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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俞芝和萧梁的平安夜

俞芝从高速公路的车站出来时,上海正是黄昏。车站仍然有着破落的感觉,原来那也是与一切的长途班车、尘土驳驳的卧铺双层车、以及各种形迹诡秘的中巴车合用的一个站台。冬天,天色暗得泛出些青灰,甚至还带点黄,就象给旅途中的尘土染过似的。一个农家模样的中年人从车肚的存物处取出几个大包袱,神气活现地腆着肚子走了,刚才那人就坐在俞芝的斜对面,俞芝在车上打瞌睡,迷糊中眼神里老能望到他盯着自己瞧,瞧了又把眼光收回去,收回去了再挺别扭地把眼光犟回来。看不大出那人的身份,是个农民,那是肯定的,或许还是个乡镇企业家,反正是有点钱的,但不怎么会花。俞芝一边打瞌睡一边胡思乱想着。

高速公路的班车就有这样的好处,旅人是无法在上面随意走动的,人们只能乖巧而听命地坐在椅子上,至多把椅子前前后后地调节一下倾斜的角度,在那种悄然无声或者嘎吱嘎吱中,满足一下自己付了多少倍于长途班车的票价而滋生的优越感。沿途的景致也很好,因为完全没有景致,只能看到天,看到晴天淡灰、雨天深灰色的路,弧线非常漂亮的高架桥伸向远方,冷不丁的在路标上出现一个生僻的地名:××距此20公里,或者在某个弧形拐弯处,标出:×××出口处。这些都是俞芝喜欢的东西,有一个阶段俞芝也觉得火车是挺好的一种交通工具,窗外匆匆掠过的树影完全是与平日感觉中不同的形状,车上常常很喧哗,非常陌生而相隔的那种喧哗,曾经在一个秋冬之季,俞芝频繁地往返于燕城与上海之间,她甚至还注意到了在火车上观望野地里芦苇变化的奇妙情形,那些芦苇渐渐地开出芦花来,毛茸茸的,直到有那么一天,俞芝在瞌睡的间歇里突然醒来,发现车窗外泽地上的芦花竟然成了白晃晃的一片!这时铁路沿线的树木叶子差不多落尽,冬天的房子、农田,就连铁轨的地基都显出一种生硬而干冷的质感,而芦花的枯白却是那样闪眼,更重要的是,它们在冬天的冷风里极为微妙而柔韧地抖动着,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抖动让俞芝心颤了一下,直到后来,俞芝迷恋上了高速公路,很长时间不再去乘火车,却仍然还是能记得那一大片苇花一闪而过时的情景。

从燕城到上海,坐火车的话大约需要五个小时,那些漫长而磨人的时光,俞芝一般都用来闭目养神或者胡思乱想。然而问题在于火车无论快车慢车,铁路沿途各站多少总要停靠,刚才还是平静怡然的车厢,突然就大包小包涌上来一大群人,挟带着冷风或者热浪,那种口音还是听不懂的,怀着些被人流挤挟之后的怨气,声音是粗鲁的,包袱上的尘土恨不得要蹭一点到坐客们身上去。这样的旅途渐渐让俞芝感到了厌烦,直到她乘过一次高速公路班车后,才悟出了其中的原因。铁路是直线的,而在铁路上运行的列车则相应采取了一种半开放型的姿态,这表现在它不得不沿途捎带上貌似同路的过客,而减弱了它的神秘感与隐秘性;而高速公路则完全不同,它的运行轨道是全封闭的,它在开始的时候就宣布了一个明确的目标,比如说上海,车上所有的人都是到上海去的,半途不可能上人,司机也不会在半路把一个要去常州的人扔在公路的常州段上。高速公路给人带来的苍凉感是彻底的,没有树,没有房子,没有来往过路的行人,甚至也没有芦花,车上的人很听命地坐着,一切都不会再发生令人心烦的变化,这让人感到放心和安逸,也是俞芝喜欢的东西。

车上很静,虽然电视里正播放着一部打打闹闹的港台剧,那种安静却因为互不干扰与冥色已至而依然存在。车厢里打着暖气,俞芝把脱下来的外套盖在身上,班车已经驶入上海,车速减慢,在道口等待绿灯的时候,有骑自行车的路人一手扶着车龙头,歪头看着身边高速班车里放的录像。“那个人肯定要被打死的。”隔着玻璃窗,俞芝瞧着那个骑车人的口形,猜测着他手舞足蹈说的话。

现在俞芝就来到了上海。俞芝在路口拦了一辆车,黄昏的上海起着风,那辆红色桑塔纳仿佛带着呼啸声、妖艳而冷傲地停在了俞芝的身边。路边等车的人很多,刚下了长途车,大小的包袱和箱子堆在脚边,所以全都有些急吼吼地伸开双臂,瞪大了眼睛盯着那些擦得镫亮的大上海的出租车。那个腆肚子的乡下人甚至还扯开嗓门骂了句粗话。

出租车司机回头看了后座的俞芝一眼,轻而脆亮地吹了声口哨。这时我们在那个上海小司机的视线里就能够看清楚俞芝了。女人在黄昏的时候往往无法分辨真实的年龄,特别是象俞芝这样的女人。俞芝总是侧着脸,我们相信小司机也只是看到了俞芝的一个侧面,但是这个侧影却让小司机想起了前几天看过的一本电影,那是本怀旧影片,讲的是旧上海故事,那里面的女主角穿着黑颜色的衣服,高挑骨感,她和男主角在霞飞路的小咖啡馆里喝咖啡,摄影镜头是从咖啡馆二楼拍下去的,隔着铜质镂空的扶梯把手,那些镂空花纹在镜头前因为放大而略显变形,铜质的变形在夕阳返光里透着股晕黄,而俯视的镜头下面,就是两个侧影,啜着咖啡,杯子拿起来、放下去,或者停在了半空。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司机在看到俞芝侧影的时候,突然就想到了那本片子,小司机愣了一下,发动车子也慢了半拍,接着就问俞芝去什么地方。

和平大戏院。俞芝说。车子开得很快,甚至让人有种过于轻佻的感觉,就象那个小司机穿着上光后的皮茄克的背影。满街都是灯火橱窗,才是十二月的下旬,上海十二月的下旬并不很冷,至多也就是新寒,即便暴冷起来,也只是零零星星的,东一块,西一点,倒显得满街的霓虹灯象水晶般的莹亮,街上也特别的干净,走着人,人在五色的灯光里面,就象梦一样的有种优裕而奇特的快感。俞芝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了梳妆镜,凑着路上的霓虹灯光照了照,又在唇上补了点口红,绛红色的,让人看不出哀乐的那种,但是上海的霓虹闪烁得那样快捷而怪异,以致于俞芝的唇色也不断变化着,那张脸看上去有些奇怪了,不很真实的,就象是舞台上的戏妆了。

和平大戏院今晚上演一台京剧折子戏。现在我们终于知道俞芝乘了几个小时的高速公路,其实就是为了赶去看这么一场京戏。俞芝付过钱,啪的一下关上车门。毕竟冬寒料峭,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俞芝把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快走几步。隔老远就听到些锣鼓声,挡风的棉帘一掀,远处的戏台上青罗战袍飘飘扬扬,露出些玫瑰红的里子,武生们踢蹬跳跃着,台上飞腾出尘土,那远远的颜色与情势,都是有些不谐和的,大红大绿的,但不知怎的,却让俞芝产生出温馨与落定的感觉。俞芝看了看手里的票根,是三排的,但明明自己已是晚到了,再往黑鸦鸦的前排座位上挤,未免就有些过于的招人眼目。俞芝在后排的空位上随便找了个位子,坐定下来,定了定神,这才发现戏院里的人真的很多,前排几乎都坐满了,这多少令俞芝感到有点吃惊,俞芝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往前面搜寻着。台上演的是武戏,灯光打得很好,那位武旦的脸显得花容月貌,一片锦绣,还咿咿呀呀的唱了几句。就在这时,门口又进来几个迟到的观众,哄哄哄的往前排走,俞芝稍一犹豫,也站了起来,跟着向前面去了。

我们知道,这其实正是一个圣诞节的夜晚。上海街头所有的夜总会、通宵电影院、迪斯科舞厅以及吧楼茶室咖啡座全都张灯结彩,宣布爆满,上海的女人们早在几天前就显示出一种与圣诞节水乳交融的韵致与妩媚来,在外滩那些哥特式建筑的拐角处,时不时就会隐现这样一位女子,超短的裙装,貂皮或是毛质的长褛,神情有些漠然,然而笑的嘴角里又掩饰不住的嗲气。她们一手挽着一个同样飞扬而优雅的男士,去赴一个狂欢或是绅士淑女们的宴会,他们可能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貌似恩爱的夫妇,或许是好聚好散、露水相逢的情人,要知道在上海圣诞节的街头是很难对他们进行分辨的,但我们必须否认俞芝也是她们中间的一员,俞芝来自于另外的一个什么地方,她恰巧在圣诞节的夜晚来到了上海,隐没在靓男亮女云集、灯火彻夜通明的淮海路、南京路、外滩万国建筑的阴影下面,东方明珠塔的球形倒影里,就象那个油头滑脑的出租车司机那样,现在我们还只能看到俞芝的侧影,我们只知道,俞芝与那些圣诞节上海女子们唯一的不同就是,俞芝去了和平大戏院,戏院里正演着一场京剧的折子戏,《三岔口》后面是《秋江》,现在我们只能非常冒昧地说一句,俞芝与那些嗲里嗲气、风情万种的上海女子的真正联系,或许正是在于:俞芝本来就是她们中的一个影子。

俞芝站了起来,往戏院的前排走去。她忽然觉得有些晕眩,一手撑着椅背,低声地向那些收缩起双脚、让路给她的邻座表示着歉意,然后一点点往自己的座位上移动进去。台上戏正演得热闹,锣鼓喧天,胡琴也咿呀地使出些腔调,俞芝却总是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她坐定了身,眼睛看着台上,戏里的人正痛快淋漓地把自己的辛酸心事和盘托出,讲了,再唱,唱了,还生怕观众不领情,夸张地用手指尖翘着兰花指,在眼角那儿弹出几颗泪,哭将了起来。

那个叫做萧梁的人,此刻就坐在俞芝的后面几排。而俞芝也终于让萧梁知道了这样一个事实:她在场,她正在他的注视之下。但是他们却为什么没有坐在了一起,这仍然还是个疑问。无疑,俞芝和萧梁是认识的,无论新朋或是旧友,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彼此熟稔,我们甚至还猜测出了俞芝千里迢迢赶赴戏院的真实原因,俞芝并不是个戏迷,况且这晚的演出也远非精妙绝伦,让人难以割舍,而若是我们一语道破说,一个女人愿意让另一个男人知道“她在场”,因为这种感觉让她无比欣悦,这似乎又有些言过其实、危言耸听的味道。但事实恰恰正是如此。这就是我们迄今为止能够得出了唯一具有确定性的结论:俞芝为了要让萧梁知道──她在场──就在圣诞节的夜晚赶到了上海,俞芝和萧梁在一个叫做和平大戏院的地方看一出京戏,但是他们没有坐在一起,他们甚至也没有相互打个招呼,他们一前一后地坐着,看起来就象是两个陌路人。

是的,一定存在着某种阻碍,但是我们不知道这阻碍究竟会是什么,并且这将是在这个故事里面唯一无法得出最终结论的疑问。

俞芝为了与萧梁在一起过这个圣诞节,坐着高速公路的车子来到了上海。一进市区,道路就显得异常的拥挤,俞芝看了看手里的戏票,上面很清楚地写着演出开始的时间:晚八点。而现在,黄昏刚刚降临,只是因为冬日阴霾的缘故,才让人感觉仿佛暝色早至,一切均已有了暗夜的感受。俞芝其实并没有径直就叫了出租车直奔和平大戏院,和平大戏院的那一幕其实完全就只是一个想象,或者我们把它叫做一个象征,那只是俞芝站在一座天桥上等待萧梁时产生的幻觉,高速班车比预定的时间早到了半个多小时,所以俞芝不得不站在过街天桥的顶上等待着迟而未见的萧梁,天桥下面人来人往,不时地有人从俞芝旁边擦身而过,四周竖起着许多广告牌,上面赫然写着───“美霖牌羊毛内衣裤与您共度良宵”,背景霓虹灯用的是浅淡暧昧的紫色,而字色则用深紫偏红的莹光勾出,让人联想起卧室里隐隐绰绰的壁灯,窗外是月明星稀,或者飘荡着爆炒米花香气的暗夜,这些都是上海所惯用的伎俩,这伎俩也只有在上海使用着,才显出天衣无缝的味道,让人在心底里生出些怅惘,以及对于凄清艳丽夜色的憧憬与迷离。

萧梁象个幽灵似的来到了俞芝的旁边,因为等待似乎有些过于漫长的缘故,俞芝对于萧梁的出现,少了些惊喜,她甚至还露出了些许害羞的神情。两个人没有说话,就并肩走了起来。要知道,这可是一个悠闲的世俗杂务暂且被抛在一边的平安夜的晚上,这样的晚上,是专门用来了却心事、偿还宿愿和适可而止地想入非非的,一切都有着一种看似虚幻的颜色笼罩其中,仿佛,零星的,还起了几声远远的爆竹声,这不很相称的爆竹声,更给这平安夜的夜色一种恍若寓言似的警醒,但那放爆竹的人毕竟不是很忍心似的,噼啪几声过后,那不谐和的跳动着的声音便渐渐低沉,最终消失了。

萧梁很轻的拉着俞芝的手,街头灯火很明,这让他们感觉有些尴尬,那互相牵着的两只手就有些微妙的触动,萧梁就问俞芝,是不是饿了,还是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俞芝点点头,表示同意萧梁的提议。他们于是开始分配着自己的眼神,在街头路边寻找着合适的就餐的地方。有几家灯火很亮、外形看上去十分新潮海派的餐厅,两人略略地犹疑了一下,很默契地走开了,隔着半磨砂的大玻璃窗,可以看见餐厅大堂里有着泳装的女子在进行模特表演,女子们脖子上还挂着长串的花束,象是铃兰或者百合的。

上海的圣诞夜,象这种餐厅的模特表演是非常普遍的,其实也只是青春女子即兴的几方舞步,素手纤纤,柳腰微摆,多数是草台班子,档次低一点的饭庄里甚至还有女子媚眼勾人的,当然,这还并不是使得俞芝与萧梁那般默契走开的原因,那么是他们不喜欢那样的灯光?刺眼的,直辣辣逼迫下来的,为的是纤毫毕露地展示女子们娇好的身段、细腻的皮肤,甚或时隐时现的胸乳,那里的情和爱都是可以摆上桌面的,给霓虹照耀也不会变色,热辣而又果敢,象新鲜的刚出炉的面包般实惠而经打耐敲。但他们不行,他们是不能见人的,他们是平安夜里影子与影子的恋爱,他们是圣诞节的幽灵,他们只能也应该默默地走开,他们不现形,要不是会把别人给吓坏的。

俞芝和萧梁找了一家小饭馆坐下。那几乎是一家奇怪的小饭馆,临着大街,非常干净,简单可以讲是雅致了,桌布铺的是淡紫色的,上面缀着些青色牡丹花,迎客的小姐也很客气,咪咪笑着,又远远的略隔了一段和你讲话。但店堂里却没几个客人,只在最靠里的一桌上坐着两个旅客模样的人,闷闷地抽着烟,头也不抬。就这里吧?俞芝看了萧梁一眼,就这里吧。萧梁说。

两个人要了一只小火锅。火苗是蓝幽幽的,很静心而安稳地烧着,拿上来的盘子份量也都很足,满满的装着许多生菜,萍菇与豆苗显然是刚洗过的,淋淋的往外面滴着水。要酒吗?小姐帮他们把杯盘碗碟摆放齐全后,又问道。两人给问得愣了一下,然后又相视着一笑。要吧,要一瓶葡萄酒。

夜色终于渐渐的、真正地降临了上海。黄浦江的潮水按时涨落,远方,则因了暮色的缘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要在很远的地方才能够触及到大海。甚至就在人们站立于外滩堤坝边的时候,仍然还很难想象到,这看似已很浩渺硕大的江面,将汇集于怎样的无限广阔的洋面之中,陆地将真正地在突然间完全消失,我们是不是都曾置身于夜行的船舶中,而看到那夜色下面的海洋(有月光或是没有月光)?那永无间隔的波涛与波涛的涌动,洋面是灰色的,闷得象铅,在那种仿佛永无终止的航行之中,我们将突然忘却了陆地的模样,那些树,那些绿色,那些黄色的象金子般闪烁的麦田,我们将处于一种记忆暂时停滞的瞬间,我们将因为不知道究竟身在何处,而产生一种深深的恐惧与莫名的快感,就如同我们正经历着的一场铭心刻骨的爱恋一样。

我们现在可以隔着那个小饭馆的玻璃窗看到俞芝与萧梁。火锅烧得很旺,汤沸腾着,咝咝地向外冒着热气,所以我们可能要擦掉些玻璃窗上的热气,才能够看清楚房间里面的情形。俞芝和萧梁面对面地坐着,我们可以看到两张象花一样笑着的侧面,他们在谈着什么话,又不时地停下来,相视一笑,在那两张脸上现在一点都看不出刚才在大街上的那种局促与窘迫,一切似乎都很好,他们谈得很好,吃得也很好,他们在某个瞬间里旁若无人地彼此注视,又在下一个片刻中有些害羞地垂下眼睑。我们不由得有些感慨,有些不忍去打扰他们的意思──这是两个太相爱的人,我们听见自己在说。我们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得也有些害羞,但是我们仍然有着诧异存在心头:他们究竟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为何相逢?为何总给人一种行将分离却又实难割舍的感觉?

是的,我们现在知道,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去猜测一些可能性,我们不知道确实如何,究竟如何,我们能做的,就是天马行空,利用自己的阅历、性情、心境来进行某种猜测,我们可以来想象俞芝的职业、她的际遇、她的爱、她的梦幻,甚至于她的性创伤的种种种种的可能性;在我们的头脑里也将渐渐清晰地勾勒出萧梁的身影,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在他的生命中也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使得他能够与这位叫做俞芝的女子产生那样诚挚而又炽烈的情感,这情感使得我们即使作为旁观者也忍不住妒火中烧,又无法不为其中的缠绵和迷离而感到肝肠寸断、不能自已?

俞芝与萧梁大约在七点半左右吃完了饭,他们赶到戏院时,台上《空城计》正演个开头。两人就在后排找了空位,坐下来。他们坐的位子有些靠边,两旁又都空着,台上两个老兵正佝偻着身子城里城外地扫着街道,那座西城的城墙摆放在正中,使得舞台显得有些拥挤,有些急吼吼地挤在一起看西洋镜的味道,但同时却又令台下的人产生了一种隐秘而安全的感觉。俞芝与萧梁的手在暗处摸索着,继而终于捏在了一起。

演诸葛的那人嗓子挺亮的。俞芝听见后排有人在说。俞芝抬眼又朝台上望着,台上的诸葛摇着羽毛扇正在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一段西皮慢板,引得四周好多应和与叫好的声响,俞芝把身子挺了挺,坐坐直,因为手与手牵着,总有些怕人看破的心虚,俞芝觉得自己的这种心理有些好笑,就象是初恋而不经世事的孩童。而台上的演员确实演得好,把诸葛亮那种自若与镇定,手里摇了羽扇,缓缓而行,内底里却早已有些心力交瘁的情形演了个淋漓,这时俞芝和萧梁便看得都有了些沉浸,都有些若有所思的意味。我们知道戏院与影院从来就是一些引起人冥想的地方,因为“戏”的内容往往都是假设的,至少是属于过去时的,所以真正的隐秘便来源于观看者,他们因何沉浸,又究竟为甚落泪?就如同现在,我们寄希望于栖身戏院之中而透视到俞芝与萧梁的一些奥秘,而此刻我们终于借助于戏院里黯淡的灯光得以绕到他们的正面,我们躲在暗处,直视着他们的眼睛───

然而那正面观察所得到的直觉却还是让我们感到困惑,因为首先我们很难猜测出他们究竟来自何处,即使我们已经知道了:俞芝坐着高速公路从燕城赶往上海,而萧梁则说好了在上海的天桥上等待着她,这些却仍然说明不了问题,他们看上去都不是那种太有地域界限的人,无法与某座城市真正地融合,说得简单而明了一些,如果我们说俞芝是燕城人,而萧梁是上海人,这当然不会引起异议,但是这城市的区分在于他们来说并不是那样的重要,他们完全可以出现在另外的一个什么城市里面,而依然可以做到,既与这个城市水乳交融,又悠然地超脱在它的外面,是的,真正的问题并不在此,我们之所以对这两个平安夜的“幽灵”深感兴趣,也并不因为要诠释一场燕城人与上海人的艳遇或者奇情,相反,发生在这个平安夜里的故事平平常常,几乎可以说是简单无奇,让那些乐衷于猎奇惊艳的人要大为失望、频频摇头的,因为在这个故事里面,故事的本身倒很有可能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它们与平安夜的夜色一般,至多也只能成为礼花焰火升起时在地面上闪烁而过的那些影子。

我们忽然感到有些忧郁,因为深入的思考常会让人产生出无望与失落,我们对于准确而切入的猜测有些力不从心,所以事情只能从边缘入手,就在这时,我们看见俞芝眨了眨眼睛,那眼睛里离奇的有种雾一样的东西,很迷离的样子,一闪而过,这让我们感觉很有趣味,所以我们大胆地猜测着俞芝可能是生长在一个多雨的地方,那里虽然也地处亚热带地区,四季分明,但阴晦与潮湿却是恒久的,每当岁月更新的春天来临,紧接着就是没完没了的雨季,雨下得不大,但是铺天盖地,这样的雨季,将会延续整整一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在这样的城市里,人们的生活往往趋于平淡与温和,我们知道,这种情况或许也与阴湿的气候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多雨,房子的屋檐多取黑瓦斜面,有些还在两旁飞起檐角,雨点有时候就打在那些个檐角上面,声音既不沉闷,也不清脆,那是一些非常奇怪的雨声。

曾经有过这么一次,也是一个下着雨的午后,俞芝约萧梁出来,两个人撑着伞在开满了梧桐花的林荫路上走,俞芝忽然站住了身子,问萧梁:你去过上海的“情人墙”吗?那天俞芝一反常态,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萧梁几乎未能在她的讲话间隔中插上一句。俞芝告诉萧梁说,那还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她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放暑假和两个朋友结伴去了上海。到外滩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那时的外滩显得很昏暗,没有东方明珠塔,没有黄浦南浦大桥,也没有稠密挤搡的的士车队,零落的霓虹单调而陈旧,更象个弃妇与怨女。但外滩上的人很多,因为是夏天,江风很凉爽,爱赶时髦的上海女人有与小城中微妙不同的穿着,这种不同是细致的,不经意的,所以愈发显得无可模拟。

“那天我们三人去外滩的时候,天气很好,炎热然而高爽。我们坐在江边的石阶上,靠得很紧,小城里没有这样的江水,这样宽阔无际的江面,我们心里存在着一种惧怕,倒并不是怕被江风刮入滔滔的黄浦江中,但我们不知觉的坐得很紧,仿佛彼此寻求慰籍似的。而就在那天晚上,我们看到了外滩上著名的情人墙。”

“一对对的男女从我们面前走过,然后面对江水,背朝我们倚在江边的栏杆上,女的多数穿着裙,有长有短,江风很大,有时就把裙摆撩起很高,有一个扎小辫的女孩我们甚至都看到了她水红色的内裤。天色一黑,江边就起了灯,但间隔很大,灯光也不是太亮,好多男女都视若无人的扭抱在一起,有的是依偎,有的是面对面的注视与搂抱,隔着三、五米就是一对,或者干脆就是一对挨着一对。开始时,我们三个女孩子都有点不好意思,低了头假装不看,就连讲话的声音都有点不太自然,低低的咳了几声,一副心怀鬼胎的模样。但是天越来越黑,在没有灯光的地方,黑得就连坐在身边人的鼻子耳朵都看不清了,然而一抬眼,眼前黑乎乎的又到处都是两个粘在一起的黑影,晃过来,又晃过去。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我们三个渐渐开始交谈起来,我们尽量避免看对方的眼睛,在石阶上挪了挪身子,放松一下,然后两手撑着下巴,对那些黑影进行评头论足。”

“我们三个那时都是十六岁,都还没有谈过恋爱, 至多是暗恋几个男孩子。但对于这一切,我们全都神秘兮兮,守口如瓶。这外滩上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如同一把重锤,重重的锤到了我们的心坎上。我们坐的石阶对面,是一块凸出于江面的平台,外滩的灯光在那里形成了一块淡灰的暗影,因为地形优势,那块平台上来来去去的情侣我们看得很清楚,先是一男一女,都趿着拖鞋,看来是住得离外滩不远的居民,女的挽着男的,很嗲的样子,女人侧过身来的时候,江中正巧开过来一艘客轮,前照灯打得很亮…… 后来我们就看到了那个丰满健康、如同小妇人似的女人。她和那个男的是在趿拖鞋的一对离开后站到平台上去的。其实我们一直都只瞧见她的背影。那背影真的一点都称不上美,淡色小花的连衣裙在那儿撑得很开,在视觉上还有种下坠的感觉。那几乎是一个生育过后发胖然后略显变形的背影。然而那个男的一直紧紧搂着她,生怕她象一缕空气般从他怀里溜走似的。他低着头略略弯下腰,凑在她耳朵旁边说话,我们几乎都能闻见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晃晃悠悠的飘过来,而她则如同孩子似的偎在他身上,两个人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都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她并不美啊!我们暗自嘀咕着,眼前的情景让我们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嫉妒,嫉妒的背后却是热望,我们又默然了。我们在黑暗中的眼睛再次相遇时,不约而同地说道:她并不美啊,真是的。然后我们的眼光又避开,沉浸在黑暗之中,手心里沁出点汗水。”

“夏天的时候,江海的旁边总是凉爽的。大面积的水域带走了邻近地面的热量,如果遭遇台风,在防波堤上就会听见幽黑而翻滚着的浪涛声。这是一种奇怪的涛声。它会让人在瞬间里产生不真实的幻觉,不是心生邪念就是灵肉升华。在还没有东方明珠、黄浦南浦大桥的时候,外滩还是灰暗的,人们趿了拖鞋,穿着老头汗衫赶去那儿,为的是乘凉、谈恋爱、想心事,或者干脆就是欲图不轨。上海从来就是个杂七杂八、无奇不有的城市,就象海水泛着泡沫、挟着纸屑、小螺、砂粒、珠蚌来到沙滩上。

那天我们三个坐在外滩的石阶上。风真大,我们说。我们说得挺轻,我们的声音还没有拍岸的涛声来得有力和果断。我们面对着那座情人墙,情人们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我们的手心里捏了一把汗,这可真是莫名其妙的事情,仿佛就象我们几个在偷情似的。后来我们就回去了,别人问我们在上海都去了哪些地方。我们说了城隍庙的包子,大世界,南京路,然后就停住了,我们谁也没有说情人墙,谁也没有说。”

我们是不是也会对俞芝的这段话感到奇怪,莫名其妙地讲述一段情窦初开时的陈年往事,在于俞芝这样的年龄,多少有些过于天真的嫌疑,后来是不是俞芝又说了些什么,对她的这段话进行某种解释,我们不得而知,我们看见她与萧梁的背影在林荫路上渐去渐远,梧桐花被雨打湿,有些花瓣湿淋淋地落下来,落在了他们撑着的黑布伞上,被雨水浸泡的缘故,色泽淡了,濡湿而膨大,稀稀落落地趴在那儿,有些委屈而无奈的样子。

俞芝为什么要对萧梁说这些?那段关于上海外滩的回忆,那里会有什么潜台词存在其中?是的,如果真有什么秘而未宣的事物,而我们则再一次对它进行大胆猜测的话,那就是俞芝所没有对萧梁说出的这句话:“那个时候你在哪里?是的,那时候你在哪里?”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情人墙”也早就因为外滩建筑的重建与修缮而不复存在,从此成为上海人在某个特殊时期中情爱与其心态的象征,但俞芝却总是无法忘怀,她把这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与他们的相逢无关、与他们的此刻无关、与他们的将来更不会存在联系的事情向他和盘托出,因为籍此她至少能对自己产生两种暗示:她爱他,她希望那些在她来说最奇妙、最惆怅最伤感的时光能够与他分享,同时,也就如同她质问他“那个时候你在哪里”一样,她同样也巧妙地回避了“情人墙”之后与他们真正相逢之间那段看似空白的时光,而其实,所有的痛苦、失落、相见恨晚、痛不欲生或许都是从此中荫生而来的,时光形成了阻碍,而当他们再次相逢之时,却早已被光阴之箭射得千疮百孔,只能彼此寻求慰籍,而不能再有其它的作为,是的,这句话显得是多么的苍白而无可奈何啊,

───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那时候你在哪里?”俞芝坐在咖啡馆的阴影里,侧着脸问萧梁。那场京剧演到十点钟就结束了,俞芝和萧梁在一条小巷子里找到了这家小咖啡馆。咖啡馆里的人看了他们一眼,就用手指了指楼上。两个人踩着楼板上去,发现楼上的灯光很暗,暗得已经有种用意过于明显的意味了。并且那些座位布置得也很暧昧,窄窄的,四周的天花板上密密麻麻挂着好些仿真的葡萄架,灯光是暗绿色的,非常奇怪的暗绿,照在那些葡萄串上,泛出莹莹而幽蓝的光,给人一种不很真实的感觉。两个人站在楼道口,不自觉地都愣了愣,仿佛这小咖啡馆的幽暗既合了他们的心意,却又在不经意中非常微妙而精细地伤了一点他们的自尊心。两个人选了个位子坐下,忽然又觉得不合适,又站起来,重找了另一个,那是一个临窗的座位,隔着薄薄的一层白纱,可以望见窗外,对街可能有人正在放着焰火,那五彩的稍纵即逝的礼花,一闪一闪的,伴随着时有时无的声响,不断地投影到窗户的里面来。

两个人坐在那里谈话,由焰火而谈及圣诞,俞芝还讲起了巴黎春天门口那棵硕大无比的圣诞树,讲着讲着,俞芝忽然停住了,歪着头看着萧梁,说:“十年以前的那个圣诞夜你在哪里呢?”萧梁给问得愣住了,低头想了想,又猛吸一口烟,说道,“想不起来了,那时候的圣诞节没有现在这样热闹的。”这时,窗外一支正上升着的焰火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一边叫着一边咝咝地往上直窜,就在小咖啡馆的窗外开出一朵菊花形状的礼花来。“那时候你会在霞飞路喝咖啡吗?”俞芝盯着自己眼前一小枝正微微飘动着的葡萄串,幽幽地说。

接下来的谈话,因为窗外焰火的尖叫声过于刺耳而终于听不分明了,我们又只能看到两个坐得非常贴近的影子,时间正是一九九六年的圣诞夜,淮海路、南京路因为车辆、行人过于拥挤,已经造成了几度的交通阻塞,而地铁则因为超过了它的运行时间,早已宣布关闭,这是一个隐秘的、正有什么东西东奔西突需要喷薄而出的圣诞夜,这样的感受是如此的强烈,以致于坐在僻巷小咖啡屋里的俞芝与萧梁也无可回避地感知到了它。

他们向服务员要了酒。酒瓶和两只玻璃杯被放在托盘里拿了上来,玻璃与玻璃轻微地撞击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他们在各自的杯子里加满了酒,又在黑暗中拿起了酒杯:“祝你圣诞节快乐。”他说。

“也祝你快乐。”她微微地抬起一点头,眼光掠过他的头顶,有些茫然地顿了顿,然后说。

“在这个城市里咖啡馆总是挺多的。”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不为人注意的自嘲似的笑笑,“这很好,而且咖啡馆常常坐得很满,音乐有时开得很轻,有时音量却又显得过于的大,大得有些刺耳以致于影响了人们的谈话,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在于人们喜欢咖啡馆这样一个地方。”他再一次端起酒杯的时候她看了他一眼,他今天确实喝得很多。

“是的,咖啡馆很好,是的。”她正若有所思,所以有些附和地说了一句。 楼板响了,又有人上了楼,坐在他们的身后。他们继续喝酒,还碰了一下杯。房间里隐约的有着空调的轰轰声,几枝挂在空调机旁边的葡萄串被暖风吹得微微飘动了起来,这个小咖啡馆的灯光是一种奇怪的暗绿色,有些阴冷,甚至还有着些凄惨,仿佛唯恐别人不知似的,正好心地提醒着人们这只是一种梦幻,而这梦幻又是随时随地可能被惊醒的,被干扰的,被改变了颜色的,这样的咖啡馆里所有的声音都是一种窃窃的私语,都是夜已经到了过半的时分,突然梦醒,而窗帘有一角没有拉好,从缝隙里漏进些冷风,还有几瓣清冷的光,然而虽已梦醒,却仍然倦怠,也无意去追究那窗缝里的光,究竟是月色呢,还是街边那盏残破了一半的路灯。这样慵懒地躺着,听时钟的声音滴滴答答的走过去,也是冷冷的,象水滴落在了青石板的石阶上。这样的环境显然有些压抑,这让我们不由得也有了一种心情沉重的感受,幸而这样的时光不是太长,我们终于看到,俞芝与萧梁他们因为酒力的缘故,忽然变得有些兴高采烈、情绪亢奋起来,他们喜气洋洋地提高了嗓音说话,甚至还有了朗然的于瞬间爆发出来的笑声。

我们听见他们正在谈论一本怀旧电影,那里边说的是男主角在一家杂货店买东西时遇见了一个穿黑衣的女人,人们却都说她是女鬼。她问他借个火,点了烟,在打火机点燃的瞬间,他看清了她,冷艳的有着鬼气的一个女人。她不叫他名字,她叫他“人”,他也不叫她的名字,他叫她“鬼”。他送她回家,穿黑丝绒旗袍的她与他走在晚间清冷无人的上海街头,高跟鞋敲打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发出非常清脆的嘟嘟嘟的声响,店铺都打烊了,所以他们说话的声音在街道上就显得出奇的清晰。他发现她住在郊外一座破旧的小楼里,四周荒败而凄清,而无数次的猜疑、跟踪、痛苦之后,他们终于相爱了。

“接下来那一段拍得很美。”她招了招手,又要了一瓶酒。服务员把酒瓶放下的时候,偷偷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没有一句对话,就是音乐与画面构成的一整段,象金色阳光一样的色调,他们坐在马车上,银杏树开得很好。”

“是的,银杏树很美,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象那本电影里那样好看的银杏树,从来没有。”

“音乐也好,他们两个坐在霞飞路的小咖啡馆里喝咖啡,那个咖啡馆也是两层楼的,灯光并不昏暗,楼梯用的是那种铜质镂空的扶手,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乐手正在角落里吹着萨克斯管,摄影用了一个中距离的侧景,这让我们能够看清那两个人的侧影,他们坐在那里喝咖啡,窗外好象还忽隐忽现的走过一个人,那人手里拿着一把胡琴。他们一定喝了很久,霞飞路的老咖啡馆总是开得很晚,乐手吹累了,就休息一会儿,接着再吹。”

“那是一段最好的时光,可惜不长,好时光总是不长。”她叹了口气,又象被这突如其来的叹气声给吓着了,有些夸张地笑了笑。

“他们所有的好时光就全在那个咖啡馆里了,他们在那里喝咖啡,一喝就是很长的时间,那也是冬天,他们无处可去,他们一直喝到那个老乐手吹得昏昏欲睡还不肯走开。”他又拿起了酒杯,他看了她一眼,见她没有反应,就自顾自的把杯子凑到嘴边,喝了一大口。

“是的,以后就有变故了,我在看他们喝咖啡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不会一直这样下去,你想这一段电影里面不出现一句对话就是一个预言,那简直就好得有点不真实了,就那样面对面、或者脸贴着脸的在霞飞路的咖啡馆里喝咖啡,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他们的好时光全在那个咖啡馆里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一阵静默,两个人都象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有点要逃避对方的意思,各自避开了眼光。“后来就开始死人了。”他喝多了,她听见他的声音略微有了些异样,他的这句话讲得很响,以致于邻座已经开始有人在注意他们了。

“当然,故事里面总是要死掉个把人的。”她不得不把他的话头接着往下面讲,接着又伸出手推了推他,示意他少喝一点。

“十年前的那个圣诞夜你在哪里?”她显然喝得也有点过了,脸色红红的,即使在暗绿的灯光下面也能够看出几分。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两个人都微醺着,眼睛反而倒很亮,他们没有顾忌地彼此对视,一点也不知道羞耻。音乐声正轻轻地在咖啡馆里回荡,是情歌,柔得象棉絮一样贴心贴肺的情歌,在这样的情歌里面只有不说话才是合适的,但他们已经顾不上这一些了,他们就象是两个粗人,借着酒力,声音一会高一会低地交谈着,我们管这叫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或者自说自话都可以,这些都不重要,他们都已经喝醉了,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他们喝醉了反而却坐得相隔更加远了些,这时坐在他们后面的两个人正紧紧地搂在一起,而他们却仍然面对面地坐着,毫无廉耻地贪婪地彼此看着,我们知道这情景其实同样能用“欲火中烧”来加以形容,但色情在这里暂时地受阻于爱情,他们象一对疯子一样使劲地谈话,使劲地笑,听任酒精毒害着他们而无力自拔。

“有一阵我也去霞飞路喝咖啡,是个夏天,是的,我记得那是个夏天。”窗外又一只焰火升上天,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叫声暂时盖过了萧梁略带沙哑的嗓音。

“我在窗口的一个座位上喝咖啡。咖啡馆的窗户是落地的,所以我能够非常清晰地看到外面的情形。一男一女,两人大概发生了什么争执,男人忽然挣脱了女人的手臂,飞一样的在街上跑了起来。”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点上火。他抽烟的时候眼睛显得有些迷离,他的眼光仿佛在突然之间穿越过了什么东西。她看着他,有些出神。

“那女人疯一样地追了上去。她涨红着脸。象是刚刚哭过。 大街上的人都停下了脚步,各怀心思地看着他们。那男人突然不跑了,从裤腰上解下皮带。那是一根带铁扣的军用皮带,很宽,铁扣也很大。”他的手在一亮一暗的烟火的闪光里不断映现,那手上夹着烟,然后他又把烟放在唇上,那嘴唇看上去是湿润而温热的。他的唇。

“那女人没有停。那是夏天,女人穿了一件很薄的白衬衣,天还没有暗得厉害。她死命地要把他抓住,她可能哭了。那皮带扣一定抽到了她,因为那件白衬衣很快就渗出了红色,一块一块的,紧接着就是一大片,她的白衬衣被血水浸红了。”

俞芝哆嗦了一下,象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她仿佛想说些什么,但嘴巴动了动,却又没说。

“那女人就是不避开,他抽她,但是她不避开”, 萧梁仍然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喃喃地自语似地重复着,“她死命地往前冲,她抓住了他,死死地抓住了他。她抓住了他就把脸贴到他的脸上去,她的手上也有血,她用它们抓着他,他有再大的气力也逃不掉了,女人发了狂就是这样……”

“有酒吗?”俞芝哆嗦得更厉害了,她声音颤抖地打断了萧梁的话。 她把他面前的酒杯拿过来,一口喝了下去。“他们都疯了。”她的眼光呆呆地不知看着什么地方,然后有些求助似的望着他,一副要哭的样子。

“是的,都疯了,他们都疯了。”他看着她,脸上不露出任何表情地说。

夜已经深了,街边的焰火也有好长时间没再升起了。俞芝又要了点酒,但那酒喝下去,身体却仍然是颤抖着的,两人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咖啡馆里却陆陆续续地有人站起来,楼板那里传来一阵响声,继而又没有了,又沉静下来,咖啡馆里的音乐不知在什么时候也停止了,更显得四周有些黑沉,有些于心不忍却又不得不催人动身的意思。俞芝拉着萧梁的手,她把他的手指一一掰开来,然后再把自己的嵌进去,她象个小女孩似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嘴里却是没有言语的,只是专心地非常投入地做着那样一种单一而毫无意义的重复,并且在这动作进行的过程中,俞芝渐渐又恢复了平静,仿佛萧梁刚才的那段回忆确实让她受了点惊吓,这惊吓虽然远远未曾过去,但却依然无法抵御她与萧梁在一起时的快慰,非常简单然而又充盈了一切的快慰──她抓着他的手,她便知道了他就在她的身边,他们只是相视而笑着,一点也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这是一个黑沉沉的被人们遗忘在城市的一角、很多很多的人都可能终生未曾走进去过的小咖啡馆,在咖啡馆的二楼还连着个小晒台,在这夜已深沉的时候,人们可以看到俞芝与萧梁站在那里。晒台不大,四四方方,栏杆是铜铸的,也镂空着花纹,就象大多数旧上海的老式公寓房子那样。室外的空气很好,凉凉的,却不很凛冽,吹在裸露着的手臂与脸上,稍稍有些刺寒,也至多是警醒,而不至入骨的。两个人靠在了栏杆上,俞芝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萧梁说,怎么圣诞节也放焰火呢,又不是过年。萧梁给问得愣住了,回答不出,就说圣诞节也就是过年。空气里还弥漫着一些烟火味,辣辣的,却也好闻,是平日里难得闻见的喜庆的气味,没头没脑、肆无忌惮地飘荡着,象极了那些隐在布帘后面的皮影戏的影子。

晒台下面是条小巷子,规规距距铺着青石板的小巷子,很难想象,只要一出这条小巷,外面就是那条灯火通宵达旦的繁华大街,如果乘坐飞机经过这个城市,在云层里就能看到这大街上的万家灯火,就象一个时时刻刻、日日夜夜不断举行着的盛大婚礼,永远是笑脸迎人,永远不知倦怠,也象那种川剧里面花里胡哨却又奥秘无比的“变脸”,虽然不知道下一个脸色将会是什么,那种繁华与热闹却是将无可非议地继续着的,你倦了,它却要继续,红舞鞋紧紧巴巴地上了脚,不想跳了也要跳下去,那是容不得你起些微个改变的念头的。

你的手有些冷。萧梁抓住俞芝的手,用叹气一样轻的声音说。俞芝没有说话,俞芝把下巴轻轻地磕在萧梁的肩上,那动作轻柔得就象是一阵烟,风一吹过来就要散的,却又象幽灵一样阴魂不去地缠绕着你,永远不会离开。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静默着,冷风吹在脸上,把两个人的眼睛都吹闭上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忽然能在这城市的很多地方看到他们了。出于一种无法言明的复杂心理,我们在这个城市里追寻着俞芝与萧梁们,这让我们有些惊讶地发现,他们正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在这个城市中,但他们无疑又是相象的,或者说,他们其实根本就并无区别。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俞芝,俞芝背着一只大包出现在虹桥机场“国际到达”的指示牌下面,也不知道是机场内的灯光强烈炽热因而具有逼真的还原性,还是长途的高空飞行使人疲惫不堪的缘故,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俞芝要比在咖啡馆里的那个显得苍老、憔悴。大厅里这时略略地起了些嘈杂,但这嘈杂仍然还是有着分寸与节制的,接机的与被接机的彼此相认、彼此拥抱,甚至还有着此起彼伏又被压低了声音的呼喊声。

俞芝是一个人。她拿着行李走出了大厅,机场里正堵着车,我们透过密密层层的车流,看到俞芝皱了皱眉。一辆红色的桑塔纳出租车停在了俞芝的身边,司机很有礼貌地下了车,把俞芝的行李放到后箱盖里去,我们看到那是一个穿着上光皮茄克的上海小司机,他很殷勤地替俞芝拉开了车门,在俞芝侧身坐入车内的时候,小司机尽可能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俞芝,然后轻而脆亮地吹响了一声口哨。

这仍然是一个即将到来的圣诞夜的黄昏。小司机非常殷勤地和俞芝搭着话,说小姐我觉得你很象那本电影里面的女主角的!俞芝就问是哪本电影。小司机说喔哟哟,现在上海人都在看那本电影,是讲旧上海女人的,你看上去和她不要太象喔。俞芝笑了笑,觉得这小司机既滑头,又可爱。上海的交通仍然还是问题,一路上堵了几回车,小司机就问俞芝稍稍绕一下道行不行,俞芝点头,小司机一调方向盘,三下两下,就拐上了另一条大街。

我们这才发现,俞芝坐的车子现在已经开到霞飞路上来了,霞飞路宣布爆满的几家电影院外贴着大型的广告,因为好奇,我们驻足站立,从我们身边正走过一个个挽手搂腰的情侣,然而我们的视线却仍然久久地为那些足有一人多高的招贴画所吸引。那画上的女人确实象极了俞芝,坐着,略略低了头,鬈发垂落在肩上,一缕暗黄如同夕阳般的光线照亮了她半个面部,是个侧影,她和一个男人正在咖啡馆里喝咖啡,仍然是因为光线的问题,男人的脸隐在暗处,宛若一尊剪影,他们被一些有着金属泛光的窗格与楼梯扶手隐约地层层相隔,但那轮黄昏时就升起的月亮却是清晰的,一轮弯月,挂着几缕柳梢,这样的凄清冷落,倒衬得咖啡馆这样的场所有种蜃楼般不真实的繁华。我们听到身边人声阵阵,有女子正在谈论女主角穿的那件带镂空花边的黑丝绒旗袍,说巴黎春天这两天也有卖了,很贵的,但买的人很多。就在她们讲体己话的时候,俞芝坐的车子从影院门前匆匆而过,我们看见俞芝的脸在车玻璃窗后面一闪而过,她探了一下头,亦或并非如此,要知道,车辆在霞飞路上总是能开得很快,这是一条不大堵车的街道,跑动在这条街道上的车辆总是锃新光亮,车座上铺着纯白并且带有花边的垫套,坐着这样的车,行驶在黄昏的霞飞路上,很容易让一些具有怀旧情结的人产生这样的错觉:仿佛那车正是由两匹骏马拉动着的四轮马车,两旁是法国梧桐,修剪得整齐而有错落,更奇怪的是,树上挂满了五色闪烁的小灯,万家灯火似的闪着,在马蹄的“的的”声中,在轻风的呼啸声里,马车轻快前行,而在前面等待着的,也就是那个大团圆、大美满、大狂欢的圣诞之夜了。

是的,所有的人都已经感觉到了,这条霞飞路其实只是一条最最适宜于圣诞的街道,在这条街道的两旁,咖啡馆林林总总,难计其数,坐在那些闪动着暗黄灯光的落地窗内,能够极为清晰地看到霞飞路上正在发生着的情形,就在刚才,马路对面一个小孩正缠着他妈妈要买冰淇淋,我们看到小孩的妈妈使劲地摇着头,还弯下腰对小孩子解释着什么,那小孩先是牵着他妈妈的衣服下摆拚命摆动,后来就撅起了嘴巴,终于哇的一声哭了。

再次看到俞芝的时候,她正和萧梁走在一起。天黑沉着,这让人无法清楚地分辨出他们究竟正在赶往和平大戏院的途中,还是戏已散场,两人慢慢走着,而那个有着暗绿的灯光、壁上挂着葡萄串、如同梦幻般的小咖啡馆即时就会出现在不远处的那条小巷子里,当然,还有着其他的一些可能,比如说咖啡馆也已经打烊了,店主很草率地打扫着桌上的杯盘,然后,最后一盏微弱的灯也被拉灭,他们只能重新又走在了街上,忽然发现在这个城市里,他们已经无处可去。

俞芝的头发有些湿漉漉的,这或许是天上偶尔掉下几滴雨水的缘故,在她的湿漉的发梢中,不时还散发出一种好闻的沐浴露的气味,但不管怎样,此时的俞芝是沉静的,她仍然紧紧拉着萧梁的手,在晕黄的路灯与沉迷的夜色下,两个人都显得很年轻。俞芝和萧梁正在上海的街头散步聊天,这是一个圣诞节,而上海的圣诞节街道,却都是有些类似于很多年前的那条霞飞路的,我们已经说过,霞飞路是一条最适宜于圣诞节的街道,霞飞路的圣诞夜是狂欢中的落定,是已经知道结局却也要强颜欢笑的一夜风情,是用胭脂花粉写出的“我为卿狂”,是涉世已深却又情缘未了的痴男怨女们“看破红尘爱红尘”的一声叹息。而霞飞路上这样的叹息声,却在无意中刺痛了这正在散步的两个人,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渐渐地就走错了道,他们走在一些楼房的影子里,走在一些刚刚施工完毕、尚未有人迁入的别墅区里,有些车辆的前照灯常常刺得他们睁不开眼来,这更让他们觉得无处可去,就象是两个鬼影。

他们谁也没想到会在拐角处遇上那个算命的老太婆,她孤零零地坐在电线杆的下面,白头发被风吹乱了,象枯稻草一样摆动着。老太婆面前放着一张白纸,上面写了几行字。大字是两个:算命。小字也不多:不用开口,就能得知贵姓与一生命运。

两人都愣住了。这是一条闹市中的僻巷,巷子两边的烟杂小店已经早早地打烊关门,路灯也是暗的,比不得巷外街头的霓虹,而那个算命的老太婆却静静地面朝了他们坐着,也不说话,更没有招揽生意的意思。她穿了件布满皱褶的深色棉衣,风很大,她却一点都不显出冷的样子,在这已经深沉了的夜晚,她却为什么还守候在这里?她甚至始终保持着这样的姿式:她抬着头,望着从巷口走进来的这对男女,她望着他们,不说一句话,或者,在这里我们换种说法,她欲言又止。

就象是突然之间被人看穿了什么心事,俞芝害怕似地倚了一半身子在萧梁的身上,萧梁也没有言语,两个人沉默着、手拉着手站在一起,他们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这等待中有着一些惊悸,有着一些毫无希望的希望,这等待其实是虚假的,因为结局早已经明确着,但这等待同样又是带给人一些幻想的──或许,会有一些即便明知是虚假的语言、虚假的抚慰──所以,在那个瞬间,他们就这样倔强而虚弱地僵立在那里,仿佛要与算命老太即将宣布的命运相对抗,又仿佛正静待着上苍将要赐予的一个奇迹。

但那算命的老太婆却一直沉默着,那是一种曾经沧海之后的巨大的沉默,是无数次“在场”过后的一个真正的无所不在,无所不知,她已经满面皱纹、心若枯井,却仿佛更有着别样而无法泯灭的深情。她坐在那里,沉默着,这沉默让空气里含有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意味,她的嘴唇紧闭着,眼光里有些犀利,有些爱怜,更有些漠然,她象是在坚守着什么无法言说的奥秘,这秘密是早已存在于那儿的,而她的出现与守候,仿佛只是为了提醒人们这秘密的存在,而远非它的答案。但这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却几乎要把这两个人压垮了───

圣诞夜的这场雪,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起始时雪片还不太大,挟着些零星的雨水,落在他们的头发上。两个人握着的手不知怎的,都有些冰冷,等到两人走在了一处树影下面,萧梁停住了脚步,这时,我们也不知怎的,忽然也感觉有些凄凉,不忍心去打扰他们,只听到萧梁很轻的问话声:你怎么哭了?然而那问话仿佛也并非问话,倒正象是喃喃细语,自顾自要讲给自己听的,忍不住自己也陪着要流下泪来,要用舌尖去舔对方的伤口,又怕份量重了,于是就象空气一样,隔着些微的距离,轻轻地拭摸,悄悄地陪泪,就连眼泪也是不忍心让对方看到的呀。我们别转身去,心里冷不防地起了阵寂寞,树影下的那两个人忽然让我们把一切都看了个清彻透亮,然而,就象闪电飞过夜空一样,紧接着,寂寞跟着就来了。

俞芝和萧梁相扶着从那条小巷子里走出来。雪仍然下得不大,一会儿下,一会儿又停,但雪片有时候静悄悄地落在脸上,落在眼睫毛上,很快就化了,却冰凉凉的。俞芝走得很快,就象是在逃离一个梦魇似的,她的长大衣在风里飘动起来,这使得她的身影就如同一个在大街上疾驰而行的奔走者──这情景忽然让我们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悄然流转,再次往复──就在这时,我们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女子。不知怎的,斗转星移,我们竟然又回到了好多年前那个夏天的黄昏。有一些来自于画面之外的嘈杂的声音。天空是梦幻般的深蓝色,却又蒙着些灰黄,车辆在霞飞路上奔驰而过的声音也显得出人意外的喧哗、响亮,这是一个让人心神不定的夏日黄昏,人们在霞飞路旁的咖啡馆里已经落座了半个多小时,天气异常闷热,又透着股潮腥气,让人怀疑到是否向晚的暴雨即将来临。咖啡馆里的坐客全都有种昏昏欲睡的意味,灯也昏暗着,时不时的有人推门而入,带进来一股街道上的热气,与人流中挟裹着的暧昧的汗味与体香。人们在那里喝着冰过的咖啡,甚至还因为胸闷烦躁,而向服务员发了一次火,大家都埋怨着咖啡的味道太淡,这样平淡乏味的咖啡,是根本就无法驱除夏日的疲惫与慵懒的。

那个女人是在萧梁喝第三杯咖啡的时候,从街道的那一面飞奔而来的,因为那种速度和疯狂与这个夏日黄昏死一般的懒散相去太远,所以我们相信,咖啡馆里几乎所有人的眼光都被这个女人吸引去了。

大家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时人们正在喝咖啡,在这个城市里,喝咖啡是消磨时光的最佳方式,许多事情都会在咖啡馆里发生着,相亲、偷情、谈生意、或者百无聊赖地打会儿瞌睡。虽然咖啡馆的座位排得很近,但除了未经世事的初次走入者,谁也不再希冀会在咖啡馆里遭遇什么奇迹,更不用说是在这样的黄昏──云层压得太低,马路上跑动着脏兮兮的快慢车辆,灰尘漫得很高,在这样的黄昏,没有人会有什么好心情。

那女人穿着白衬衣。那是一件质感很好的白色衬衣,有些宽大,所以女人跑动起来的时候甚至还带动了一些风。这让她乍看起来就象个仙女。她在追赶一个男人,女人跑起来就象是一阵风。

人们手里的咖啡杯举在了半空。好象要发生什么事情了。空气中充满了一种窃窃私语的气息。有一些咖啡的香味,咖啡的香味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浓烈欢快了起来,咖啡唱起了歌,就象我们的心情。我们这群无耻的百无聊赖的人。

那男人正用一根皮带抽打着那个女人。

她象疯子一样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他在抽打她。

她的白衬衣上渗出了血来。

她抱住了他,她用自己的脸去贴紧他的,那姿式几乎无法让人看清究竟是撕咬,还是亲吻。

她也许哭了。眼泪与血渍混合着,顺着脸庞流了下来,这使得她的脸血淋淋的,非常难看,眼泪与血渍使她当众出了丑。

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看这个当众出丑的女人。就在这时,她突然地转过头来,这使得她的整个面部异常清晰地暴露在人们的面前,我们惊讶地发现,这女人正是俞芝。

是的。现在我们终于知道,他们在好多年前其实就有了一次相逢──俞芝和萧梁──在霞飞路上的相逢。然而,在那个时候,他们擦肩而过,不曾相识。萧梁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在霞飞路上被皮带抽得鲜血直流的女人就是俞芝,他们再次相遇之时,光阴已逝,彼此早已不再相识,但是萧梁其实一直无法忘怀那个霞飞路上的女人,他甚至还对俞芝讲起了这桩往事,虽然萧梁同时也隐瞒了一个细节:那个黄昏他刚从女友家出来,那个黄昏他同样深爱着他的女友,并且认为这爱情无可改变,一旦失去,他是没有办法再活下去的。他带着甜蜜的相思和离别的惆怅,独自一人坐在霞飞路的咖啡馆里,他和女友刚接过吻,他还第一次抚摸了她的身体,他是那样的狂乱,以致于在咖啡馆里坐定已久,还无法平静自己的心绪。但是,他确实又被霞飞路上那个飞奔而来的疯狂的女人震撼了,他久久地心情复杂地看着落地窗外女人的遭遇,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羡慕那个男人……但是萧梁并没有看清那个女人的脸,其实他坐的位子离大街非常之近,俞芝奔跑的时候几乎就是迎着他扑面而来,那时,暝色已至,白色的带血的衬衣如鸟之双翼,是的,萧梁惊呆了,我们可以从萧梁在多年以后对俞芝讲述这桩往事而得到某种暗示:他喜爱这样的女人,在俞芝飞奔而来的那样一个瞬间里,他心底深处的某件活物被骤然触动,他一下子就爱上了她,他爱上了那个不要脸的当众出丑的疯女人,他隔着玻璃窗──隔着以后将会抱憾终生的咫尺距离,他看着她,心中充满了柔情。

他们曾经都不是纯洁无暇的,这让我们多少感到有些遗憾和痛心,但奇怪的是,事到如今,却正是这种亵渎与不洁深深地打动了我们,令我们无法自持,心碎不已。我们似乎已经不再有那种请命的悲哀,倒是渐渐地萌生出宿命的感觉,我们看着他俩象幽灵般行走在正下着雪的上海街头,他们走过一些已经打烊了、或者仍然有着暗黄灯光的咖啡屋,里面人影绰绰,隐约还传出些喑哑的乐声;有骑车人慢慢地从远处过来,后面的车架上还坐了一个,都穿着厚重臃肿的冬衣,挤靠在一起,就愈发地显得身影相系,有种让人黯然的相依为命的感觉;沿途的花店也已经都关门了,圣诞节的玫瑰花篮早已分布在各个豪华宾馆酒楼,有些花枝撒在了铺着红地毯的大堂里、弯角楼梯上,被纤巧的穿着高跟鞋的脚轻轻踩过,花瓣有些褪落,却仍然香着,香得有些颓败,在圣诞的华彩也就是即将接近尾声的时刻,这种颓败的香与寥落有一种执着地沉浸于往事的意味──

是的,往事。两个承载了往事的人走在上海古老的大街上。两个人的身影都显得很单薄,那只是因为,往事十分巨大,十分沉重,单薄的肉体负载了它,灵魂只能演变成为幽灵,但即便如此,幽灵也仍然在行走,幽灵依旧未曾倒下。雪片肆意地飞着,那形状与情势都有些纷乱,有些欲图铺天盖地的气势,就象要把所有发生在过去年月里的事情都在此刻渲泻个干净。

为了背负起沉重的往事,两个人相扶着在街上前行,而就在这时,往事又在我们面前叠印出一些场景,那仍然是关于霞飞路的场景,颜色有些暗旧,就象电影语言一般:萧梁一个人在小咖啡里喝咖啡,萧梁在林荫路上散步,萧梁在抽烟,他有些失神,烟蒂的余烬燃着了他的手指。然后我们又看到了萧梁的一个背影,他──萧梁,和一个女人。窗外树影很盛,茂密的树叶投影在屋里的墙角上、床单上、蒙了些灰尘的家俱上,我们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她的脸隐在了大堆大堆的树影里,有一些阳光斑驳的金色,他们正躺在床上,被单凌乱着,暗示着一个激情过后的午间或者傍晚时分,两个人都很沉默,不说话,只看见萧梁又点着了烟,他的眼睛仍然有些失神,怅然若失,或许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这其中最确凿的原因,房间里有种暧昧的气息,那是一种做爱过后的气息,单纯的肉体之爱的气息,萧梁闻见了它,所以他点了烟,烟味很浓,在房间里迅速弥漫了开来,这气味可能让床上的女人感觉到了异样,她欠了欠身,这使得我们终于看清了她,这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女人,我们并不认得她,我们看到她伏在萧梁身边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忽然心头一颤,她不是俞芝,我们不认得她,她却曾经在某一天的某个时候,象个亲密情人一样地睡在萧梁的胸前,这个陌生的其它的我们所不认识的女人。

这时候就在这时候,就在萧梁与其它的女人相亲相爱的时候,就在他们睡着的小公寓的楼下,就在那条著名的霞飞路上,俞芝象个疯子般的奔跑着,狂叫着,俞芝哭了,俞芝在追赶一个我们同样不认识的陌生的男人,那个男人用皮带抽她,抽出了血来。

萧梁或许也听见了这声音,他可能还与那女人一同站在阳台上张望了一下,但是,那时,他们彼此并不相识,他们还是两个陌路人──俞芝与萧梁,即使我们在一旁跺脚叹息、感慨万千、痛不欲生全都无济于事,他们形同陌路,他们是两个注定了将要爱得欲生欲死的恋人,但他们确实有过一次,就在霞飞路上,他们失之交臂,那时他们各有所属,心有所系,还全然不知命运与宿命之类的字眼。

现在,我们都已长大成人,所以我们已经知道,世上其实并不存在相见恨晚这样的说法,但我们都是些善良的人,我们仍然还会痴痴地寄希望于下一辈子,是不是还会有下一辈子呢,就在她飞奔于霞飞路以前,就在他默然而又有些心动地看着一个女人被抽打而疯狂以前,就在她开始第一次询问“那时候你在哪里”的时候,苍天有眼,能够让他们初初相逢?

雪还在下着,渐渐大了,然后又小,下雪的时候,街道就显得非常空旷,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我们看见俞芝正扶在街边的一面墙上,她呕吐了,吐得一塌糊涂。他们可能又喝了酒,俞芝今晚一定喝多了,他们总是喜欢那样面对面地坐下来喝酒,直到喝得都已经有了些醉意还不肯停止。

俞芝说她明天就要走了,就在明天,她将离开这个城市。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看着萧梁。她甚至似乎有些忘记了萧梁的存在,她时而自言自语,时而片刻沉默,完全地沉浸其中。俞芝这种突如其来的平静与坚定无疑又让我们感觉到了诧异,就在我们仍然感慨万千、几乎为他们情不能自已的时候,那样的平静与坚定又是怎样降临到他们之间的?

他们甚至还谈到了刚才的诸葛亮──京戏《空城计》里的那个,那个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人为之流泪的诸葛亮,他们非常起劲、非常隐蔽地谈着他。萧梁说,诸葛亮其实是有着难言之隐的。

俞芝就点头,俞芝说是的,忽然她又笑了,说:刚才看《空城计》的时候我都哭了,不知怎么的也流了眼泪,觉得诸葛亮为阿斗这样的人去争天下,忙得头发胡子都白了,也真是该有些不甘的,但仿佛却就是要这样的不甘,这样才好……

俞芝讲了一半,有些说不下去,呆呆的停住,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萧梁一时也有些默然,过了会儿,他接着又说,有些话诸葛亮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心里是明白清楚的,他内心其实早就有着寂寥。

俞芝听了,仍然点头,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俞芝说我喜欢诸葛亮,他已经知道是做不成功的,他知道,他的心里早已是看了个透彻,但他仍然做那样一种绝望的努力。

他还没有地方可以去倾诉,他独自一人,无人能够为他分忧。萧梁插了一句话,这句插话使得谈话出现了一次短时间的沉默。

是的,总是无处倾诉,总是这样。俞芝说。

接下来我们就听到俞芝讲起了别的一些什么事情,她在讲这样一些事情的时候,提高了声音,然而我们听起来仍然有些梦呓的意味,她对他讲巴黎,讲芬兰,讲那些美丽的欧洲小城郊外的树林,她还讲到了威尼斯,她说威尼斯也常常下雨,在威尼斯总是能听到雨声。但那里有很多的鸽子,不是纯白的那种,带点灰,但仍然是白的,它们经常栖留在广场上,广场上空旷无人,它们就在那里咕咕地叫着,雨下得并不大,仅仅打湿了它们翅膀上的一些羽毛。

广场旁边有一座桥。俞芝又说,虽然那里有很多座桥,但是我常常去的就是那座,我常常去那里。

威尼斯有很多时候是浸透了雨水的雨季,在其中的一个雨季,那里来了很多中国人。他们是来拍电影的,拍一本关于旧上海的片子。一个女人站在桥上,穿着黑丝绒的旗袍,头发是鬈的,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就走到临水而立的咖啡馆去,在威尼斯有很多象那样的临水而立的咖啡馆,到处都是水域,房子也总象是在水中,也象是船。坐在那里能够非常清晰地看到潮涨潮落,人总是不多,鸽子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咖啡馆里总有弹琴或者吹奏萨克斯的乐手,没有人在意他们,人们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但琴声总是很美,常常让人忍不住也要屏息静听。穿黑丝绒旗袍的女人就坐在水边的那座咖啡馆里,她独自一人。咖啡馆里同样也是人影寥寥,但那女人的神态却给予人们一种提示,仿佛这里即使是宾朋满座,这一切也早已与她毫无关联,她早已心如死灰,无法复燃。

音乐很好。俞芝入神地讲着,更象是喃喃自语。是的,只有在人影稀少的水边才会听到这样的音乐。后来就又下雨了,总是下雨,你知道吗,在威尼斯你总是会碰到雨天,她却总是独自一人。

威尼斯的冬天同样寒冷,如果恰逢雪日,人影寥寥的城市总会让人感到愈发凄凉。我在威尼斯常常感到冷,我常常想起上海,常常想起。我没有办法让自己忘记上海,丝毫没有办法。人们在那座临水而立的咖啡馆里喝咖啡的时候,就能够看到那些正在拍电影的中国人,人们或许正猜想着他们可能来自上海──那个遥远的东方的都市,也有着各种各样的小咖啡馆,扶梯是铜质镂空的,乐手们吹着忧伤或者欢快的曲子,那里的冬天有时也会下雪,雪夜常常也很凄凉。人们看着那位来自东方的穿着黑丝绒旗袍的神秘女子,她就坐在那座临水而立的古老的咖啡馆里,那可能是影片结尾的一场戏,镜头拉得很长,一切仿佛有着嘎然而止的意味。

她侧耳倾听。那是一段萨克斯的独奏,那声音具有一种挟卷一切的气息。窗外传来阵阵涛声。她看着那座桥,看得出外面风很大,鸽子的羽毛被雨打湿了,它们在风里轻微地打着旋,它们也感到冷,咕咕叫着,但叫声与叫声之间要相隔很长的时间。她看到桥面上走过几个人,打着伞,后来就空了,但桥下的水域是辽远的,它们是大洋的一部分,深不可测,它们甚至能够吞没整座城市与乡村,把那些响着钟声的教堂、带尖顶的海边咖啡馆、那些树林、田野、牛羊统统裹挟而去,不再复还。她看着那座桥,桥下的水面翻滚着波浪。

她看得如痴如醉,就象一个深深陷入情网的人。

水面。

她的眼睛,如痴如醉的眼睛。

鸽子在叫了。咕咕。咕咕。鸽子的叫声很寂寥。人们非常惊讶地发现动物竟然也会发出如此寂寥的叫声。咕咕。咕咕。

下雨了,在威尼斯,雨水落在辽远无际的洋面上,没有声音、没有形状,她看着它们,如痴如醉。

俞芝大概是醉了,她一下子讲了那么多话,无边无际,无休无止,她再也不对萧梁提出什么疑问,仿佛就在突然之间,她的心里有了定数,她甚至笑咪咪地看着萧梁,她看着他,对他诉说往事。

他们就象两个酒鬼一样地谈着话,他们就那样谈着,什么都谈,就是不谈内心,但其实字字句句又都是心贴着心肉贴着肉的;他们时常发出一些微醺后响亮的笑声,他们把自己藏在了这样的笑声后面──因为她知道,她的心其实他早已是知道的,她不能谈,他也无法说,他们甚至还说一些相反的话,但她是懂得的,她的眼睛在黑暗之中,她甚至希望他不要说,好让她活在对他的苦衷的刻骨体恤与悲悯之中,这样的体恤与悲悯,就如同针刺,血淋淋地直把她扎出血来,却能让她忘记掉那真正致命的痛──那是她想也不能去想的。

她看着他,她没有说,她终于同样的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对他诉说往事,她不说其他的,她终于还是不说其他的,她说在彼时,在彼地,在彼刻,她只是要让他知道,在她对他倾诉的往事里,他早已经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她已经有些疲惫了,但她仍然还在诉说,她已经肝肠欲断,痛不欲生,但就在这一刻,他嵌入了她的生命。是的,他们行将分离,冥冥中早已注定他不属于她的将来,而这“在场”也终将成为痛彻心肺的瞬间与回忆,所以,那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惊喜万分却又恐惧万分的“就是他!”终于演变成为另外的一种表达。

当然,这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已经嵌入了她的生命。所有的疑问,所有的遗憾,在突然之间,全都成为了一种多余与必然。就连生命也是可以成为多余的,剩下来的是呓语,灵魂的呓语。这种呓语划破时空,补偿了生之有限与生之遗憾。

他们甚至还相视而笑了。

两个肝肠欲断的人的微笑。

我们知道,上海的晚上满街都是灯火橱窗,霓虹灯也总是晶莹可爱的,乍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玩具世界。俞芝和萧梁喝了酒出来,他们都有些喝多了,走得跌跌撞撞,特别是俞芝,她扶在街边的一面墙上,她呕吐了。风很大,喝多了酒,又吃了冷风,这样的情况总是会引起呕吐的,这常常无可避免。

街上有人在吵架,一男一女,骂得很难听,两个人甚至还推推搡搡打了起来。有几个人在围观了,这样晚的下雪的夜里也有人还没有回家,也有人正在街上游荡,他们看到一对男女正在吵架,吵架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人们驻足而立,感到这事情虽然不成体统,却也有些趣味。人们看着看着就偷偷地笑,或者皱一皱眉头,但不管怎样,这样的情景也是司空见惯的,再也无法引起人们长久的兴趣与好奇了,倒是俞芝与萧梁,他们相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在上海圣诞夜的街道上,他们看上去有些狼狈,雪花翻卷着落在他们的头发上、眉毛上,和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他们都喝醉了,因此显得有些旁若无人,他们就象这世界遗留下来的唯一的一对恩爱男女,他们旁若无人地走在上海的霞飞路上,嘴里轻轻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人们都觉得冷了,风真大,真正的冬天在圣诞过后即将来临,虽然是处于亚热带的临海城市,冬天却依然是寒冷的,雪日过后便是冰冻,即便太阳已出,融化冬雪也将需要挺长的一段时间,人们将会小心翼翼地出现在结了冰块的大街小巷上,抱怨着冰雪给交通带来的不便。但他们现在还暂时不知道这些,他们已经睡着在了温暖的家里,门窗都紧闭着,床边的椅背上随随便便地搭挂着一些色泽浅淡的羊毛衣裤,那些衣物散发出一种非常好闻的体味,仿佛暗示出这寻常人家男女相亲相爱的温热与悠久。

这时,俞芝和萧梁却漫无目的地走在霞飞路上,他们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雪化了,雪化了就迷了他们的眼,大街上已经人迹罕至,吵架的男女也走了,也回了家,但他们没有,他们无处可去,那个吹奏萨克斯的老乐手也走了,城里所有的咖啡馆与小酒店都已到了打烊时分,他们却还在走着,手牵着手。

我们已经说过了,这是一个冬天。俞芝们和萧梁们的故事常常是发生在冬天的,虽然很少有人会真正明白到冬天的美,他们总是希望冬天早日过去,春天快快前来。冬天是封闭的,就象她们的心。那些心里其实都写着这样的诗:“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至少在这样一个瞬间,在这样一个平安夜的晚上,那是能让所有的良善之人都落泪的呵。平安夜的俞芝们在平安夜的晚上遇见了萧梁,他们手拉着手走在霞飞路的街头,街上闪动着节日的霓虹,他们在街边还看到了一个流浪艺人,艺人拉着胡琴,琴声让人感觉凄凉。街上已经很冷了,已是深夜,又下着雪,但这下着雪的冬天却让他们感觉到了一种安全,他们在雪夜的大街上彼此相视──他们觉得他们的眼睛也在做爱,那是一种比他们的身体更为疯狂而绝望的做爱,他们在各自的眼睛里看到了地老天荒,看到了死生契阔,也看到了行将决别的可以令人死去的凄凉。

平安夜所有的钟声此刻已经敲响,不可避免的告别时分终于前来了。她站在路口,僵立着,她知道他在看着她,她也听到了自己心里的声音,带着哭音要奔他而去的,要告诉他这么多年,她其实只是在等着他,她吃了那么多苦,其实只是注定了要在这儿、在这个时刻遇见他,她的欢颜、她的还没有老去的身体与灵魂只是因为要在此刻与他相逢──

但是她没有,她笑了笑,对他说,好了──

你们有没有看到过上海平安夜的焰火,它们铺天盖地的在天上放射开来,形状各异,灿烂纷呈,就象是中国的新年。孩子们都睡了,他们沉在梦乡里,没有看到那样的明丽与绚烂,所以说平安夜的焰火有时也是寂寞的,它们亮了,很快便也湮灭,但就在那些如花开放的瞬间,它们寂寥而又疯狂地告诉着我们:大的节日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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