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姐妹坐在屋中,一时竟也无言。
相旖轻松化解了阿姊每次见面时必先丢出的调侃之后,便悠然地捡了榻头的书简,一册册随意翻看了起来。
晓曦瞥了她一眼,瘪了瘪嘴,心中怪道:这丫头今天是专程斗嘴来的么?
她团着膝盖转过身,仰面望向窗外。见细雨如雾,红粱青瓦如同敷了层油般,色泽鲜丽明快,衬在凝重的天幕下,倒像是重彩水墨一般秀丽如画。
奇怪呵,在家中待了几日,偏偏今天才注意到举头便是如此优美的风景……难不成,是因为美人造访的关系?
晓曦不自主地勾起了唇角,几日阴霾的心情,忽得豁然打开。
她转了转颈项,扫去了一身的慵懒,继而裹着身子挪动得离案几更近了些,眯着眼睛,凑上前问道:“阿旖啊,好些时日未见,老实讲,想没想姐姐?”语气中有点心怀不轨地调笑意味。
相旖搁案上展开书册的手微微一顿。只是片刻,那手就将竹简又重新卷了回去,玉白的食指轻轻在上磕了两下,道:“时日未见,以阿姊的性子,竟能只依赖着这些书册,长久安然匿避于室,阿旖是没想到。”
晓曦见她回答的驴头不对马嘴,心中“嘁”了一声。
说实话会死啊?
知道这个丫头向来傲娇惯了,试图拿她寻开心有大半可能只会气死自己,晓曦努了嘴,缩身回来靠在榻头的锦垫上。
不过好歹她主动来探望自己了,也算是有所进步吧!
“是啊,这些日子我在家中,将那日从小书阁带回的书册全都看过一遍。”晓曦倚在榻间,懒懒叹道。
忽而她似想起来什么,张口轻声唤道:“阿旖啊,你找给我的那些书,你可都看了?”
“看过。”
“可都看明白了?”
“大概吧。”
“我有些疑问,你可解吗?”
相旖从翻书的姿势抬起头,眼神有些莫测地看向她,见她一副坦然地样子回望过来,便轻微地眯了眼道:“阿姊请说。”
晓曦便把心中的疑惑缓缓道了出来。
她这几日以来翻看曾祖父米笙和爷爷米怿的生平传记,相当于是将两辈加起来将近一百五十年的南钺朝主要重大历史事件粗略的过了一遍。她重点查阅了有关米氏一门涉及到皇朝始立,划权分封,帝位袭传,邻国关系,朝党争斗,姻亲联势此六方面的内容,试图从中推演出当下氏族可能会面临的时局。
古言“前车之辙,后车之鉴”。在晓曦眼中,历史就是一个巨大的车轮,当它滚动的时候会卷起万丈红尘硝烟,身陷其中的人如云闭目,惶惶不知终时,但只要努力回过头去寻觅那些已落定的尘埃,其实是可以分辨出其行进方向的大概范围的。
做为一个穿越者,她既然跨越了漫长的时空,拥有了普通人不可能拥有的经历,她便不再像普通人那样看待身边的人、事、物,她会站在历史的角度,去试图把握自己的现在,和未来。
她是幸运的,穿越而获的身份,至少不用像蝼蚁一般朝不饱夕,四处流离。但她也是危险的,她处在权力的高处,争斗的漩涡之中,很有可能会被车轮的推动者碾在轮下,成为牺牲品。
所以,做为她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在上层社会的权力斗争中保存自己,游刃有余;要么,就彻底远离这个漩涡,融入到广阔的江河湖海之中。
这便是她最近几日一直以来在考虑的问题。
虽然目前看来,自己所处的环境暂时宁静而单纯,但她绝不会因此而产生侥幸心理。
晓曦信奉的行动准则便是,用已知的线索分析当下,用当下的反应抉择未来。
所以她将米氏两位先祖的传册看过之后,结合近日观察所捕捉到的蛛丝马迹,倒也分析出来一些现今的局势状况。
只是她毕竟不是事件的直接参与者,传记上的文字记录也不尽全面,很多都是她自己揣测臆想补完的。为了巩固自己的结论,她需要有旁人来帮她证实一些事情的真伪。
“曾祖父米笙与爷爷米怿自南钺开国以来,两代为相,共辅佐了四任帝王,虽说分别是在开疆固土,文武治国之上有丰功,但难免‘功到雄奇即罪名’,孝武帝时,皇帝忙于北部战事,粱太后便在朝中搞‘肃清拨乱’,当时在朝中为相的爷爷与太后抗衡,保下了一批开国有功的老臣子,稳定了当时的朝局,才有后惠帝时的兴旺安宁。但米氏也是在那一场争斗中被剥去了大部分兵权,以至于现在丞相手中除了小将军镇守于北部辽城的军队之外,便只有朝中总领言官清流的朝议与奏事之权。我说的可对?”
相旖一诧,他没想到阿姊会问他这个,原以为只是她阅读时遇到了不通的文言,请他来解,却没想到她不仅全都读明白了,而且,还窥斑见豹的得出了传记上并没记载的后世情况,所说竟也与时情相差无二。
只是,她为何会向他讨问这种问题?
他有些诧异地挑眉看她,见她只是微笑着回望自己,似乎是耐心地等待他的回话,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沉吟片刻,脑中闪过一些细碎的片段,那都是在落水事故发生之前的事情了。他想起了最后的一个无星之夜,自己与丞相的长谈,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墙角划过的一袭粉白的裙边……果然是她么?
所以,她才会有后来那般激烈的反抗动作?但为何现在又是如此的淡定自得?
她到底在那一夜,都听到了些什么?
相旖感觉到内心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躁动在试图牵动着自己的情绪,令他有些沉不住气来。他一直以为所有的事情皆在掌控之中,但自从阿姊变了一个人之后,似乎总有一些意外让他琢磨不透,措不及防。
在旁人无察觉的情况下,他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平抚了思绪,再回望她时,眼中已经没有了那些翻涌,“阿姊所说没错。”
且听听看她要如何下说吧。
晓曦见她答话,便又继续说道:“我看传书,心中甚感奇怪,自曾祖父那一辈起,米氏一族从高祖皇帝处封得了世袭罗湖郡公爵位,而这历代的国相之位便也从未旁落它手,纵使朝中格局千变,相权被切割的大不如前,米氏的地位却一直稳固,即便是孝武帝对爷爷有所忌惮,却依然在临终前受命其为太傅,辅佐年幼的惠帝登基。咎其幕后之因,似乎与西昌国相氏有关系。在一系列的记载之中,西昌国相氏总是间或穿插其中,看似蜻蜓点水,却又举足轻重。相旖,西昌相氏可是你的本家呢,不过据我所知,相氏自我祖母的上代起,便没有男丁出生,所以到了你这一辈,应该是断了姓才是啊,为何你依然姓相?”
晓曦拎着一旁锦鋈上悬挂的流苏无意识地把玩着,问话虽然条条是道,却又不给人逼问的感觉,仿佛是在聊着当天的天气可好、园中的花草可美一般随意悠闲。
相旖微微凝眉。
接下来,他的眼神飘过了一丝黯淡,似乎是想起了远在西昌的家人般:“自我祖父那一辈的时候,入赘了男丁在相家,到我父亲和我之时,便才又延续了相族的姓氏。”
“原来如此。”晓曦了然道,“不过听说你并无兄弟姐妹是么?那相氏一族到了你这一辈,岂不是又断了香火了?”
见相旖不答,晓曦便叹道:“相氏倒也真是离奇的一门,竟然三代中除了仅一个男嗣之外,所出皆为女子,且个个貌美如花,艳绝于世,竟全凭着与各大氏族联姻,而成了西昌国势力最大,权力最广的氏族。如今西昌王族公输氏的掌权太后便是我祖母的亲姐姐吧?”
“是以,米氏之所以在南钺朝堂屹立不倒,除了罗湖郡下十四县的布政权与五万地方军备的牵制之外,还有相氏举西昌国之后盾做倚仗吧?”
“只可惜,到了父亲这一辈,似乎与相氏之间的关联渐渐抽离远来,倘若不在我们这一辈与相氏重新搭上关系的话,米氏制衡西昌与南钺两方朝局的手段就等于完全丧失了。”
“所以……相旖,难道说,你寄养在我家中,其实是为了与米氏或者南钺皇室和亲来的么?”
相旖一怔。他脑中本在快速的过滤着阿姊的话,惊叹于她从一箱零散的记录中竟然梳理出如此详细精准的关键脉络来,但她明明已经渐渐地触摸到了真相,却在最后扔出貌似合理,实则荒唐的结论。
看着她倚在榻边巧笑倩兮地模样,相旖彻底迷惑了。她这到底是在玩笑?还是又一次的试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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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话:这一章因为涉及到三代朝堂权力争斗的事件,有点复杂,板栗已经尽力了。。。理出这些线索,是为了让女主意识到处境尽快能做出反应,加快文章的节奏。以后我会尽量避免这种让人写昏头的东东了,还是老实写我喜欢,读者也爱看的小情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