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倾盆,青砖大院里黑暗寂寂,偌大的房间里铺了十来张苇席,却只有一灯如豆,气氛紧张。
公子信一身黑衣,在上席吩咐道:“备好雨具行囊与干粮,人众饱食以待,一旦有事,大家可以共谋进退。”
“是!”
由乌克领头,一众亲信在席上叉手肃声回应。
房门打开,家宰周统一身黑衣趋步而进:“回禀公子,三位长老都拒绝起事。”
“老家伙们怎么说?”
周统小心翼翼答道:“他们说好意心领,事虽不谐亦不相害,劝公子守好家业,莫陷自于……不义。”
“你没提及北面之事?”
“属下提了,长老们只说人老难离故土。”
公子信虽然失势,眼光却还在:“我看是舍不得屁股下的位置吧,当真还以为那小儿会放过他们?此等守户之犬,不足与谋!”
乌克等人默然,但无论如何,他们这些爪牙往日替公子信承担了族人的怨恨,当前形势下是不可能投向周旭的。
一时间昏暗中气氛凝滞,只听见外面哗哗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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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大雨竟下个不停,道路泥泞,绵水暴涨,整个绵地与外界音讯、交通都基本断绝。
新涪城的使者第一天就就交代出来意,除了受卿大夫褒祭仲之命,询问公子陌为何滞留不归,另有一任务竟是贿赂三位长老以制衡公子信的。
当然这两件事都已经晚了,不是敌人反应太慢,而是绵地的变局速度超出了这时代的惯例。
这一消息被周旭压下,长老那边还是走漏了消息,来自新涪城的消息头天就在九姓中流传。
芈娴得知后连夜奔入绵伯旧邸,一见周旭就直问:“旭公子有何良策?总不能叫我胞妹未嫁就守寡吧!”
明明烛火中,周旭欣赏她这种机智的表态,却扔下手中竹册,轻描淡写一句:“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芈娴清丽面容上神情古怪,却不好多问——她可是来讨好的,不是来打听机密的。
荆娘留她在府中用了宵夜——这是周旭的‘奇怪’发明——芈娴与芈雅姊妹俩在席间说了些话,芈娴终归舍不得胞妹为人苦役,最后给雅姊留下了小竹做贴身使女,除小竹外又遣了好几个侍女。
而周旭这句话让芈娴回去传开后,接下来几天里,九姓家主都在等周旭反应。
但周旭一不起征,二不逃亡,三不与各家家主合计,整天带上荆娘与芈雅两女,上街入巷地一家一户拜访过去。
周旭继续和各户成男混脸熟不说,荆娘与芈雅作为女眷身份,一个个对各家主妇嘘寒问暖过去,解决了各家不少小问题,此举赢得了各姓民众的热切支持。
周旭却从中收集到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初步了解了治下民众所需,而其中最关切的问题,还是山中异兽问题——只有千日为盗,岂有千日防盗,时不时就有族人遇害,不除不得安!
这些时日里,下雨天没有农活的缘故,城心与城东两家酒肆都热闹起来,周旭明面上走访民情之余,暗中还让人在酒肆中放出风声,要趁绵伯江北征时夺回新涪城。
酒客们饮酒放松疲累之余,议论中都担心国中重启役征,这几年刚来的新人还担心打仗的事情,旧人却都不屑一顾道:“我们老绵人不怕打仗!”
“那是先伯时候了吧?现在先伯都……”
“不是还有先伯之子,小绵大夫么!”
小绵大夫是对周旭的新称呼,受制于一月除兽的誓约,周旭虽然通过抢收一事树立威信、剪除异己,但还不能上称号为绵大夫,这时很讲究名正言顺,族人们就自发冠上这个不伦不类地称呼。
周旭得到这消息时笑得非常开心,他放的风声得到民众的正面回应,这证明了有种潮流在族人间酝酿了五天,正式越过了一种临界点。
正等待周旭出错的公子信却是大为惊惧,这种潮流的质变彻底断绝了他最后一点侥幸。
在当天夜里,公子信就携着数十亲众出奔,据其府上告密之人称是投了新涪城,能不能为绵伯江所用不知道,在绵地的博弈中无疑是彻底输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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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三,雨落的第六天早上时,这场大雨才开始变小,化作了绵绵细雨。
在城心广场上,周旭就聚众宣布‘公子信昨夜出奔’这一消息,又大肆渲染说公子信得知绵伯江北征不返,要去新涪城问大宗请援征讨——这等于是对小宗的背叛,公子信在绵地的最后一点声名都坏掉了。
族人都抢收了大部分稻子,在周旭连着五日一家一户地拜访下,感激都已亲口对‘小绵大夫’与‘两位夫人’抒发出来,而对少量稻子不及抢收的怨念久不得抒,顿时都归于公子信身上。
没有人记得公子信往日处事公平的好处,也再不顾他是先绵大夫嫡子的身份,都说绵大夫一世好人,却生了个不肖之子,最后连野种的传言都出来了。
……
经过一个上午的演化,到了下午这种论政气氛越演越烈,九姓家主惶恐之余,冒雨亲身入绵伯旧邸,再度向周旭表示服从,正式定下君臣名分。
荆娘出面挽留家主们在府中用夕食,又让燕儿去请了芈娴过来赴宴。
……
在夕食的宴席间,觥筹交错,配着外面天然的哗啦啦雨声,一时有了些钟鸣鼎食的气像,周旭把酒相祝:“这雨连绵四日后,群兽疲敝,正是入山除兽之机,还请诸位做好准备,愿此行旗开得胜!”
“臣等谨尊君上之命,愿同祝此行旗开得胜!”
众家主慨然同饮,却全然不解——这时不赶紧起兵造反,还去灭什么兽?
且按关系远近,众人心中滋味各不相同,他们既然知道了绵伯江北征之事,在一个月内新涪大军压来之前,反倒没有人会傻到触犯周旭——谁都怕落得和公子信一样下场啊。
这边东山脚下如此热闹,马车停得塞满了街道,三位长老的昏花老眼也总算瞧出了形势,紧接着亲身入府献上四百金,远超新涪使者口供三百贿金。
周旭笑纳了多出来的一百金,却让荆娘持金剑招来小宗四房的所有管事。
周旭在席间当场宣布道:“这三百新涪贿金作为我们绵地共财,暂由嬴细君荆娘代为保管,以后正式建立账册时交还,至于诸位长老前番是听了公子信蛊惑,实无恶迹,诸位以为然否?”
芈娴以湘竹扇遮面不语,她现在是周旭长辈兼外戚身份,要作为关键支持,没必要在小事上处处表态,那反而显得生硬见外。
九姓家主与周英等小宗诸管事都纷纷应是,三位长老松了口气,又听周旭步至他们席前,把酒劝饮道:“然诸位长老毕竟年事已高,如此日夜劳形,是非善待功勋老臣之法,年轻人的事情就交给年轻人做……”
周旭却转头对周英等人笑了笑,意味深长。
这些年轻人脸上表情一时精彩起来,忐忑目光都转为热切。
周旭满意点头,转而继续对三位长老劝道:“三位叔伯满饮此杯,且放心回去颐养天年如何?”
三位长老下意识地望向各个子侄,但没有一个与他们对视给予支持,顿时面色如土,手脚都酸软了。
“来来来,二长老先做个榜样。”周旭放下自己手中酒杯,为二长老举起几案上,恭敬地递在二长老的胖手中,“先伯教诲旭从来不敢忘,二长老莫要以为旭是着意相逼,实是世间情势已变,我们绵地的队伍需要更新的血液。”
二长老无话可说,抖着胖手喝了这酒,苦笑着坐回席上。
“来来来,这杯敬于三长老,一代新人换旧人,三长老你儿孙满堂,换个心态看看其实生活也是充满乐趣的。”
三长老木着脸喝下,闷闷坐回去,四长老一下梗起了脖子,正要说话间。
“来来来,这杯敬于四长老,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本是值得高兴的事,还要多谢长老的悉心培养……诸位兄弟你们愣着干嘛,都来一起敬谢长辈高风亮节!”
“是是是!”
……
对于恋栈太久又失去族人支持的三个老人,周旭是轻推一把,瞅着就要空缺的岗位,几乎所有年轻管事都红了眼,就算没红眼的也要迫于形势,人人上来敬了三杯酒。
几乎是后世‘杯酒释兵权’的演绎,三位长老的亲信全都分化瓦解,彻底扫平了周旭在绵地的权力障碍,得到小宗十二名同姓管事的效忠。
这支本就该属于他的嫡系力量正式纳入手中,从而与异姓势力产生平衡,与在族人中的威望相融合,共同铸就了周旭在绵地中的天然根基。
不费一兵一卒,而敌人一扫而尽,迅雷不及掩耳,君临之势已成!
九姓家主中有不少明白人,对此过程看在眼里,都是既敬且畏。
芈娴俏脸藏在湘竹扇后,神情既畏且幸,她头一次感觉到自家做了笔绝好买卖,胞妹跟着这样的男人不算吃亏,可能还是她们赚了——前提是能击退新涪城的报复,以及绵伯江与涪子南联军归来后的征讨!
或许这男人,能继续创造这样的奇迹?
芈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红了脸。
周旭无视席间的暗流,这时就需要时间来稳固根基,让芈雅发下一份准备好了的计功规则后,周旭对周英等人宣布道:“按照这份从族民中获得的事务诉求,旭罗列出了各事项积分,各位视自身时间、能力勾选,在一个月后进行一次考核验收,凭分数表现各有重用。”
这是华夏后世的任务式政务处理作法,最精华的本来是对突发事件与创造性事务的评分计分,但这时代没有信息交流网络的支持,没有足够基础到专业教育的人才支持,只能用这简化版本。
但农业时代里的日常事务,说吃力是真的,说复杂就是瞎扯了,所有同姓年轻子弟新鲜惊愕过后,都更加兴奋地讨论勾选起来,不少同样任务有来自不同家户的复数重复,也有些是奇特而有建设性价值的,无论如何这是给了他们一个公平的机会!
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争,此举看似没有捆绑作用,却显示了周旭对于胜利的信心!
没有人会真心服从扎不下根来的流寇式首领,但对躬于一地事务的责任型首领,没有人不心生敬畏。
此宴宾主尽欢,数十名客人几乎人人大醉而归,就连芈娴都不胜酒力,留宿在了内院芈雅的房间。
……
到夜时雨水已收,但在各方推波助澜之下,外头流言已演变到由于公子信非绵大夫亲子,所以才在绵大夫死后当夜就去欺负继母。
这条流言结合那天夜里绵府的闹剧,恶毒非常,可信度却上升到新的高度,以几何倍的速度在族人中扩张。
‘小包打听’罗燕儿从外头买酒回来,就在宴后描述给她家女郎听,讲得绘声绘色好像亲身经历过一样,被荆娘弹了好几个脑瓜道:“以后可不许听这等秽言秽语!”
“呜……”
于是送客归来就寝时,周旭吹熄了油灯躺下,惊讶发现自己榻上多了一人。
荆娘丝毫没觉不妥——因为年龄相差三岁的缘故,为方便照顾,自小姊弟俩就常宿在一处——她直接就外面流言询问,晕红的鹅蛋俏脸,迷离的星眸,明显是醉意后不加掩饰的狐疑语气。
周旭瞧得赏心悦目之余,表面上叫屈不已道:“阿姊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般形象?旭虽不计较手段,从来对准一人一事!可不会牵涉无辜弱女,更别说损及先辈!”
“无辜弱女……哼!那就先信你一回。”
周旭哑然,想起府上还睡着不被荆娘待见的楚芈娴夫人,再不敢多言。
荆娘又哼了声,在榻上磨蹭了一会儿,闻到周旭身上开始萌长的男性气息,脸上又更加红了。
周旭只作不知,和她聊着商量了下过几日的对策,就装着蒙头大睡。
荆娘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估摸着各房主仆都已休息了,她才偷偷跑回自己房中休息。
“感谢信兄……哈哈,祝你在新涪城过的愉快。”
周旭低声笑着,在榻上舒展开身体,躺成了一个大字,今天是重要的一天,他总算能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