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喜说完了,也不抬头,只是将戒尺举得更高了些:“女儿罗嗦了这么大一通,无非是将心事直剖与爹听,希望爹能明白女儿的苦心。如是如此,爹爹还生气,那就请爹爹打将下来吧。”
谚儿和谣儿都呆了,她们从小就只知道女子的天,大不过一方宅院的四边院墙,宅院外的世界,是不属于她们的,她们只要规行矩步,只要守住巴掌大的天就好。从不曾听过什么女子也可办男子之事的说法。这会子听到万喜说出来,虽然说的有道理,但,又无法立即认同。
且,这话说出来,老爷呼呼直喘气,并未见其怒火平息,也许是女子的道理,男子是不认可的吧?不然老爷就不会那么生气了。谚儿向谣儿使个眼色,低声道:“一会儿打将起来,你我上去护住小姐。”
谣儿点了点头,回了个一切了然的眼色。
……
陆彦卿的眼眸在万喜身上来回扫动,他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位小姐了。
做为西席,他一直留意着主子们的行止,这几日小姐异样,她对待他的态度,从以前的吞吞吐吐,羞涩不堪,到前日偶尔几句的绵里藏针,再到今日今时的直言不讳,有什么事似乎正在变化,眼前的人儿,陡然从一株小草,长成了一棵几欲与他比肩的大树。
他以前总拿她当小姑娘看,在他眼中,她生性孱弱,毫无主张,但这会儿子,他猛然发觉自己错了。她居然长大了,且成长的如此之快,几天,仅是几天而已,她就准备好了,而后就长大了,让他目不暇接,目眩神移。
他看着她,眼光灼灼,似是佩服赞叹,又似担忧不解,一个女子要有多强大的心,才能说出如此自强不息、挑战礼法的话语?
不甘深闺,挑战礼法?陆彦卿想及自己为万喜的话下的定语,眸色陡然深幽,对一位小姐而言,他倒不认为此种行径全然是好事。
“彦卿,这个丫头的那些个歪理,你可听见了?”田老爷子在叫陆彦卿,他倒是怀疑自己的耳朵,一向听话顺从的女儿,今日为何变了性情。
陆彦卿第一次在众人的注视下失了他一贯的波澜不惊,他蹙着眉,迟疑地道:“听到了……”
答完了,看到万喜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那眼神犀利,似嘲笑,似挖苦,但那目光只是一闪,万喜很快低下头,恢复一脸平顺的脸色。
陆彦卿意识到自己失态,心里一惊,立即收起震惊而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思,正色道:“小姐的话,虽然悖逆,可是关于花木兰代父从军,杨门女将为国分忧的事,也未说错,这些女子的确做了男子之事,且做得功成名就,但,史上有所作为的女子,都是极坚韧极有恒心的,不如此,不足以克服世人的眼光,一分成就,十二分代价,每走一步,都荆棘满布,她们之所以要走奇女子之路,莫不是被境况所逼。如我是小姐,断不会要学那些个女子,毕竟小姐如今还有父亲可以依傍,并不算是到了山穷水尽之境。不到其境,而要自入险途,非明智之选,但小姐大体是体谅父亲心切,才有了出奇的想法,老爷不能责怪小姐,这也是小姐的一片孝心。”
“同样,想来老爷也是心疼小姐,才不愿小姐抛头露面,尝尽辛苦,小姐如是孝顺,就应听了老爷的话,安心呆在府中。”
长长的一番话,既说万喜有理,又说田问山也有理,他其实什么主张也没有,就是和事佬儿一个。
万喜心里冷笑,她不相信陆彦卿对于她要协助父亲的事,一点想法都没有。但这人,硬是什么心思也没有吐露……不过上一世他能那样陷害他,早就说明他心思之深,令人发指,她倒不奇怪他会不偏不倚地做中间人了。
万喜不屑陆彦卿“没有意见”的意见,田问山却对陆彦卿极是信任与推崇,陆彦卿一席话后,田问山喘息声略平。他本就不是个易发怒的脾性,早年吟诗作画无有不精的,万喜讲的那些个道理,他亦懂的,且又疼惯了儿女,刚才只是一时气极了,才要打要杀,这会儿子慢慢冷静下来,知道女儿也是为了田家好。心里微觉感动,那气也就慢慢消了。
但他也是家教明苛的人,一是一,二是二,下午昆山会执事张举初过府,说的那些话,又让他不能不对万喜做出惩罚。
“你的一番话,爹听完了,既如此,爹不会为你女扮男装的事打你,也不会为你闹了昆山会罚你,爹只打你那一句话——未体谅你的苦心。你说爹未体谅你的苦心,你做出这些事,可体谅了爹的苦心?爹只求你安稳一生,你又自做孽,争那些个名和利的做甚么?这件事,到底是你糊涂了。爹今日打你十板,你可服气?
安稳一生?家里已被虎狼围了,还去那里求安稳?万喜心里苦了,但却不能将重生的事讲给父亲听。
既是气了爹爹,为了爹爹身子好,那就挨了这顿打吧。
万喜垂头:“只求爹爹顺意,万喜甘愿受罚。”
田问山听她如此说,举起戒尺就打。啪地一声,那戒尺极响,却未落在万喜身上,一袭蓝衣遮在万喜身前,那人目若春晖,安然微笑着道:“老爷将田府之事托于学生,小姐做出这些事,全是陆某失责。且小姐大了,打之有伤颜面,这戒尺,陆某替小姐领下。”
陆彦卿代为领打,这一行止出人意料。田问山停了戒尺,将地上的跪着的万喜看了一看,的确已经是大姑娘了,脸面儿齐整,身材窈窕,那身形,那模样,那气韵,都像极了她娘,想到早逝的娘子,想到病亡的儿子,田问山的眼突然被泪水糊了,天不予他,就给他剩下这么一个女儿,他只想如珠如宝地护着她,哪里就真的舍得打她呢?但她又是这样的会做乱……
田问山心潮起伏,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陆先生愿代你领罚,是他宅心仁厚,你须谢过陆先生。这顿板子暂且记下,今夜只罚你跪祠堂,你好生反省去吧。”
说着起身,几乎站立不稳,栽了一下,被陆彦卿伸手扶了,才慢慢踱着走了。
万喜的眼里也全是泪水,不是因为被责罚,而是心疼老父亲。她所求者,唯田家安稳,父亲康泰,可是,却又不能乖乖听父亲的话,做个不忤逆他的孝女,否则就会被虎狼欺负,被命运吞噬,世事难两全,两权相害取其轻,道理都懂,但做起来,伤着了爹爹,还是让万喜心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