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府院时,见王府派来迎接的马车就停在正门前。
一老一少两位仆从穿着统一利落的乌绿色家丁服躬立一旁。他们衣衽边绲着青线徽记,是专属王府的特色标志。
年青的驭夫见府里出来了一行三人的女眷,便从车辕上取下一方小杌,放在马车旁的石板地面上。
年纪大一些的老叟则恭敬地迎上前来,鞠躬问道:“贵人可是丞相府小姑囡米氏?”
“是我。”晓曦见这老叟面相端方和蔼,言行有礼度、无卑亢,想来应是在王府中有些资历的老仆了,自是对他客气几分。
来到马车旁,便闻到一股馨香沁人的檀木香味,晓曦这才注意到,今天派来迎接自己的这两马车,竟然和上次在街角偶遇的那辆几乎一模一样。
素闻王府显赫,可这排场也……太夸大了些罢?不过是迎客所用的乘具,竟然也是这般高规格的标准吗?
晓曦咂舌。不由回想着自己上次出府时一路板车颠簸的经历,还真真是往事不堪追忆啊!
她扶着老仆的手臂,在身旁小桃花和另外一位丫头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掀帘坐了进去。
那位丫头是佘氏房中的婢女,此时将晓曦扶上车后,她便与王府的两位仆从打点客套了两句,无非是“劳烦两位辛苦”、“请一路照看好我家小姑”一类的。王府之人便也郑重应下。
小桃花将竹编的精致小食盒从车外递了进来,可怜巴巴地对着帘内的晓曦小声呢喃道:“小姑囡囡,真的不用小婢随行么?您平素不常出府,万一路上有个啥需要,桃花还可以帮把手……”
“能有啥需要啊?”晓曦“噗嗤”一笑,接过食盒冲她挥手道:“回去吧,记得带话给项妪,叫她酉时到相府后门接我。”
她当然知道小丫头也向往着出府游玩,但现在的晓曦毕竟不是贪玩爱闹的大小姐了,即便是要带着女侍出门,她也会选择一个能随时帮衬到自己的,而目前属下之内,除了项妪,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可,项妪毕竟年纪大了,有些需要拉下脸面的事情还得小丫头才好做,她也有心再为自己寻摸一个贴身又贴心的小帮手,不过,一切随缘吧!
左右现在暂时还用不着,倒也不必着急。
马车渐渐滚动。
晓曦坐在车内柔软厚实的锦垫上,鉴赏了一番其中雅致贵气的装潢。显贵之处并不在于奢靡,而是设计和用材上的独具匠心。
她想到了前几天阅读史籍时,也顺带了解到的王氏一门光辉显赫的历史,知道其家族自前朝起便出过十几个享誉诸州的鸿儒高生,南钺朝更是历代达官,位列三公、爵位蝉联,子弟多以文采、贤明而受人敬仰,先帝最为宠幸的妃嫔之一便是王氏女,如今已贵为太妃,端享雍荣。
只是与米氏崛起于朝堂的激进强势不同,王氏是凭借低调无为的作风,专心主持维护礼制,整立学官,只博贤名,不图权利,而在近几代帝王处渐渐获得厚爱。
因着丞相米渊亦明确主张推行高祖所立旧制,是以两家在朝关系也越走越近。
车行平稳,滚轴车辙上因包着软木,几乎感觉不到地表的坎坷,也不怎么能听见滚动摩擦的声响。
晓曦正在冥想之中,忽听得有马匹奔腾由远及近而来,规律的马蹄声跑到近前忽然被勒住,就在马车前停了下来。
“咦?这不是王家三公子的马车么?”一陌生男子的声音问道。
其后又跟了一窜马蹄声过来,也是在近前停下。
“王三公子?”后到的那人疑道,声音中意外带着些喜悦。
晓曦正在奇怪怎么这些人连车中人都没见,就如此笃定王府马车中所乘之人是王缘为,继而她分辨出后来那声音熟悉,不是阿厚又会是谁?
她便喝令马车停下,掀了车帘向外招呼道:“阿厚,是我。”
阿厚听是自己妹子的声音,不由一怔,赶忙驱了马走到车前来,从正门撩起的帘子往里一看,见妹子晓曦正坐其中。他下意识地又往里探望了一眼,见车里没有其它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便踏实了些。
“晓曦这是要去哪里?”本来想问为何会在王家马车中的,但想到身旁还有外人,阿厚便换了个问法。
“今天王家苒儿邀我过府游玩一天,这不,一早就派人来接了。”晓曦冲他一笑,问道:“阿厚哥这一大早又是从哪里匆匆赶回?”
“我刚从城外二十里地的驿站接了位府僚归来,他自西昌游历返京,因丢了路引进不了城,须的我用丞相府的牌子将人担保进来。好在一切顺利,人也接回来了。”
阿厚说话的时候,晓曦就看见前面门帘外视线内渐渐引马踱近一人来,他在车前跃下马,走到近前向车内的晓曦拊掌一礼道:“鄙人刘松夏,是府中谋士,见过小姑囡。”
晓曦随即打量了那人一眼,见其人是个样貌普通、年龄三十左右的青年男子,一身风尘仆仆,长袍皱乱,明显经历了长途跋涉的模样。
她便也没太当回事,随口应了一句“好”。
却察觉到那人抬起头来时向着车内睃视的目光,甚至还极快速地扫了她一眼,虽然只是很短的瞬间,但那眼神带着尖锐的探知欲,令晓曦感觉很不舒服。
这什么人啊!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即便是好奇,也要看对象吧?竟然敢在东主面前如此没规没距……晓曦在心中给此人打了个大叉,将他划归在小人得志的那一堆儿里。
阿厚听晓曦说是受王苒儿之约,倒也没再多想,但见她独自一人没带婢女,便又开口问道:“晓曦何时从王府归?届时我从府中带了马车去接你吧。”好歹还是不放心。
晓曦正认真思索着他的建议,正觉得这样也好,却听一旁随车的老叟回应道:“东主一早吩咐仆下二人今日专责接送米氏小姑,不敢有劳贵人。”
难得受邀,对方必是要尽地主之仪的。晓曦表示理解,便冲着阿厚摆手道:“不用了,阿厚哥你忙你的吧。”又道:“不耽搁你们回府,我先行一步。”便把车帘放下。
马车缓缓起行,阿厚引马让开道,转身目送一程之后,便登上马背,与那名叫刘松夏的幕僚一起朝相府奔回。
马车一路绕行,却是尽挑的僻静幽深的府巷,很少取道闹市之中而过。中途有一段路不可避免的经过一处市集,车行便提了速,马蹄声踩着青石板“的的”响亮,即便是这样,车后依然追逐了一群兴奋的好似打了鸡血般的少女们,一口一个“七窍郎君”的尖叫欢嚷着。
晓曦心中越发觉得不对劲,难道说王府之人乘车出行都要收到此番待遇吗?还是说,这车其实……
脑子里正在绕弯弯,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到了,请小姑下车吧。”老叟恭敬地拉开帘子。
晓曦探出头,见马车停在一处宅院门前。
这宅门并不像想象中的气派宏大,却有一种婉约秀致的精美,红漆绿瓦,飞檐庑顶,朱门上钉着一排排整齐硕大的鎏金铜铆,一丛丛高大灌木自墙头探出身来。
这不像是高门大户,到像是有钱人另置的别院。晓曦纳闷,便朝着宅门口的牌匾定睛一瞧,果然,其上清清楚楚两个大字“芜园”。
为什么会是这个……什么芜园?难道不应该是王府嘛?
晓曦一阵恍惚,刚踩着小杌子下到地面,她便迫不及待地朝那老叟问道:“老叟,容我确认一下,你是受谁之命去相府接我来这儿的?”
老叟俯身鞠躬,恭敬回答道:“回小姑,是我家小郎君。”
晓曦忽然就有种脱力之感,不过她心中还是存了一丝执念,便又问道:“可是你家小姑托小郎接我来这里的?”
老叟答:“这个老仆不知,但小郎君已有数日未归府宅,应该很有几天没见小姑了。”
这个王缘为!
他为什么偏偏赶着今天约自己,也不知他到底是故意还是无意,恰巧跟王苒儿约她的时间撞在了一起!
现在叫她怎么办?晓曦郁闷中。
立时改道去王府?她不认为这两个忠仆会在王缘为没见到她之前送她走。
那便只能硬着头皮去见他一面了。
晓曦叹了一口气,转身行在前头,“带路。”她喊道,人便向着那朱漆大门旁的小侧门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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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申墨被相旖硬拖着下了几局棋,因为心不在焉的关系,一局都没有赢过。
原本他的棋法是非常精湛的,当穿卜术法尚能发挥作用的时候,他可以从落子的一个动作推演出接下来上千上万种走位来,而且这上千种可能每一步的应对之策,他都能未卜先知。
可惜受了内伤之后,一切术法都无法施展,再加上他心中装着事,脑子更无法集中思路,结果盘面上被徒弟一顿攻城掠地,眼看着就又一次进入死局。
“不下了,不下了,”他伸手将棋盘上的残局一糊弄,就有黑白几粒棋子“劈劈啪啪”从案几掉落在榻上。“为师本来已觉大好,这棋一下又感头疼,我看我还是回屋再躺一天去!”
相旖浅笑,抬手将盘面上的黑白棋子划分出来,分别各自回拢到棋篓中,又不慌不忙地挨个拾捡着掉落榻上的棋子,口中说道:“师傅可不要摆一个木头在榻上做成是在休息的模样,以如今的法效,谡儿可是会看出来的。”
高申墨面颊一烧,心中就在暗骂怎么这鬼徒儿自己想什么他都能知道呢?
人已经走到内间门口,不得已又步了回来,往榻上重重一坐,他不无郁闷地道:“臭小子,那你说说看,为师现在该干嘛?”
“师傅不然便说说,有关于您新收的徒弟,我‘师妹’的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