶责备道:“你也该为小凌想想,他的身子受得了吗?”
“胡婶,苏大夫说了,小凌不能吃鱼,您与大壮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小荷并不想进行这个话题,将六枚铜板放到胡婶的菜篓里,就准备走。
“他不能吃,你能吃啊,这是你大壮哥的好意,你就领了吧。”胡婶将铜板放到兜里——她已经说了很多次这菜是卖不出去才送给她的,不要钱,但是每一次小荷都一定将钱给她,她不收,她就将钱留在她的菜篓里,次数多了,她也就习惯了她这种客气的生疏。小荷走得并不快,胡婶挑着菜篓连赶了几步就追了上去,“你现在也不小了,又一直与小凌相依为命,早就该找个人家嫁了,你看你大壮哥长得虽没有那些拿着扇子的小白脸好看,又没读过书,但是人踏实又肯苦干,还有一门手艺,最要紧的是对你对小凌都那么好,我和你胡大叔都顶喜欢小凌的,你嫁过来之后,我和你大叔收他做干儿子,一家人来照顾他,总比你一个人又养家又照顾他要来得好吧,再过个一年的,你生个大胖小子,一家人欢欢喜喜和和美美的多好。”胡婶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有的无的,小荷却一句未回,埋头赶路,到了一个岔路口,小荷停了下来,道:“胡婶我要回家给小凌做饭了,您回去跟大壮哥说一下,他的好,小荷都记在心里了。”
看着小荷的背影拖动着夕阳,胡婶在原地将一声“唉”叹得和小荷的影子一样长,才挑着菜篓走了另一条小路。
穿过一个小竹林之后,小荷便到,家是一间雅致而简陋的茅草顶竹屋,每次屋外雨潺潺,屋内亦是细雨如帘,刮风时,屋外竹枝响奏,屋内亦是风穿堂,有时候风大了点就卷走了屋顶上的一层茅草,平日有雨时,屋内就会有些寒冷的潮气,小凌就抑不住猛咳,寒冬时节竹屋内的寒气更甚,小凌更是一两个月都难以下床。可是她不能带着小凌搬离这里,因为对于他们难以再找到一个长久的落脚之处。
小荷推开木门时,小凌正坐在窗前的竹椅上看书,椅子上还垫着一床薄毯。夕阳从窗子外落进来,落在少年的脸上,给少年清瘦雪白的脸勾勒出一抹刺眼的棱廓。少年听到门“吱呀”一声响,便从书中抬起头,对着小荷笑,因为常年卧病,少年十分的瘦,穿着灰衣贴在椅子上仿若一片灰色纸。
“小凌,我去做饭了。”小荷将背篓放下,见幼弟精神要好些了,心里有些欢喜,从篓中取出芦笋,在眼前扬了一下,又道:“我今天给你做芦笋炒肉好不好?”
“好。”小凌简略地回答道,想了一会儿,才开口叫住已经走到厨房门口的小荷:“姐明天带我坐船游一下西湖好吗?”
“嗯,出去转转也好。”说完小荷便进了厨房。
先将药放到罐子里,生火,小荷才开始做饭,炒了一盘芦笋和一盘去年过冬还剩下的土豆。
小荷将饭端在桌子上,又放了好碗筷才开口叫小凌过来吃饭,那时已是月上竹梢头。
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会过上这般单调而又平静的生活,纵使那时大多数时候也如现在般,但是那时在平静之下又有多少的惊天波澜。而如今,是真正地平静下来了,观青荷竹影,听风动竹声,赏山间月色,拥湖上清风,虽有时会为小凌的病担忧,会因身无分文而窘迫,也有时会烦恼每餐吃什么,会担心天下雨将自己晒的荷叶淋湿......但是现在简单的生活有时又令人那么满足,比如小凌咳嗽的次数比以前少了,也鲜有咳出血的时候,又比如一天渡了四五位游湖的客人,有时候还简单到今天胡婶送来的菜比昨天的要新鲜。
最重要的是,现在的她在小凌的眼里,已经不是那种最该死的人,且他也慢慢地开始学会相信自己。
吃完饭之后,小荷收拾好桌上的碗筷,准备拿到厨房去洗,“当”的一声,一个飞镖从窗外飞了进来,钉在桌面上,镖还在颤抖时,窗外一个黑影浮动,瞬间又消失不见,镖上钉着的一张青色的绸布又将从前的那些波澜掀起,窗外竹枝沙沙,风不止。
小荷将碗筷放到桌上,又故作轻松地将飞镖拔下,但是不着急看镖上钉着的绸布,“我去把药端来,你就在这里坐着,别到竹林走动。”小荷叮嘱道,完全没注意到,小凌的脸色变得如冰一般,目光化作一把锋利的剑。
药从厨房里端出来时,小凌依旧坐在桌旁,目光变得更加冰冷,“药很烫,你慢着点喝,我要先出去一趟,半柱香之后便回。”小荷柔声道。
小荷还未走开,小凌伸手猛地将桌上的药一拂,药碗飞下了桌子,砸到了小荷的膝盖,里面残余的一些药都泼在了小荷的腿上,碗撞了她的膝盖后,又“哐当”一声,碗口侧着着地碎成了两半。小凌动作非常的快,只有一点药溅在宽大的袖子上,药是刚刚煎好的,她端出时即使药碗上包了一条抹布,却依旧觉得烫手,现在药溅在腿上,更是火辣辣的疼,她却强忍着没有跳开,依旧站在桌旁,又柔声道:“我等会儿回来再给你煎一碗,这药对你有些用。”说完便走。
未出门,却听见又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却是小凌将面前的桌子推翻了,他虽病弱,但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一掀,桌子连着上面的碗筷都飞到了三尺开外。
“你要是敢出去,我就立刻撞死在这墙壁上!”小凌冷冷道。
“小凌,”小荷哀求道:“就这一次好吗?求求你!”
“哼,一次,一次,你做了多少次这样的事,你比我清楚!”少年的声音如千年不化的玄冰,瞬间将她的心冻结,做了多少在小凌眼里是伤天害理的事,恐怕自己也算不清楚了吧,只是这一次与以前不同,但她不会解释,解释只会令他憎恶。
“你知道我问什么会病吗?就是因为老天不公,让我当你的弟弟,本来应该报在你身上的报应,都报在了我的身上!”少年恶毒道,说完之后脸色通红,忍不住剧烈地咳嗽着,她走过去,想帮他拍拍后背让他好受些,少年却躲开了,咳出一片殷红的血后,少年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撑着椅子,低着头冷笑道:“你想让我活难,我想死还不容易么!”
听此,她闭上了眼睛,将眼中的泪水都逼回了心中,也将手收回。把翻在地上的桌子翻正,摆在原地,又拾起地上的碎碗,道:“小凌别动气了,不去了,我这就去重新煎药。”声音虽然有些凄凉,但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
小凌听到她的保证,咳了一会儿后有些疲倦地闭了一下眼,无言地走到他的房中。
到了厨房中,小荷又升起了火,放好药后,从腰间掏出青绸布,再次展开,踟蹰了一会儿,终于将布丢入噼啪作响的炉火中。
青色绸布上只有一句话:等千年,寻万里,方得一知音。
那个以她为知音的人,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来了,他最后一次来时带的一坛酒还在,他说,等他回来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