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张脸倒转着，尽管这张脸上纷飞纠缠着许多发丝，她也确凿坚信着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那就是他的脸。
男人稳稳落在了地上，不等长发垂地，便又急速往洞口走去。
“尤郎。”青凰平静得十分压抑的声音从男人的身后传来，然而他的脚步没有片刻消停，风速前赶，作势又将飞起。
“尤黍离！”这一喊迥异于前一声轻唤，青凰已然泪流满面，立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喊着。
男人已经飞了起来，一袭玄色长袍鼓着满满的风，朝洞口而去，就在男人即将穿进隧道的瞬间，一张结界霎时凭空织了起来，将男人弹回了地面。
刚刚化回人形的鬿雀看了獦狚一眼，他的狼尾尚未及收起，指尖残留着一丝光焰。
洞府中的风在盘旋流窜，男人依旧背对着青凰，微微侧着的脸掩映在翻飞的头发中。鬿雀和獦狚看看青凰，再看看那个男人，不知如何是好。
“你转过来，不管你是不是尤黍离，今天你必须直面我，你这个杀人犯！”最后“杀人犯”三个字，青凰几乎是从牙根间挤出来的。
一瞬间，洞府里寂静得只剩风声呼呼作响。男人缓缓转过身子，那张透明而爽朗的脸再一次在三人的面前，从纷飞的头发间逐渐显现，只不过这次这张脸没再反转，它清晰、端正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如果说青凰在上一刻还留有一丝不确切，存有也许只是看走眼的侥幸的话，那么此刻她已经能够无比确信这个残忍的事实了——就是那个夜夜入梦的男人，此刻正陌生而残酷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她紧咬着嘴唇，肩膀瑟瑟抽动，脸上泪水纵流。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青凰哭着问道。
尤黍离平静地看着青凰，神情冷峻。
青凰流着泪慢慢走近尤黍离，嘴角吃力地挤出笑意，“看上去，你的身子比两年前可好得多了。”
“好……不好吗？”尤黍离将眼一偏，避开了青凰的直视，冷冷言道。
青凰笑得生涩，狠狠地点着头，豆大的泪珠子被抖落下来，“对，好！”她的笑容已经僵住了，表情极不自然，眼神里满是压抑的愤怒和悲哀。“两年，就让你变成了这副模样，变得我几乎认不出你了，你靠的，应不只是这区区几只鸟吧？”
青凰的愤怒已达极点，翠鸟凰纹延着筋脉攀上了她的脸颊和额头，眼珠子隐隐泛着绿色荧光。她转过身子看着鬿雀和獦狚，“你们公子不是下山了吗？”她指着尤黍离问道，“那这个人是谁？是谁！”
鬿雀和獦狚低低埋着头，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犹如两个犯了过错的小孩儿般，做好了迎受打骂的准备。
青凰回过头来看着尤黍离，“对，他不是那个尤黍离了，此刻的他就是个狂魔，是个屠戮生灵的恶魔！我好恨，好悔，当初为什么要挽留你还千方百计维护着你，你到底杀了多少人？”
尤黍离阴沉着脸，目光游移不知所注。青凰转身瞪着鬿雀和獦狚，泪水涌流，问道：“你们都知道的是吗？”
鬿雀和獦狚依然低着头，不敢作声，青凰只觉胸口猛地一堵，她死死地摁住心脏的部位，一声声地吼着“骗子”，一边往隧道口跑去。獦狚想跟随着冲过去，但见尤黍离站于当道，冷峻沉寂，只得压抑着心中的冲动，目送青凰的背影消失在隧道之中。
古老的清丰城又迎来了一个寂静的夜晚，因为顺子的挽留，马良又在这儿逗留了一天。白天的时候，马良百无聊赖地上街闲逛，行走在忙碌的市井之间，听那卖酒的相公吆喝着陈年糠酿，看见肉铺子的伙计切割木桩、量扯藤条，搭造出一个个牛羊牲口的草坯模型。马良深为纳罕，也觉得怪有趣儿的，这清丰城的肉匠还能有这一手木匠的绝活儿。回到店里跟顺子一聊，才知道清丰城每年春节，各家各户都会有祭天祀祖的仪典，据说所拜的神灵之中还有一位叫凤凰大士的，这些东西就为着仪典准备呢。顺子正忙得连轴转，马良便也没细问缘由，只不得不再一次暗自感叹清丰城的古拙敦朴。
今夜的清丰城放晴了，星汉晴朗澄澈，一轮皎皎明月沉浮云彩之间，向人间匀撒银辉。马良正坐在房间之中，望着灯下的莲花图出着神。忽然，几声沉闷而急促的敲门声响传来，打破了暗夜的静寂，把马良吓了一跳。
他匆匆开门，门口的人正是顺子，顺子见房门微启，便闪身进屋，拉住马良的手，一脸严肃地说：“马良哥哥，我刚从金掌柜那儿过来，伺候他睡下了，你现在马上走，带上大黄，连夜逃出清丰城！”
马良还在一头雾水之中，顺子接着说道：“详细的我们路上说，我这就送你出城，走！”说着，顺子帮马良拾掇了行李，二人蹑手蹑脚匆匆下楼，生怕金掌柜惊觉。
他们到牛棚解了大黄，便往出城的方向赶去。顺子自小在清丰城长大，熟门熟路，一路专挑那行人稀少的道路行走。
“好在这几日筹备仪典，宵禁延迟了好几个时辰，不过你不能从大门走出去，我得带着你迂到一处城墙豁口，你从那儿出去才安全。”顺子一边走着，一边不住地盘算着出城计划。
马良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十分困惑，问：“顺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顺子一边匆匆地赶着路，一边说道：“你的牛被金掌柜惦记上了，今晚再不走，他就要把大黄杀了。”
“杀了大黄？为什么？”马良一脸讶异。
“还不是为了过几天的交子仪典。”
“仪典？仪典上的牛羊不都用的那些牲口模型吗？”马良仍然不解。
“嗨！如果有真牛真羊，谁会用这个拜神拜祖先？这不是前些天清丰城里起了场牛羊瘟嘛，一夜之间全城的牛羊都死了，死时都还全须全尾的，就是都瘦了好些，先生们都说这肉也不能吃了，便全运往护城河给沉了，唉，可惜了那些肉了……”顺子摇头叹息着。
马良震惊地点点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昨晚你在牛棚……”
“对，没错！昨晚我去牛棚，就是金掌柜吩咐的我去把大黄偷偷牵走，好在你及时赶到了，要不我可就犯大错了！”顺子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令马良十分感动。
“金掌柜叫我今晚再次行动一定要拿下大黄，我心想我万不能干这种坑骗朋友的事情，大黄对你那么重要呢，所以今晚我就得帮你们逃出去！”
“那你明早怎么跟金掌柜交待？”马良不禁有点儿担心起顺子的处境来了。
顺子一拍胸膛，道：“放心吧，顺子爷总能蒙过去。”
马良搂了搂顺子的肩膀，动情地说：“谢谢你，顺子！”
两人继续往前赶着路，眼见城墙已遥遥可见，突然一队人马仗着火炬从拐角处横了出来，将马良和顺子围了起来。大黄往前迈了几步，牛身拱在了马良身边，做出保护他的架势。
马良和顺子都吓傻了，顺子不知所措地挨在马良身后，一边骂骂咧咧：“你……你们干什么，光天化……夜之下打劫吗？”
为首的那个人嘿嘿狞笑，举着火把往大黄身上探照，说：“你光天化……夜之下牵着口大黄牛在街头晃荡，可不就是招贼吗？”说完，那人朝身后的人群一示意，他们便一哄而上，欲来抢牛。
马良拼命把大黄往身后推，拿自己的身子挡在前面，狂舞着手脚不让人近身，顺子则早早被拽倒在一旁，暴跳如雷地喊着“抓贼啊抓贼啊”。
这一喊，就把临近四处的人都吸引来了，众人一看这儿有头大黄牛，都两眼放光，随即加入了这场抢夺战。
马良势单力薄，手脚很快就被反剪着扔到一边，大黄马上就被人团团死死地围住了。人群外的马良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他揪揪扯扯地担心着大黄的处境，拼命扒拉那些人，可是他如何拗得过这群大人，一次一次地被推倒在地，把手都给磕破了，急得眼泪打转。顺子忙跑过来扶着马良检查伤势，安慰马良别急，说等这两伙人争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他们再从中得利，把大黄牵走。
顺子满心以为这该是个天衣无缝又省事儿的计划，哪知他并不清楚那伙仗炬横街的人的来头，只听为首那个人扯着嗓子对那些抢牛的人吼道：“我们是太守老爷的人，这牛是为太守老爷抓的，这你们也敢动吗？啊？”
一番话让他们很快就占了绝对的上风，把那些参与抢牛的人群逼得节节败退，急得顺子在一边跺脚痛惜，可恨这些人如此不争气。
挣扎中，马良再一次被重重地摔到地上，他看见大黄的身上多了好几捆粗麻绳，绑得它难以动弹，大黄也拼了命地扭过脖子想看看马良，但那群人不由分说地就将它拽着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