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我看着桌上放着的一叠粉红色的钞票,愣愣地问道。
“如你所见,人民币。”十四岁的世南,穿着蓝色的校服站在我面前,一本正经地从口袋里掏出另外一叠钞票来,放到桌上,一边解开绑钞票的绳子,拉开椅子坐下,在灯光下细细地数着。
“废话。”我不悦地盯着他,“我是在问你这钱哪来的。”
“二叔的赌场。”世南飞快地答道,手里的动作不受影响,继续利索地数着钱。我皱皱眉,问道:“拿这么多钱要用来做什么?”赌博的话,我想是没有必要的,二叔的赌场从来都是世南的天下,即便是他在那里输了钱,二叔也会很快替他摆平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世南会需要这么大笔钱的理由。
世南没有回答我,只是抬起眼看了我一下,又低下头去继续数:“男人的事,女人不要管。”
我挑了挑眉,冷哼一声:“是吗,那么二叔也知道这件事了?他应该不会介意我向他问这笔钱的由来吧?”
世南一听,忙道:“好了好了,我告诉你,但你不要告诉别人。”说着,他朝我这边凑了凑,低声道,“这钱是从赌场里偷来的。”
“偷来的?”我越发的不解起来,“为什么要用偷的?你的钱不够花了?”
世南朝我咧嘴笑了一下,道:“不是不够,而是用完了。”说着,他低下头接着数着那笔钱,我看着他,心里纳闷个不行,嘟喃道:“你不是上个星期才拿的零用钱吗?那么快就用完了?”
“对。”
“都花到哪去了?可别告诉我你都拿去买烟了。”
世南抬起头叹了口气,没好气道:“我没买烟,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行了吧?”
那是拿去做什么了?我盯着他,心里完全没了思路,过了一会,自己就拉了把椅子坐到他面前,用表情告诉他:臭小子,今天要不交代清楚,你这笔钱就得在我这充公了。
世南看着我,见我硬是揪着不放,只好无奈地摊开手,对我道:“我有个哥们在外面惹了点麻烦,好了吧?”
惹了麻烦?我疑惑地看向他。
只见他继续道:“他老爸在外面赌输了钱,道上的人放话要他的一只手,他们家现在到处东躲西藏,老妈半只脚都快踏进窑子里了。”
哦,我抽了口气,点了点头,看着他手上的那叠钱:“那你拿了多少?”
“前前后后,大概五万吧。”世南把那叠钱塞进口袋里,站起身来正要出门去,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低声道,“别告诉二叔,好吗?他老人家最近火气有点大啊。”说罢,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两个月后,世南有一天回来时,肩上绑着厚厚的一层绷带,抬着他回来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看见我时,脸上腼腆地笑了下。我一路骂骂咧咧地帮他扶着世南进了房间,上完药后,世南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房间里只剩下他轻微的鼾声。那个男孩朝我看过来,用一种低哑的声音问道:“你是他姐姐?”
我看向他,点了点头:“你可以叫我阿南。”
男孩又一次腼腆的笑了,他用那种带着点歉疚的眼神看了我一会,伸出手来,对我道:“我叫李凯,是世南的同学,你可以叫我凯弟。”
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远处传来。
我不知道那是谁,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可是那个声音还在继续着,沙哑的,无力的,此时又像在耳边呢喃了。
“阿南…阿南……”
我用力地眯了眯眼,眼前出现了一片白色的光晕,过了一会,那片白色的光晕又开始渐渐地化开来,变成一片蔚蓝的天空。我试图往下面看去,发现周围是一大片巨大的岩石,一些树木和杂草从岩石缝隙中间生长出来,成为一种倾斜的姿态。我被卡在中间,姿势非常危险,只要稍稍一动,就有可能跌下去,底下是深深的峡谷,一条凶猛的河流飞溅着白色的水花涌过。
“阿南……”
谁在叫我?我朝着那声音的来源看去,抬起头看到的,却是我这辈子永远无法忘记的一个画面。
凯弟的身体,几乎是腰以下的全部部分,被一大片沉重阴暗的岩石覆盖住,而他整个人几乎是倒挂着的,依附在那斜斜的山崖上,在满头的鲜艳刺眼的血迹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而那看上去几乎已经无法动弹了的身体,一只手(仅有的那只没受伤的手)正在紧紧地抓着世南的衣领,将世南的身体尽可能地拉到一个依附着岩石壁的位置上,世南的额头淌下一大片血迹,四肢无力的垂着,人昏迷不醒地卡在半截树干上。
我几乎是呆住了,很长的几秒内,我没有任何知觉,什么感觉都没有,就像我突然整个人都被放空了一样,我看着他们,下一刻,我缓缓地伸出手,挣扎着试图从那卡着我的岩石上挣脱出来,朝他们那边缓缓地爬过去,这整个过程里,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或者说,连心脏的感觉也消失了。
凯弟微微地别过脸来,他的身体动作使得他不能完全地转过脸来,他只能用那半张脸面向我,对我沙哑道:“帮个忙,把世南…扶好。”
我的脚踩在悬在半空中的一截树干上,伸出手去,从他紧紧抓着的世南的衣领下接住了世南的身子,世南整个人都昏迷了,我注意到他的右脚正在大量地往外涌血,情况非常糟糕,我几乎找不到什么语言来形容。
我把世南的身体依附在那半斜着的岩壁上,看向凯弟,他在放开抓着世南的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我挤出一个难看的,微弱的笑容,有点像我第一次遇见他时,他脸上的那种腼腆的笑。我听见他这么说,像是松了一口气道:“这样…好多了,说实在的,世南这小子……该减减肥啊。”
我一边扶着世南,想要在保持着他的身体不会倒下去的同时,伸出手去,将凯弟从那该死的岩石堆下拉出来。
凯弟看出了我的想法,他苦笑了一声,用那只还能稍微动一下的手朝我摆了摆,低声道:“没用的,别过来……你必须扶住他。”
我朝周围看去,寻找着谢夜的身影:“谢夜呢,他可以过来帮忙,你等等,一定能够……”
“没用的。”凯弟打断了我的话,对我道,“我看见他被爆炸的气流冲出了外面,没我们的好运气…他掉到悬崖下面去了。”
我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凯弟陷在岩石堆里的那半个身体,过了好一会才缓缓道:“没事……我,我可以把世南先固定在树干的夹缝里,然后我就过来……”
“阿南。”凯弟再一次打断了我。
“不要管我了,我这个样子……就算出来也没用了。”他用一种,像是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说着,但是每一句,都好像在刺向我的心脏,“听我说……”
他费力地看了看上方的悬崖,我看得出,那里是我们之前被爆炸冲出来的地方,那是鬼崖里面墓室的位置。
“你和世南,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还有谢夜,听我说…鬼崖里面,不止是只有我们这些人……赵家人,他们也肯定在这附近……”
“什么?”我瞪大眼睛。
凯弟突然重重地咳了一声,嘴里吐出几口血痰来,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你以为……我们还没来得及点燃那些炸药…墓室里是怎么会突然爆炸的?”
“是赵家人……肯定是的…咳咳…我估计,他们早就抢先我们一步,到达了墓室,在……拿走了最后一篇血章后,他们在墓室里埋了炸药…咳…他们肯定知道,我们会再次到里面调查……所以一直在外面观察着,等到时机一到,就引爆炸药,想把我们和活死人…统统炸死……”
我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看着凯弟惨不忍睹的身体,又看了看世南昏迷不醒的面孔,赵家人就在附近,随时可能出现,而我,我到底……该怎么做?谁能来告诉我,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把他们两个都救出这里?
“阿南,”凯弟似乎看出了我的痛苦,他又苦笑了一下,似乎是在安慰我一样,轻轻道,“这是我的命,你改变不了。”
“不。”我顿时激动起来,几乎有点语无伦次道,“不是,不可以这样……你等等,我,我会想出办法来的,我绝对,绝对……”
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像是在疯狂地脱离自己的控制领域一样,我知道我一旦爆发了这种痛苦的情绪,一切也是于事无补,我必须冷静思考,冷静,冷静思考!我必须要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才能……
“绝对不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几乎是用自己听都不敢听的,微弱的声线说完了这句话。
凯弟看着我,许久,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阿南……我们必须面对现实。”
“可是,这不一定要变成这样的!”我痛苦地说道,“如果不是为了我们…你……你从来都不用,也不会……”
“阿南,我并没有埋怨什么……”凯弟沙哑道,他的那种勉强露出来的笑容,此时此刻却像刀割一样地划在了我的身体里,我的灵魂里。只听见他继续断断续续道,“这是我的选择……兄弟间,没有什么…好怨的。”
“可是世南……”我忽然惊恐极了,因为我意识到,当世南醒过来时,当他知道这一切事,我的天,世南,世南他该怎么承受得住?
“世南……世南该怎么办……”我几乎是大脑一片空白了,嘴里胡乱地说道。
凯弟的脸色突然再一次惨白了起来,仿佛是痛苦再一次侵袭了过来一样,他痛苦地闭起眼,从嘴里呕出了一口血,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凯弟的呼吸渐渐地变弱了,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起来,过了好一会,才缓缓地移到我身上来,低声道:“阿南……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我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世南他……需要你,而你……也需要他。”他闭上眼睛,皱紧眉头道,“你必须……带他走,再在这里多耽搁一分……你们就多一分危险,你明白吗?阿南!”
最后的那句话,当他叫着我的名字时,声音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一样,重重地打在了我的心脏上,我鼻子一酸,哽咽道:“……你要我怎么做?”
凯弟抽了一股冷气,血缓缓地从他身上的伤口流出来,脸上豆大的汗淌下来,只见他缓缓道:“我要你……不要告诉世南,你带着他……找到安全下去的办法后……只管快点走,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不要管我了。”
我低下头,手紧紧地抓着世南的衣服,手指发白得筋骨都看见了,紧紧地咬着嘴唇,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哭出来,不要哭。我就一直这么拼命地咬着,直到嘴里渐渐有了血的腥味。
我抬起头去看向凯弟,却看见他把头别过去了,手也在那里垂着,没有任何动静。
“……阿凯?”我怔了怔,试着叫道。
没有回应。
而我的视线也仿佛被定格住了。
“……阿凯?”
一片沉寂。
“阿凯……”我低下头去,不敢再叫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我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到世南身上来,强迫自己,不要颤抖,转过身去,把世南的身体移到我自己的背上来,手扶住旁边枯干的树枝和坚硬的岩石,脚慢慢地往下滑去。
岩壁斜坡上的路掺着沙石,格外的滑,我一步步地往下面走去,几次滑倒时,我拼命地抓住身边所有的,仅有的缓冲物,抓住世南,或者是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缓缓地下降。
沙石和树木的枝叶不断地划破着我的皮肤,但是我意识到,身体上所带来的疼痛,就像一种缓和剂一样,我甚至是希望着能用这种疼痛来换取心里面的那种痛,或者是让我麻醉过去,因为我必须带着世南离开这里,所以我必须坚持下去,麻痹掉这种痛苦。
一次次,我拖着世南,从那高耸险峻的斜坡上滑下去,抓着从树丛里长出来的藤蔓,从峭壁上吊下去,最下面的地方是一条水流湍急的河道,我带着世南绕开了这条河往丛林里走去,我不知道谢夜在被爆炸气流冲出来后去了哪里,但是现在,我必须先带着世南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我一直走到了山坡的最底下,当我走到树林里的时候,我感到自己身上似乎卸下了一个巨大的外壳,这个外壳像是长在我的心脏上面的,厚厚地包裹住我,现在它被卸下了,那种深深的痛楚终于从心脏深处涌出来,我终于停下了脚步,趴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