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厚听自己的妹子说要亲自下地养花种草,深觉得颇为不妥,但又明知道阻止不了她,便自告奋勇的帮她把地也犁了,肥也施了。
晓曦原本还兴致勃勃地蹲在一边拿着小锄拔个草什么的,被阿厚看见了,非常不客气地拦腰把她提了起来,搁在一边。
继而晓曦发现,没有外人的时候,阿厚对自己的亲昵会自然而然地表露出来。他的眼神不再那样压低了看自己,话语也不会再那般小心翼翼,整个人除了自在,更是轻松洒脱了不少,舒朗的神采透露出十七岁少年的阳光与朝气。
身边能有这样一个人,完全不在乎她做过什么,以及旁人对她的态度、评价,一味地对她好,让晓曦觉得很幸运。
哪怕这只是从前任手里继承来的小小幸福,但对于她这个冒牌货来讲,却是久逢甘露的及时雨,百丈崖前的救命草,她抓住了,就再也别想叫她放手。
前任,对不起,已然接管了你的人生,你的黑锅我帮你刷,你的好哥哥,我也不客气的收下了。
晓曦于心里这般默然祷告着。
两人在屋后的院坝里沐着春风,头顶暖阳,热火朝天的开工。
晓曦多半是碍手碍脚外加捣乱帮倒忙的那个,阿厚一边松土,一边还要防范着妹子突然蹦到地里来,弄得绣鞋裳裙上全是土不说,还把刚刚松散的土块又给踩结实了。
阿厚不让晓曦近身,晓曦就远远的站在一边捏小土球打他。
玩闹了好一会儿,看到日头偏西,天色暗下来了。晓曦才停止了搞破坏,转而正经当起了甩手掌柜,在一旁指挥着阿厚开垦了一片纵横约两丈大小的土地,又在地基上铺洒了一层草木灰,直忙活到太阳下山,才算罢休。
两兄妹最终闹得个精疲力尽,回到房中,晓曦吩咐项妪一人给下了一碗水面,就着汤汤水水喝了,两人都觉得充实无比。
饭后,晓曦命小桃花送阿厚出府,临走的时候,还给他包了一盒子项妪做的她最爱吃的点心,叫他带回去给母亲尝尝。
阿厚开心的不得了,看着晓曦的细长眼里满满全是欣喜和感激。
*****************
泡了个舒舒服服的花瓣浴,洗去了一身的泥土和污垢,浑身散发着百合花的清香。
晓曦换上了对襟直裾的雪白绵绸家居袍服,腰上缠了一根桃红色的腰封,坐在窗前的榻案边,一边翻书,一边等待某位不速之客的降临。
她遣走了所有随侍的仆人,独自一人留在房中。因她那高深莫测的古怪师傅曾说,不定哪天晚上就要来登门绶教,让她随时做好准备。
虽然挺不乐意搭理他的,但又不能安个雷达时时防范他的神出鬼没,只好尽力给他创造好环境,免得波及路人。
看了一会儿书,晓曦有点犯困。抬头望窗外,见满月悬挂中天,树冠银尘洒遍,想着不知不觉已是十五,不知这同一轮月下另一个时空的家人朋友可还安好?
寂寞如风,她觉得有些发冷,便放下錡窗,插上闩。想着今天应该没人会来了,便自己爬上了铺盖着沙帘的床榻准备睡觉。
白天听说吴先生被巴豆闹坏的肚子已经好全了,明天便要正式去塾亭上课,如此一来,她明天又会见到相旖了。
要如何去向她展露友好的姿态,化解她内心的排斥和敌意呢?这个问题很考人,又得花脑筋好好想想啊。
晓曦躺在柔软的榻上,开始了苦思冥想,终于在片刻过后,蒙周公召唤,总算是暂时解脱了苦海。
**********************
第二日,晓曦起了个大早,花了些功夫收拾自己,便在项妪的陪伴下去了中庭。
饶是如此,在她到达塾亭的时候,看见相旖早已经铺开了墨笔和书简,端坐于小案前。
师长吴先生也已经到了,正在从书箱里往外拿教学器具。
晓曦肩膀一榻。小受了一番打击。
但即刻,她就又抖擞了精神,微微提着一股傲气,几步步上石阶,从相旖身旁绕过,在提前备好的另一方小案前屈膝坐了下来。
她将自己的文房器具照着相旖的样子依次摆开,然后去角落的瓦缸里舀了水,将毛笔沾湿,将墨研好,然后正经端坐。
所有的准备工作,她都做地驾轻就熟,仿佛她不是第一次入学,而从来便为此间之主。
在这个过程中,晓曦从未主动跟相旖寒暄,甚至看也未曾看她一眼。
而相旖也始终心无旁骛,不时盯着书案上的竹册看一会儿,然后闭上眼默记,仿佛身边也从来未曾多了一个人般。
吴先生拾掇好书具,转过身来看见两名弟子都规规矩矩地坐着,互不搭理对方,晨间气温本就生冷,此刻的安静反倒更让人生出一股子寒意。
他抖搂抖搂身子,舒展着抬起两臂,让宽大的袖口自由地滑落在手肘处,准备开始讲课。
“今天考虑到新增了位学子,我就暂不开新篇,仍继续讲读《劝学》,相旖若是会了,便在一旁辅助指导你阿姊,可好?”吴先生首先对着相旖询问道,见她点头,便展开书简,将书文翻卷到即将要读的地方。
吴先生正摆出摇头晃脑地启势准备念读,忽然想起一事,又将书简一落,转头向另一边肃面问道:“米氏晓曦,布置给你的抄录,这几日可有完成?”
晓曦恭敬俯身回答“有”,便从案上拿起一卷竹册,双手举过头老老实实地呈上。
吴先生接过书简打开来,见上面字迹歪扭,内容却并无遗漏,虽然心理不甚满意,但也没啥好训教的,便说:“抄录并不是目的,关键是要过心,这书文中所阐述的道理,你可有理解?可有记下?”
晓曦不露痕迹地轻轻一笑,人就扶着桌案婀娜地站了起来,她向师长躬身一拜道:“学生所读,女子之天德,乃贞静幽贤,端庄诚一。而孝敬仁明,柔和慈顺,更是后日所努力必备的修养。可书上说,德性源于秉性,外化于习,由外而内,又由内而外,内外相合相承,最终归于本身。那学生要问了,若有天生秉性放浪不羁的女子,外化之习亦是大而化之,暴鲁狂野,此女子生来无天德,又如何由内而外,由外而内的习备后德,而成为此书所述之‘贞女’?”
吴先生一楞,继而抬手拈须,一双褪了色却依然精光四溢的小眼睛躲在耷拉了一半的眼皮子后面直直把晓曦瞅着,心里念:这小丫头倒是有读进去书,还结合自身经验做了认真的思考,发现了困惑啊!本着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的天责,老头子我怎么也得拉她一把不是?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回答道:“人之初,性本善。是以并无你所说那般天生狂妄的女子,而缘何堕落于斯,乃环境所致。夫近墨着黑,近朱者赤……”
“师长,请容学生插句话,”在吴先生刚开了个头,准备滔滔不绝往下阐述论点的时候,晓曦瞅准时机打断了他的话,“您说环境影响人,那我举个例子,比如学生与母亲,学生与相旖,俱同处一座大宅之内,为何却有不同性子?母亲庄厚严慈,相旖宽柔恬静似水,而学生却直性好强,屡屡招人不喜。”语气听来有小许的委屈。
吴先生沉吟片刻,安慰道:“盖因周边人纵养所致。小姑你千金独女,位高身尊,奴仆下人无不庸宠贵怠,宠极而身败,是以性狂而不缚教也。”
“那我如何能得以改正?”晓曦问。
“学也。”
“那学习的目的为何?”
“修其身,养其性也。”
“那相表妹已然性情温良,具有德才,何以还学?”
吴老头不支声,默默瞅了一眼相旖。
相旖自接过问题回道:“博学而日省,知明而行无过矣。登高望远,舆马者行千里之外,学故无止境也。相旖所学,是以明身自省,辨是非,知荣辱,区利害,平急虑,承大道于先贤,而报之于天下。”
好样的!好一个承大道于先贤,而报之于天下!
晓曦心中不由称赞。
她知道相旖并不是外表看来那般柔弱小气的女子,学问也不低,但没想到她竟然有这般壮阔远大的志向。
比起自己这个只想嫁个好老公,安稳富足的过日子的姐姐,可是有出息多了。
瞟了一眼那个自始至终坐在席间看似恬淡却实则清冽的冰美人,晓曦的嘴角浮上了一丝浅笑,继而眼神里闪过一缕自信且得意的芒光。
“说的好,”晓曦击掌而大声赞道,“妹子所言,亦正是我米氏所推崇之学问者的终极目标。在我看来,或可归为另外一句话,乃,学者,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不知学生可说对?”
一番慷慨言毕,如同在蛙塘里砸了块大石,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吴先生一脸震惊难掩大喜过望之色,瞪大了满是皱褶的眼眶目光凿凿地把晓曦盯着,仿佛发现了这个世界上的稀世至宝就在砸自己脚背上!
而相旖那一直默然平视,恍然如入虚空之中见若未见的目光,也不由自主的凝驻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