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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刀客

刀客是从盘门城墙根那里忽然走出来的。

其实谁都没有注意到刀客的出现,谁都没有看到这一幕:几个裹蓝布头巾的人正在晒太阳;许多棉被、枕垫也被人拿出来晒太阳,绳子一头系在城墙根的树枝上,另一头则把晾衣服的竹竿插进地里;一只鸟飞过来,停在竹竿尖上,收了翅膀;因为有太阳,并且暖和,所以有些窗子开开来了,窗里的声音传出来──有谁在吵架,吃饭的碗摔在地上,碎了,涣散开来,叮当地响。

虽然说,确实并没有人注意到刀客的出现,他的大脚怎样穿在厚底布鞋里,走在砖石路上,那些嵌在砖石缝里的苔痕,因为雨、霜、甚至于雾而显得青涩发黑,就连青涩发黑的苔痕也被他踩在脚下。细密发腻的汁水。但刀客从盘门城墙根那里一走出来,形影刚现,立刻便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刀客的手上没有刀,至少对于肉眼来说,无法看到那种发亮的刀刃,雪白,强硬,闪现光泽。但确实有什么异样的事物,像闪电般飞快地划过去。这一点大家都感觉到了(心里一惊)。有人抬起了头。接着又有人抬起了头。就是这样,大家忽然感觉到:刀客来了。就在刚才,是刀客,是刀客来了。

其实也有人心里起着怀疑。其实也有人在心里暗自说着:他不像刀客。这不像刀客的最直观原因至少有两点,其一,是看不见他手里的刀;其二,则是在刀客的身边跟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子。小女孩,十二、三岁的样子,长得怯生生的,眼睛却很大,眨着。她走在刀客后面一、两步远的地方,有时又走快些,用手抓住刀客的衣角。眼睛却总是睁得很大,眨着。大家看着他们从城墙那里走出来,大家看着他们,心里想:这样的两个人,与其讲是刀客,还不如说是艺人。

没有人知道,一个脸上有着刀疤的刀客,身边怎么会跟了个怯弱的小女孩。没有人说得清这个。但紧接着,大家又仔细地、相当认真地看了看刀客,看过之后,那种异样的闪电般划过去的东西又回来了。大家又开始说了:这是个刀客。要知道,刀客经常流动在村庄和城镇,他们走南闯北,有些刀客的脸上蒙着黑布,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刀客都是些在现世里有着苦难与伤害记忆的人。因为记忆通常无法消除,伤害和刀疤便写在了脸上。他们带了这样的刀疤游荡着,目的是为了寻找他们的仇人。刀客的寻游常常以复仇为终。于是大家紧接着又开始猜想:这城里是否会有着刀客的仇人呢?要知道,这可是件让人担惊受怕的事情呵。

然而矛盾的事情又发生了。因为看上去,那个瘦小怯弱、经常眨着眼睛的小女孩非常依恋刀客。小女孩穿着粉红色的碎花棉袄。辫子上扎着粉红色的发带。她的衣服映衬着刀客灰黯的色调,就像是被削弱下去的有力一刀。但是她看上去非常依恋刀客,这是真的,谁都看得出这个。她经常抬起眼睛看他。睫毛长长的,有种无辜的弧形。她看来还非常听他的话。她走着走着就蹦跳起来了。她的手拉着刀客的衣角,因此说,她蹦跳起来的时候,刀客的步伐便显得有些滑稽,滑稽而踉跄。但不管怎么说,他们过的日子看来是简洁明快的,像一切的流浪汉一样,他们只带了最为简单的行李。他们的眼神也是简洁明了的。带着这种简洁明了眼神的人,从城门外面一脚踏进这个湿乎乎的城市,立刻就有很多人抬起了头:

刀客来了。最后,大家终于都这样说道。

大家是在城里的小酒店又见到刀客的。这个城里的人习惯于去小酒店吃饭(那种临河的酒店),特别是到了晚上的时候。有许多人其实就是在那里熟起来的。因为大家都习惯说:一回生,二回熟,到了第三回的时候,话就变得很多,脸涨得通红,脖子变粗,青筋直爆出来。那种样子常让人想起“直掏肺腑”这四个字,再加上河边店檐下的红灯笼早早地挂起来,有女人的声音,唱着“隐隐城楼起暮笳,俏尼姑独坐叹嗟呀。”河里有船,鱼一样地过去。酒喝得多了,头便朝着临河的窗口探出去,大家都说:这可是盛世呵。在这样的小酒店里,大家见面的机会越多,就越是要感慨:微醺,知己,美人鱼一样的游船,还有红颜的哀伤。这可是盛世呵。大家都说。

可是这一天,刀客来了。大家走进酒店的时候,突然发现刀客已经在那里了,还有那个穿粉红色碎花棉袄的小女孩。他们好象来得很早,他们来的时候,酒店里一定还是空着的。大门开了一半。因为是自然光,木纹便呈现出原来的质地。他们顺着木质的楼梯走上来,找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小女孩还伸出手去,摸了摸窗前垂下的红灯笼(一双细嫩的有些发白的手放在红灯笼上面),小女孩眨着大眼睛对刀客说:灯笼上都是灰,灯笼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灰呀。

刀客抬了抬眼,刀客的眼睛刚抬到一半就又沉了下去,刀客说:等到晚上,灯笼点起来就看不到灰了。灯笼一点起来,就什么灰都看不见了。

小女孩好象有些将信将疑,好在暮色已至,这让她多少有些定心了下来,她又抬头看了看灯笼,便不再说话了。

陆续有人来。大家都看到了刀客(眼睛有些生疼,如同分辨光,或者硬物),不管是从酒店的哪一个方位走进来的人,大家都看到了。这一点是不用怀疑的。另外还有一点也不容怀疑,那就是大家全都做到了镇定自若,若无其事。大家像平常一样来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并且点上菜。他们想了想,菜其实也和平常差不多:

河里捞上来的虾,去净了壳,放在鸡蛋清里滤过;花生米炸得很脆,用细竹筷夹起一个来,放在嘴边,轻轻吹口气,外面的果衣就像女人衣服一样脱落下来,露出里面白白的肉色;萝卜丝是用香油浸过、麻油拌过的,酒也刚刚温好,还有新鲜的湖里面的鱼,都齐崭崭地摆上来。

这样的酒和菜,细细地朝着肚子里咽下去,吃着吃着心里就安定了下来,开始寻思,好象还有人琢磨着要上去和那个刀客说上几句(究竟有没有人上去,没有人记得了),其实大家都很想问他一些问题,这其中包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在这个城市里有仇人吗,是不是会拔刀相见。诸如此类。大家相信,如果刀客清楚干净地回答了这样的问题,那么他就会变得普通起来,再也不那样神秘而可怕了,他就变得与他们中所有的人一样,他甚至也可以加入到他们的行列里来,或者从此定居在这个城市里。

也有人猜测他们确实是卖艺为生的。因为吃了不久,小女孩就站起来为大家唱歌了。大家发现,小女孩的声音非常好听,细细的,具有光泽,这样的声音他们以前是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所以暗暗的都有些吃惊。大家努力地分辨着这声音,希望尽可能地对它加以形容,结果发现这相当困难。有个人嘀咕了句,说她有点像童话里面讲的那种小人鱼,小人鱼通常是会唱好听的歌的。大家眼前一亮,觉得好象有点道理,因为城市多水,所以有着许多关于水妖的传说,大家都说小人鱼其实就是水妖的一种,她们知道自己长着爪子,子宫是不育的,所以引吭悲歌。但这样的传说附加在一个扎小辫的小女孩身上毕竟是牵强的,所以大家又哄地笑了起来,把眼光转到刀客的身上。从始至终,刀客其实一直都沉默着,脸半侧着看着窗外,其实谁都没有听到刀客讲过一言半语,尽管如此,大家都还是对他心怀畏惧:刀客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大家心想。

城里开始充满了窃窃私语声。有很多人都在说:刀客是来复仇的。他一定是来复仇的。刀客来复仇了。每一个从刀客住的小客店下面走过的人,都说自己听到了磨刀声。

“那是磨刀声”。他们竖起了耳朵:“是刀客在磨刀,他站在窗台下面。现在走过去了,走过去又走回来,他在磨刀,不停地磨刀”。

街上开始走过一些神色慌乱的人,脚步有些踉跄,虽然人影交错,却总给人一种街头人稀的感觉,有些荒凉。到处能听到噼噼啪啪的关窗关门声。一个寻仇的人出现了,在这个城市里,一个寻仇人的出现是件让人有些心寒的事情(心头一紧。想用一张白纸把腻湿的现实隔开)。所以说,城里的小酒店一到晚上,常常更是坐满了人。到处都是人,都在喝酒,用酒往嘴里灌,往脖子里灌,然后便说起话来:冬天呵,喝酒呵。这话讲得没有逻辑,但充满了动感与忧伤。说着说着,有人还哭起来了,哭得用白色的手绢或者衣角遮住了眼睛,“悲伤呵”,他们说,悲伤呵,怎么会这样悲伤呵(有一种感觉却总是清晰的:一张蒙着黑布的脸,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

谈话是谨慎的。因为寻仇者的出现,城里人的谈话出人意料地变得谨慎曲折起来(心事是沉重的)。但有时候,光明也会突然而来──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她小小的手抓住刀客的衣角。谁都不能否认,那个小女孩是个亮点。有人还猜测说,一定是刀客领养了小女孩。没有人说得清理由,但结论是确定的,是看得见的:在小女孩很小的时候,刀客便领养了她,她少不更事,只有少不更事、不知道人间疾苦的人,才会那样信任一个走南闯北、脸上蒙着黑布的刀客。她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看着一个刀客(刀光藏在身后),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真是天晓得的事情呵,大家分析说,小女孩一定没有看到过刀客杀人。嚓的一下。她一定没有见过这个,她跟着他走了很多地方,辫子上扎着粉红色的发带。她不知道自己跟着的,其实正是一个杀人如光影的刀客。

想到这里,又有好多人竖起了耳朵。

你们听到了吗?忽然,其中有个人尖叫了起来。你们听到了吗?他尖叫着:磨刀声!是刀客在磨刀!他在磨刀了,刀客在磨刀了!

虽然说城里经常会充满了一种类似于雨滴的声音,但天气其实是晴朗的,这几天的天气其实真是非常的晴朗。一个穿粉红色碎花棉袄的小女孩从他们住的小客店里探头向外张望,她看了一会儿,甚至都叫起来了,小女孩说:天真蓝呵。小女孩叫起来的声音也像唱歌一样,细细的,具有光泽的。这声音穿透屋子,来到刀客所在的那一边。(就连刀客也抬了一下头)。

小女孩眯缝着眼睛(朝着阳光的人,通常是眯缝着眼睛的)。小女孩一边眯缝着眼睛,一边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呵。刀客没有马上回答,所以过了一会儿,小女孩又问了一遍,小女孩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呵。

是江南。刀客说。

小女孩点点头,但紧接着,小女孩又问了:什么叫江南呢。小女孩说。小女孩说着的时候,听到刀客沙沙的脚步声,刀客从屋子的那头走过来了。

我们从北方来,刀客说,从北方来的人往南走,一直往南走,就到了江南了。这里的冬天总是下雨,不像在北方,北方到处都是雪,那些雪即使用脚使劲地踩上去,也是不会化的。

可我还是不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江南。

小女孩歪了歪头,用一只手去摸爬满了热气的窗玻璃,这里并没有下雨呵,我们来了以后,这里一滴雨都没有下过。一直出太阳,我早上醒过来太阳就照到脸上了。小女孩说。

阳光总是有的。刀客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停顿了一下。阳光是另外的事情,刀客说,但住在江南的人通常是不谈阳光的,因为很快就会下雨,而且一下就是很长的时间。在那些下雨的日子,常常会发生一些事情。有些事情,突然之间的──

刀客的话没有讲完,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小女孩对他说的话突然有些厌倦了,她提高了一些声音(走南闯北的野孩子免不了就会这样):我听不懂你的话,小女孩说,我一点也听不懂,反正这里一滴雨都没有下过,反正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里叫做江南。

总是会有不知道的事情的。

刀客这样说着,刀客说着的时候,脸色猛的阴冷了下来。只要接触过刀客的人就会知道,刀客脸色一阴,说话立刻就会变得简洁枯燥起来。而一个脸色铁青、说话简洁枯燥的刀客总是会让人感到有些不安的。

城里的茶馆店在传说一件事情。茶馆店就在小酒馆的旁边,也是临河的,门前挂着红灯笼。只是茶馆店的灯笼要比小酒馆的暗一些。城里有些人喜欢在喝酒以后去茶馆店坐坐,也有些人喝了也就喝了,喝完了就回家。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情,都总要因人而异。但茶馆店的灯笼确实要比小酒馆的暗一些,有人猜测说:那是因为有些喝醉酒的人会在茶馆店里哭。那些喝酒的时候,用手绢或者衣角遮住眼睛的人是不去那里的,那些喝完了就回家的人也是不哭的,但也有一些人,他们忽然觉得想哭了,他们就会到茶馆店去。他们躲在那里,偷偷地哭。

茶馆店的布局也是特别的。到了晚上,茶馆店就被分隔成一个个互不相关的空间。坐在里面的人,可以看到窗外的河,看到窗前的一只红灯笼,但却看不到近在咫尺的另一个人。在这样的茶馆店里,还经常能听到非常好听的歌声,还有琵琶。也有人说,其实就是琵琶声,其实并没有人在唱歌,只是因为到茶馆店里来的,都是些喝醉酒的人,喝醉了,又偷偷地哭,所以就很容易听错。当然,这些都是传说,而且因为谁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是否在喝醉酒后去过茶馆店、去过几次、去了之后又是否真的哭过、哭了多长的时间,所以说,在这个城市里,茶馆店的面目通常是模糊的。因为讳言莫深,大家就只在表示道听途说、胡说八道的时候才会提到茶馆店。

茶馆店呵。大家这样说道,茶馆店呵。大家说。

这些天,城里的茶馆店一直在传说一件事情。大家都在说,城里有户人家的女人死了,就是这几天的事情。尸体是在河边一个小院子里发现的。至于死因,说法则各有不同。有人说,她是被人推到井里去的(井栏圈上长着青苔。隔远些,是一棵紫藤树。一只懒猫在叫),也有人说,女人的脖子那里挨了一刀。非常锋利尖锐的一刀。从脖子往下,再左边一点的地方,斜斜的带着角度地划过去。能看见刀尖闪出的弧形,非常坚硬的形状(在边缘处有一点点忧伤)。然后,嚓的一下。血便流出来了,开始是一小滴,很亮,像眼泪一样的,跳出来了。这个瞬间过去以后,血就成为了一种液体,流动得容易与顺畅了,反倒失去了起始时的恐惧与期待。但结果是明确的:女人倒了下去,就那样倒下去,倒在地上,保持了一种姿式,不再动了。

其实大家都想到了刀客。想到一双穿在厚底布鞋里的脚,脸上的刀疤,还有那把看不见的刀。甚至已经有人在说了:这种干净、残忍的杀人方式,只有真正的刀客才能做得出来。

是刀客呵。刀客杀了人了。

但紧接着下去,理由则显得不那么充分了。因为其实大家都认识那个女人,每天,到了晚上,河边小酒店的红灯笼挂起来的时候,就会传来一个女人的唱歌声:隐隐城楼起暮笳,俏尼姑独坐叹嗟呀。就是那个女人的歌声。在大家的回想中,这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头上挽着发髻,小小的圆形,有点歪。她总是穿旗袍,很长很长的旗袍。在大家的回忆里,她好象没有穿过其他类型的衣服,总是旗袍,领子那里两个盘花扣,很细巧的针脚。倒是有人看到她经常挽着藤篮子到小菜场去,她总是顺着河沿走,有时候起雾了,一些卖菜的船就停靠在那里。她停下来,有时她会买上些新鲜的蔬菜,有时则什么也不买。据说她会烧一手非常好吃的菜,小酒店里的厨师向她学过一些,小酒店里用鸡蛋清滤过的炒河虾非常好吃,麻油拌萝卜丝很香,还有一道菜叫做松鼠桂鱼,菜烧熟了,端到桌子上来,鱼嘴巴里还在吐着水泡。据说这些都是与那个女人有关的。虽然说,除了歌声,旗袍,还有好吃的菜以外,大家还一时无法回忆起更多的东西,但不管怎样,谁都不能想象那个女人竟然死了,并且还是被人杀死的。一把刀,顺着白嫩的弧形的颈部划下去。血冒出来,很亮,像眼泪一样。

小女孩伸出两只手。

小女孩把手臂伸向外面的时候,手心向着天上。所以说,她的这个动作看起来显得特别孩子气(孩子气,还有点无辜)。

真的有点下雨了。小女孩小声说着。她把伸出去的两只手动了动,抬起来又放下,然后再抬起来。真的下雨了,小女孩说(声音真是细小,还侧身看了看后面的刀客。但毕竟是小孩子,很快又高兴起来了。还在地上蹦了几下)。

地上有点湿了。只要一下雨,这样的青石板路很快就会打湿。就连上面的枯草也是湿的。但是不多,只是有点湿,颜色变深些,有点光泽。当然,不管怎样,草还是枯的,是冬天的草。踩在这种冬天的枯草上,小女孩开始时还担心这雨会大起来,用手做了个形状,遮在头上,但很快就放下来了。

这雨下不大呵。小女孩说着就一个劲地往前跑,都顾不上后面的刀客了。

很多人都看到刀客带着小女孩出来。

正是一个早上。这样的早上很多人挽着藤篮出门去,走到一半,忽然就发现天上正下着雨。天上下着雨,用手一试探,手是湿的,脸上也湿了。于是便折回去,拿了伞再出来。这样的早上仿佛总是有很多,撑着一把伞,撑着伞就把脸遮掉了一些,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只看到身体的大部分,脸是没有的,就连眼睛也不见。况且,这样的早上,小酒馆和茶馆店常常都关着门,“没到开门的时间呵。”店里的小伙计拍打着袖管,笑嘻嘻地说。或者,干脆就是没有人说,门关着,下着雨,打在上面,噼呖啪啦的响。这样的早上,这个城市里的人都会感到有些孤独,孤独而虚弱,他们撑着伞,低头走在街上,有点像幽灵。

刀客告诉小女孩说,他们现在要到城里的一条街上去。那是一条非常热闹的街,是这个城市里最热闹的一条街。

小女孩点点头。小女孩说是嘛!是嘛!她一边说着,一边还是继续往前面跑。小女孩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细小而密的雨,细小而密,又总是下不大,但毕竟是冬天,有点冷了,粉色碎花棉袄也有点湿了。

他们沿着青石板的路面走。迎面不时走来几个人(撑了伞,低着头),走近了,并肩而过,又再走远。

小女孩忽然叫起来了。小女孩尖声叫着:真香呵,是什么香呵!

刀客停顿了一下。这使得刀客脸上的刀疤显出凝固的质感,仿佛不会变化了,也停顿下来了。但很快的,随着一种舒展表情的到来,刀疤改变了形状(人们通常都觉得:恐惧跟随变化而来,莫测,幽深)。

那是一种糖果的香味。刀客对小女孩说,是这个城市里特有的一种糖果。用饴糖做的,但里面有松籽仁,很香的松籽仁。

松籽仁呵。小女孩眯起眼睛,开心起来了。

街上有很多人在走。不管是不是早上,不管是不是下雨,街上总是会有很多人在走。手里挽着藤篮,或者没有挽着藤篮。喝酒呵、茶馆店呵、哭呵,都是些另外的事情。关上家门,走到街上,买菜、炒虾仁、拣豆苗,这些才是首先要做的──低着头、撑了伞,到街上去呵。

当然,窃窃私语声总是不可避免的。要是有人忍不住,则还会尖声地叫起来:刀客来杀人了呀!

大家小心翼翼地走。把悲伤留在心里。

刀客忽然停下了脚步。

(就在刀客的前方,有一个穿旗袍的女子,她穿着旗袍,一闪而过。)

小女孩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在一排摊子前站定下来。小女孩惊喜地拍着手,小女孩说:这么多呀!有这么多呀!摊子旁边的人也受了些感染,也有些开心起来了(眼梢里还是盯着刀客),他们说:是呵,是呵,是有很多呵,这是豆浆,粢饭糕,粽子,那是烧鸭、粉蒸肉和螺丝,还有松籽糖、桂花糖、芝麻饼,都是很好吃的,都好吃呀。

小女孩回过头。小女孩往回跑了几步,并且伸出手拉住了刀客的衣角。能够看到小女孩快速张合的嘴形,还能看到刀客点着头,他被小女孩拉着,步伐又有些踉跄起来,终于又走近了,能听到声音,听到刀客说:城市里总是会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接着刀客又说了,刀客说:特别是在这个城市。

什么呀?这个城市是什么呀?小女孩抬起眼睛,很快又放下去,看着那些粢饭糕、粽子,看着那些松籽糖、桂花糖和芝麻饼。

我已经说过了,我已经告诉过你,这儿是江南,就叫江南,不要再问为什么了!

刀客的声音忽然又阴冷起来,阴冷、短促(一个拎着豆苗的人手里抖了一下,豆苗掉了几根,很细小的豆苗,长长的,看上去既胆怯又虚弱)。但小女孩倒似乎已经适应了这种突然之间的变化,她眨眨眼睛,她甚至还伸出了手,她伸出手,伸过去,一直伸过去,直到拉住了刀客的那只。

小女孩还唱起歌来了。小女孩穿着淋了些雨的粉色棉袄,站在灰黯的大街上。她唱着:

傍晚来,

怎么如今却还没有到。

有风了呀,

风儿骤,雨儿又飘,

霎时间

霎时间水溢了街和道。

街上安静下来了。

(细小的豆苗还在空中飞着,渗水的茎部真细呵。这样细小的东西,这样细小的恐惧。就像憋在喉咙里的尖叫声:放过它吧!)

刀客从口袋里拿出钱,递过去。小女孩挑了一把香喷喷的松籽糖,放一颗在嘴里,抿一抿,眼睛笑得像月亮一样。他们在大街上一路前行。看到很多店门正在开张,门板卸下来,靠在一边,店里的人把脑袋探出来,四处张望;猫在青石板的路面上睡觉,头上是黑瓦的屋檐;一个女人走在石桥上面,手里撑着伞,她好象也在唱着什么歌,这歌声远远地飘着,飘到小女孩这里了,小女孩抬起头,睁大眼睛看她,“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呵”,小女孩嘴里嚼着松籽糖(兹兹作响),一边嚼一边说:“这衣服多好看、多好看呀!”刀客忽然说话了,刀客告诉小女孩说,这样的衣服叫做旗袍,江南的很多女人都穿这样的衣服。“冬天也穿吗?”小女孩还是感到奇怪。是的,刀客说,不管什么季节,不管什么场合,江南的女人都穿着它,都穿着旗袍,就像河里的鱼一直披着鱼鳞那样。

(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又闪过去了。多少眼睛在看着她。白嫩的颈部,假如一把刀放上去,很快就会渗出血来,就像眼泪一样。)街上走着人,和一个寻仇的刀客走在一起、和刀客的仇人、自己的仇人走在一起。杀身之祸呵!而一个穿粉色棉袄的小女孩站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手里拿着一把香喷喷的松籽糖。

“我也要穿旗袍。”这个小女孩说。她说:“我也要穿旗袍。”

城里流传着许多杀人的故事,这当然总与刀客有关。虽然刀客手里没有拿着刀,明眼人却总是知道的,总是知道些眼睛看不到的事情。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在街上。他们在心里尖叫。他们像鱼一样披着闪光的鱼鳞。到了晚上,他们也会偷偷地跑到茶馆店里去,隔着屏风,他们偷偷地哭,他们偷偷地谈论死去的女人。“这种干净、残忍的杀人方式,只有真正的刀客才做得出来呀!”他们说。(心里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偶尔他们也会想起那个小女孩,蹦跳着唱一种好听的歌。然而,瞬间易过,细小的尖锐的恐惧总是紧接着而来:

刀客呀!你们听到了吗,刀客在磨刀了,他在磨刀了呀!

当然这样的事情刀客总是很少会知道。其实刀客只是一个过路的艺人,他从北方走到南方,从村庄走向城镇。他和一个瘦弱的小女孩相依为命,在小女孩很小的时候他收养了她,她小得像一只猫、冻得像一条脱水的鱼一样时,他便收留了她,他与她相依为命,他带着她,从北方到南方,他们相依为命,从不分离。她很小的时候,他在夜晚的恶梦里发出骇人的尖叫,这个小得像猫一样的小女孩就开始唱歌,她唱歌给他听。谁都没有教过她唱歌,但她就是会唱,不停地唱,他在她细小的歌声里入睡,然后再惊醒(恶梦呀),再入睡。

直到有一天,他们来到了一个江南的小城。月亮出来了,小女孩拉着他的手,她拉着他的手,来到了一个古城墙的下面。灰黑的城墙,起着青苔,青的或者黑的。就这样爬在那里。天上飘着雾,很难想象,冬天的晚上还会起雾,白蒙蒙的。城墙蜿蜒着向上延伸,小女孩抬头看着,小女孩问:城墙爬得这样高,它爬到哪里去呵。没有人回答。月亮出来了,荧火虫也出来了,在他们身边飞,在他们身边放出光茫。小女孩轻轻地唱着一首歌,她的声音是细细的,具有光泽的。他在这样的歌声里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他梦到了水,梦到了悲伤的小人鱼,那些悲伤的小人鱼呵,四肢长着爪子,子宫是不育的。她们在有雾的夜里悲伤地游动,她们引吭悲歌。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歌声已经没有了。他回过头,看到小女孩正靠在城墙的青石砖上,月光照着她的脸。她的眼睛是闭着的,睫毛很长;能听到她的鼻息,很轻微,嘴巴的轮廓却是安祥的。她穿着一件粉色的碎花棉袄,他忽然发现,棉袄已经有些嫌短了,下摆微微往上吊着,一半的手腕也裸在外面,月光下,显出莹润的肤色。他不由得心里一动──她已经长大了呀,他这样想着,并且下意识地把手向那只裸在月光下面、莹润纤细的手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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