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年的时间，其实说长也不算长，仿佛一瞬间就过去了。
但我只是坚信，埋藏于记忆深处的所有往事的内核，会随着时日的远去而成熟起来。
那一天，陪着陆陆处理完陆咏之在这尘世的最后一些俗事，突然觉得整个人都释然了——虽然我仍是觉得对她不住。那天，从法院出来后，送了陆陆她母亲回家后，我们去银行将地铁局赔偿的钱汇入他妈妈的账户。
从银行出来的时候，站在明亮的阳光下，那一刻，我跟他说：“我们离开吧！”
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我要去哪里。只是安静地说，“好！”
只要这个词就够了。
再也没有什么理由，能阻挡我们离开了。
2
这些年对我来说，像是一道漫长的漆黑的时光隧道，我一个人跌跌撞撞走出来了，内心所有的深省与自我渐渐地坚韧起来。或许只有经过这些，潜移默化地将那些所有浓烈的悲伤藏拙起来，将所有的过错藏起来，才能去过接下来更好的生活。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生死别离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很淡了。
当年离开林美景，其实并非是不爱了，也并非是故意狠心，只是在那个节骨眼上，身边摇摆不定的，是对自己的认可，强烈起来。那时候，能陪在我身边的，只有陆陆。他父亲的去世对他的打击很大，即使他一直藏得很好，但是我知道。因为我了解他，我愿意去了解他。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多时候，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我不开心难过他只是轻轻地抱着我，然后说，“还有我。”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梦见“妈妈”，梦见那个以前一直追着我们跑的女疯子，虽然我一直很抗拒这个字眼这个形容，但是我别无选择，很多时候，记忆根深蒂固地停留在那里，我无法改变。如果能回到过去，如果能早点知道这些，或许她不会去世。或许她就不会在我的梦里，转瞬被冻结成一座冰雕。
这人世最悲惨的，对我来说，莫过于母亲在我面前出现的最后一次，竟然是一具无名无姓的尸体。
后来我渐渐地遗忘关于那一日的悲伤，渐渐地远离了那个梦。
我依然保留着她的照片，那只是这世间，她唯一留下的凭证了，如果连它都失去，那些记忆便成空白了。
在“妈妈”去世之前，我经常在晚上，睡着睡着就醒过来，内心很慌，堵得胸口快要喘不过气来。
在梦里，有一个人，叫嚷着将我那只发抖的手，砍断——然后血流满地。
那天下午，我将那包摇头丸磨成的药粉倒进大瓶的饮料里的时候，手一直发抖。后来，我将那包毒品放在兵哥的口袋里，另外拿了几颗放在他们的手心里，然后我就跑了。
当时，我握着那个公共电话的时候，其实内心是挣扎，而且害怕的。
那时我怕的，只是想到如果以后没人与之分享怎么办？内心要一辈子禁锢着这个秘密。如果他们回来再次报复怎么办？要用怎么的勇气去面对以仇恨的心理与真相抗衡的他们。如果不这样做，那之前的一切准备和内心的决心，都得不到付出了。
于是我默默了按了110，然后报了地址，事件的主要内容，最后，决然地挂掉电话。
那天下午，我慢慢地走出那条街头的时候，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仿似剩下我一个人，好像，出卖了他们，就像是出卖了全世界。
甚至陆陆，我也没有告知全部的事情经过，我只怕他知道后，内心更沉重，因我而更担心这件事情。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好多年都过去了。他们没有再回来，我的内心一再地翻腾后，沉淀下来。对于这件事，后来我自己想想其实挺傻，年轻气盛，没有想到后果，就那样做了。而且重要的是，得罪的还是熟人，如果他们要回来报复，肯定后患无穷。这些年来，唯一让我心安的，或许就是他们没有回来吧！
然而——我一辈子，都不会忘却的，或许是她的那张脸的。
3
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的时候，在陆咏之死去的那几天里，潜意识里都会闪过她那张哀怨愤怒的脸，下一刻血流满脸。
她死后的那几天，我一直躲在家里，什么电话也不接。
我记得那时陆陆来找过我很多次，但是爸妈都不敢跟他说我在。
那时的日子，好像又回到刚拿到妈妈的照片时那样，悲伤的时候像是永远都不会过去的。
但是后来我发现，无论是快乐的，还是难过的，日子总会过去的，然后很多事情，又要开始面对了。
那时，我只是一直在想对策，我该怎样重新去面对陆陆。
可是他找上门了，而且是破门而入。那时我想，一定是动了不忍之心的父母放他进来的吧！但是我也不怪他们。因为陆陆的出现，像是一道光。瞬间让我打下一辈子都说谎、一辈子都当做若无其事的决心。
陆咏之的死，其实我不是故意的。
那天下午，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和陆陆去六号地铁的现场了。我们在空无一人的正在修建的地铁站内牵手，很开心地走着。在初年市，很难找到这样的地方，空无一人可以随心所欲。所以那一刻，他很开心，他亲了我，我也将嘴唇迎了上去。但是这一个动作，我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是咏之的死的导火线。
事实上，人在愤怒的时候，应当也是没有条理性和理智的吧！
送陆陆回家后出来的时候，我哼着歌在门外等电梯，但是我看见陆咏之跑了出来，她只是面无表情地跟我说了一句话，就转身跑回家。
她说，“六号地铁牛角站，明天下午一点钟，我有话跟你说。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你没有资格。”她狠狠地说，并且扬长而去。
门砰的一声，我突然醒了过来。那一刻，我似乎是知道了点什么，所以前一刻所有构建起来的美好幻想，全部都崩塌了。
第二天，我又再次光临那个让我幸福片刻的地方，还是空荡荡的地铁站，只是配角换了她。
那一刻，她对我说：
“请你离开我哥哥！”
“我妈妈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我去世的爸爸也不会同意，我也不会同意。”
“你就是个变态，为什么要缠上我哥哥，你说啊！”
“他是我家唯一的希望了，你不能这样对我们，你不能……”她哭了，像是找到了愤怒的缺口。而那时的我，却呆呆的，不知道想什么。只是感觉那些字句，像是往火上浇的油。
“你说话啊！你以为你不说话就能逃避么？你离开他，我不准你们在一起，你会毁了他的。”她伸手推我，我整个人像是失去了支撑一样，倒退了一步。
“不然你死开点好了，死得远远的，让我哥哥不要再看到你，让我们过上正常的生活。”
“你死开啊！你死远点啊！”
那一刻，我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魔咒，我也不知道素来文静的她，对于此事，内心却积累了这么多充沛的能量。她继续推我，但是我清醒了，像是身上某个愤怒的开关被激活了一般，我也一把推开她。
“你们真的懂他么？”
“你知道你父亲的死对他影响多大么？”
“你知道他最需要的是什么吗？这辈子你们都无法给他安全感，但是我能……”
她继续推我，拳头也使出了，她打断了我的话，她说，“他是我哥哥，你没有权利这样做，你没有权利毁了他的前程。”
“有没有权利，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我们说了算。”那一刻，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双手大力一推，然后就往前跑了。
空旷的地铁站内，只留下一声尖叫声回荡，我转身的时候，看不见她。
那一刻，我慌了，所以跑了起来。
那天下午，我没有坐车，一直走，走路回家，走了很久很久，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夜晚，我很担心她有没有什么事，但是我又不敢回去。事后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懦弱，或许我的脾气能再控制那么一丁点也好，或许……
只是，没有或许了，第二天，我就知道消息了，铺天盖地的新闻，似乎也要将我覆盖起来。
4
或许从此我就只能带着那些再也不能诉说的秘密，继续与陆陆，走完接下来的旅程。
我们需要时间来面对彼此，其实我并不乐意接受这世间给予我们的一切名词。
只是我们是这人世间彼此能依靠的两人而已，所以才走到一起。
我们愿意用彼此的下半生，来耗尽人们看不起的爱。
是的，林美景，我爱过你，你那么独特，心思敏锐且善良，所以当时我因为放弃你，我差点放弃我自己。
但是，直到最后我才明白，我们缺少的，是一种想要去厮守一生的勇气。
那些勇气，我在陆陆的身上找到了。
2010年10月19号。凌晨三点的飞机。
十一点半，我们搭初年市的最后一班地铁去机场。
在地铁里，我还是想起了那个下午，虽然此去经年，但对于她的死，我依然耿耿于怀。这个世间，真相太多，有时丑陋，不忍心去揭露，不忍心去破坏太多美好的信仰。但愿生者永存，死者安息。
你们的世界，再不会有我。
你们的世界，可以安宁下去。那些真相，带着我的过去。破碎在飞往下一个世界的高空上。
陆咏之，请原谅我的自私。
陆陆，原谅我爱你。
林心城，原谅我的错失。
林美景，谢谢你曾爱过我。
我的一生，这样已经够了，不再有什么奢求了。
若是有时光倒流，我只愿，和花和月，大家长少年。
这些关于过去，关于那些暗夜的泥沼，我再跋涉一次。
然后，就让那一切，碎在这几千米的高空中。
—— 全文完
2009年12月7日—— 2010年7月22日 深夜
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