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将苏漫抱回她的房间,替她盖好被子,将那本乐谱放在她的枕边。他望着苏漫苍白如纸的脸,心痛已极,又望着那本她用生命保护着的乐谱,悲凉一叹。
这是他十岁那年写的一本管色谱。那时的他沉迷音乐,喜欢吹笛,凭借自身的音乐天赋,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自己写乐谱。然而,自从他父亲折断他的笛子并痛骂他玩物丧志后,他就能一直没有再碰乐器。而那本乐谱,除了他自己以外也只有苏漫一人看过。
他情不自禁地拿起乐谱翻了几页,目光便出神地停留在那一页名为“风之誓言”的谱子上。在闪烁的烛光中,他的眼前又浮现起那时的光景。
那是一个春光烂漫的日子。难得老夫人带着家中除苏漫以外的女眷都去慈恩寺拜佛,而他的父亲也出去拜访旧友了。家中没有大人管束,他便带着苏漫出门散心了。
他们骑马去了城南的郊外爬山。两人在山顶的草坡上并肩而坐。山上的空气令人神清气爽,风微微,云淡淡,四周绿草如茵,举目远眺,皆是青山绿水,满城春色。
“这风和日丽的天气,出来走走,真是对极了。你平时都闷在家里,很少出门,我看这长安城的面貌,你也不曾见识过。”他心情大好地说。
“长安城的面貌,”苏漫淡淡苦笑,“不过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吧。”
他凝视着她,温柔地说:“小漫,对于我们而言,这样的时光真的很难得。所以,今天,这一刻,暂时收起你的多愁善感,跟我一起共享这片大好春光好吗?”
她含笑点头。
他一时兴起,去摘了一片树叶来,吹奏了一首曲子。
结果,苏漫陶醉又惊讶地望着他:“我从来不知道,你会吹奏这么好听的曲子。”
于是,他便教她吹叶,他们合奏完美地吹出一首曲子。他向她倾诉了对音乐的爱好。
“我自小就沉迷声乐,大概是一种天生的喜好。如果不是出生在权贵之家,我想我会去当一名乐师,说不定还会像李龟年那般出色呢。因为小时候把大量心思都放在声乐上,没有好好练功读书,爹很反感。他折了我的笛子,问我是不是打算当一个卑贱的伶工。好在他当时没有看到我写的曲谱,否则大概也被他撕掉了。自那之后,又逢大哥遭遇意外,我成了家中的独子,自知身负重担,就舍弃那个喜好,潜心前程了。”
苏漫听后一叹:“为什么伶人就是这么卑微呢?明明他们那么有才华,明明他们给人带来精神上的享受,明明那些王公贵族的生活都离不开他们,可是却不能受人尊重。是啊,你的家庭又怎么能忍受你走上这条路。”她突然目光幽深地看着他:“好在,你没有偏离轨迹,也永远不会偏离你的人生轨迹,是不是?”
“你希望我偏离吗?”他怔住了,有点眩惑,好像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好像又不明白。
苏漫没有回答,只又笑了笑:“还写了曲谱呢。回去可以拿给我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
第二天,他便找出他偷偷藏着的乐谱拿去给苏漫看。他们坐在后院的亭子里,他给她讲说他的曲谱。
“这里面只有三首曲子,《竹林细语》是笛子曲,《秋风词》则是洞箫,第三首也是笛子曲,但是没有写完,也没有取名。”
“我看不懂曲谱,但我可以欣赏。你可以为我吹这几首曲子吗?”苏漫请求。
他犹豫了。当初答应过父亲再也不碰乐器的。
“你连这点自由都不敢为自己争取吗?”
苏漫淡笑的语气却带着某种激将的力量,使他无法拒绝这个请求。于是,他迅速命人找来一根横笛,为她吹奏他的曲子。
乐曲既终,苏漫的思绪被那悠扬的笛音带去了好远,尤其是那首未完成的曲子。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我在那首曲子里,听到了风的声音。”
“是吗,你听到了风的声音?”他惊喜地望着她。
“是旷野上的风,孤独而自由。”
她听出来了,她居然能够说出这句话。所谓知音,当是如此。他的心中澎湃起一种热情,突然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
苏漫的手颤动了一下。那一刻他们只是彼此凝望。
“这首曲子还没有名字是吗,”苏漫略一思索,“叫《风之誓言》,可以吗?”
“风之誓言……”他喃喃,“风对谁的誓言呢?”
“风知道。”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苏容心中震动不已。
这时,一片落叶悠悠缓缓地在亭中飘落。苏漫捡起落叶,把它夹在“风之誓言”的那一页,然后合上本子交给他,微微一笑:“如果可以,把它写完好吗?”
他接过本子,深深地望着她,不知不觉,内心已经有一种情感将他混淆、让他眩惑了……
几声“砰砰砰”的敲门声让苏容迅速收回了思绪。他把乐谱放回苏漫的枕边,前去开门。
“二哥你怎么还在这啊,爹让你快点过去,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呢。”苏岚站在门口着急地说,一边又往屋内瞥了一眼:“苏漫她没事吧?”
“还在发烧。”苏容摇头,走出门去。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去新房呢?她身体不舒服,今天非要出来做事,真是有点奇怪。大概,她也想亲眼看见二哥你的婚礼吧。毕竟,平时属你跟她走得最近了。”
苏容突然转身握住苏岚的肩,目光恳切:“明天一天我大概都会很忙。可小漫这个样子我实在不放心。明天一早,你过来照顾她好吗?”
“我……”苏岚一怔,有些犹豫。
“是。岚儿,我知道你也是关心她的。你不要太在意奶奶或者爹知道后会怎么对你,照顾自己的妹妹有什么错。难道你连这点自由都不敢为自己争取吗?”苏容想到苏漫曾对他说的那句话,就脱口而出。
“好好好。二哥你别急,我答应就是。”苏岚本来就对苏漫怀着很大的同情,被苏容这么激动地一鼓励,就“好好好”地答应下来了。
苏容这才欣慰一笑:“谢谢你,岚儿。”
“你不要谢我了。你是一个好兄长,但我不是一个好姐姐,看着她在家里的处境,却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苏岚愧疚地低下头去。
苏容心中一苦。兄长?这两个字,早就不是他对她的感情了。
“虽然很想帮她,却有许多顾虑,许多不敢。我一直都是个软弱无能的人。”苏岚无奈地叹息。
“别这么说,岚儿,我了解你对爹的敬畏。虽然他现在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大将军了,但他的威慑仍在,不是我们做儿女的可以触犯的。”苏容理解地说。
“可爹为什么这么不喜欢苏漫呢?就算他当初也相信了她克死苏铭这一说,就算她曾经顶撞过他,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好歹还是他的女儿不是吗?父女间能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大恨的?”
苏容仰头长叹。他不能回答苏岚这个问题,尽管他知道真正的答案。
“只是苏漫自己也像是不愿融入这个家庭,一副不想接近别人,也不想别人接近的样子。有时我真的不敢同她说话,不知道她是不是欢迎我。不过,你却是例外。”
“不,你可以同她说话,你应该同她说话,她会欢迎你,她希望你同她说话。”
“是吗?那为什么颜颜跟她说话,她从来都不愿意理呢?”苏岚疑惑了。
“这……”苏容答不上来,虽然他自认为了解苏漫对苏颜的那种复杂的感觉。他只是摇了摇头:“现在不要说这些了。外边还是一片混乱吧。我们快点去罢。”
苏家的院子里,大火已基本上被扑灭,留下了一堆新房的废墟。宾客已纷纷散去。一天热热闹闹的婚典竟会这样收尾,大概是谁都不会想到的。
离开苏府后,源隽、源修和洛斯三人走在回去的路上。
源隽迫不及待地想了解情况,一出门就问道:“哥,你快告诉我,那个苏家五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没有在大堂,没有坐在苏家的酒席上,却在新房里引起一场火灾?而且我今天有看到她在院子里做下人的活。苏家到底有几个子女?我记得你说过,他家的大公子早些年就去世了,那么四、五两位呢,今天怎么没有见到?还有……”
源修被他问得头昏脑胀,急忙打住:“停。你哪里来这么多问题啊。”
“我想知道。你快告诉我嘛。”
“好了好了。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苏家原有六个子女,两个儿子都早逝,剩下的四个子女,今天你都见到啦。”源修说。
“哦,原来苏家的四少爷也不在了。那么,我从火场里救出来的那个姑娘确实是他家的五小姐。她叫苏漫是吗?怎么看起来她好特别,苏家人对待她的态度也好奇怪。你看苏伯伯今天打她,那一巴掌真的下手不轻哎。哪有父亲这样打自己孩子的,还是个女儿呢。哥,你跟苏容走得近,一定知道一些内幕,快跟我说说。”
源修站定,不耐烦地摇了摇头:“我哪里知道什么内幕。苏容对于他那个妹妹一向都是三缄其口,不愿多谈。就算我跟苏容结交,也没有必要去打听人家的家事吧。倒是你很奇怪哎,为什么表现出这么感兴趣的样子?”
“我……”源隽一愣,故意翻了翻眼珠:“不是您老人家要我做苏家的女婿吗?女婿想了解一下岳丈的家庭,有什么不可以吗?”
源修顿时神情一振:“那么,这件事你也有心是不是?在饭桌上老夫人问你对三小姐的印象,你都不说话,快急死我了。哈哈,看来,你真是在害羞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还好意思说哪!今天你把我带过去,就是为了让我来参加这场莫名其妙的相亲是不是?哥,你很过分耶!”源隽生气地说,要跟他算起账来。
“过分什么,这也是爹娘的意思啊。你也快二十了,已经到了男大当婚的年纪,家里早就在费心你的亲事了。”
“那你也该先问问我的意思啊。”
“现在问也不迟啊。知道你那刁钻脾气,一定不肯让家里做主,这不先让你过来见见人吗?我觉得那个苏岚挺好的,看上去温婉贞静,是个贤妻良母的类型。”
“你观察地倒仔细,娶回去当二房啊……”
“你……”源修一甩袖子,气结。
洛斯听到“苏岚”的名字,顿时留神,听出些头绪了。
“相亲?原来你是来相亲的!”他看向源隽。
“别提了,”源隽无奈地摇摇头,又对他道:“对不起啊,洛斯,今天没帮到你。”
“你的相亲对象是苏家小姐苏岚?”洛斯紧接着问。
源隽点点头,又觑了源修一眼:“还不是某人自作主张。”
“喂,楚源隽,要不是爹娘把你的终生大事这种重担交给我,我才懒得管你呢。”源修也偏过了头去。
洛斯没有理会兄弟俩的吵架,不由自主地又伸手去掏那块藏在袖中的丝帕。他回想起下午遇见苏岚的情景,顿时明白了为什么苏岚会向他问起源隽,明白了她当时的羞涩。
“那你,对她是什么感觉啊?”洛斯又盯着源隽问。
“哪有什么感觉,我跟她根本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好不好。”源隽说,他发现洛斯的神情有些怪异,不由一笑:“奇怪了,你紧张什么?”
“没有啊,我紧张了吗?”洛斯讷讷道。
源隽点点头。
“切……你撇下我一天了去跟别人相亲,我总要知道一下结果嘛。”洛斯不以为意地说,心里却也怀疑了,自己刚才,是在紧张吗?
这时,随从小丁驾着马车过来了,三人上了马车。楚家兄弟先把洛斯送到他的住处,然后便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