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庆幸有一群赤胆游子,为了或家或国的理想,古道衷肠、热血边疆。他们抛下的不只是泪与汗,还有妇人望穿的泪眼、老母亲声声嘱托。那些有关相思的泪,只能于无人处独自挥弹。罢了,便归来,因为他们的心属于你;罢了,还要离去,因为保卫家国的理想永远在路上。
离别亦豪情:岑参
多情自古伤离别,茶马古道,关隘重重,离别时手难放,绝非是文人的附庸风雅,只有经历过离别的人才有发言权。唐诗里的离别之情一半给了伤感,那么另一半定是给了豪迈。见惯了泪竹斑斑、锦书难托,纵然有万般诗情,也逃不过那点儿女情长。然而大唐的边塞诗中因有岑参这个名字的出现,给离别带来了一些豪爽和劲朗,而盛唐边塞,也因为岑参军的一支妙笔,多了些奇情。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然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瀚海阑干百丈冰,
愁云黪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
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哪里有人烟,哪里就会有离别,边塞也不例外。
岑参的一生,两次出使边塞,苦寒之地哪个血脉方刚的男人愿舍弃妻儿的温暖驻守边塞,除非他比一般人有更强烈建功立业的愿望。岑参正是如此。
祖父与堂父都曾做过宰相,父亲也是朝廷的大官,然而由于是非得罪了朝廷,岑参年幼时就已家道中落。许是为了重振家族,岑参义无返顾地走上了仕途。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天宝八年,岑参毅然踏上了出使安西边塞的路。这一走,就走到了天涯。边地苦寒,大帐之内都是响当当的七尺男儿,一起出战一起庆功,岑参与封常清判官建立了深厚的友情。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再好的朋友也有分别的时刻。
这天,封常清奉命归京,岑参冒着风雪送好友回京。这是一幅极致的风雪离别图,什么恶劣的天气在边地都成为可能,八月的京城应该的骄阳当空吧,而这里却风雪交加,一片苍茫。帐子的罗幕被冰雪打湿,裘皮大衣都难以御寒,角弓拉不开,铠甲冰冷难以上身!岑参用他神奇的语言描绘了胡地八月飞雪的奇寒景色。
帐内岑参与封常清摆酒道别,“胡琴琵琶与羌笛”此时演奏的大概也是离别之曲吧。酒干了之后就要上路了,送了一程又一程,大雪愈加紧了,只能送到这里。看着友人孤单的背影,渐渐地被大雪湮没。“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这一句不禁让人想起那句“孤帆远帆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白送友人时在烟雨潇潇的扬州,离别之情因那时那景而变得温婉。岑参的“雪上空留马行处”却为这依依惜别的场景添上了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和豪迈,纵使有百丈寒冰,这情这景怎不让人羡慕和神往。
离别其实并不总需要眼泪。两个心中有着相同遭际的人,不需太多言语,分别甚至是一件踌躇满志的事情。正如一个相知多年的老友,当遇到困难或重大打击的时候,往往并不需要过多的劝慰,只要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就已足够。离别也是如此。人生有许多的分岔口,太多的人来来往往,不一定泪水涟涟才代表想念和不舍,告诉他自己其实一直风雨都与他一起,微笑着送友人远走。泪一流,人的气就散了,而挥挥手目送其远走,这种沉默力量却远比一次抱头痛哭来得更持久。
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岑参的一生都在与人告别。与家人告别、与友人告别,与长安告别、与塞垣告别。军人的告别方式是豪迈的也是独特的,一碗烈酒喝罢,跨上战马,驰骋沙场,飞沙走石都不怕。何必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咽,一声笑好过两行泪,一壶酒溶了多少情,干杯朋友,来日方长,哪怕此生再难相见,前途漫漫定会另有知遇的知己。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高适《别董大二首》其一
唐人送别诗大多缠绵凄恻,为数不多的慷慨豪情的作品中,高适写得同样大气,读起来一样荡气回肠,给人一种充满信心的力量。
黄沙漫漫,又逢大雪降至,诗人送别著名的琴师董庭兰,高适当时不得志四处飘泊,心情无定,却能写下“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样大气的劝勉诗句,以开朗的胸襟把离别之情也染上了一缕祝福的色彩。
如果盛唐边塞没有了岑参和高适,恐怕唐诗就少了那根硬气的骨头。
高适与岑参的诗常常被人放在一起比较,正是因为诗中那股相似的豪情壮志。同样是离别,二人也写得那般默契,真可谓是盛世知音。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只是,有人的把它流露出来。于是,才有了那么多委曲低徊的诗句;而还有一些人,给脆弱的心包裹上一层坚硬的外衣,他们展露给别人的永远是快乐。这并不是虚伪,而是他们总为别人想得太多,将那些不能言说的情绪只留给自己独自品赏。
于是,在一句句离别的诗句中,看见的是诗人的豪情,看不见的是石头外衣下一颗与常人无异的不舍之心。
波德莱尔说:
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
但是你该知道我曾因你动情
不要把一个阶段幻想得很好
而又去幻想等待后的结果
那样的生活只会充满依赖
我的心思不为谁而停留
而心总要为谁而跳动
离别,不过是为了下一次的相逢。诗人只不过在不同的时间动了一场情,这情可以是伤情,也可以是豪情。伤情的人对过去充满依赖,而豪情的人把留恋揣进胸前的左边口袋,对未来充满期待。
心总是要为谁跳动的。
《风雪丽景送别情_岑参_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_赏析》,《阅读与欣赏》2000.3
《军中奇花_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_赏析》刘天燕
《一份雄浑壮美饱含深情的祝辞_析岑参的_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常来顺
风雪夜归人:刘长卿
怀着各种各样的心事,带着各种各样的心情,人们不断地踏上旅程。人类的足迹涉遍大大小小的地方,却很少有人能说出他们旅行的意义。或许是因为走的太远,太多的人都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而出发。
看过了许多美景,看北极的极光、看热带的岛屿、看古城巷陌、看海涛浪花,人们不断地将自己扔上旅途,去追寻的是古人的足迹还是自己的心灵的向往,很难有人能够说清。一本书、一首诗、一句话都可以成为旅行的意义。
而无论走了多远,总有一天要回来,回到最初的地方,回到梦开始的地方。几世轮转,当历史风吹散一夜的雪花,追上刘长卿的脚步,和他一起踏上归途。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大历时期,是一个噩梦连连让人不得不忧伤的时代。早年的刘长卿屡试不第,长期功名无成。直到十多岁才中第,好不容易入仕的诗人,又逢安史之乱。世道无常,诗人曾两次被贬到偏僻的地方。
大历二年,抱着一线希望的刘长卿复入长安求官,但最终徒劳而返,后又扁舟南下,漂泊湘间。为了生计与前途,不得不背井离乡、抛妻别子,奔走于权贵势要门下。刘长卿始终都在为了一个落脚之处奔波,为了一个与自己理想不悖的安身立命之处而奔波,在一个风雪之夜,他成了一个寻找归宿的浪人。
乍读此诗,以为不过是一首平常的山水诗,细味之时却大不然。刘长卿大概也是一位细致的国画大家,描绘了一幅暮色苍茫、天寒地冻的雪中求宿图。诗先从大处着笔,“日暮苍山远”是整幅图的底色:暮色沉沉,远山层层。接着笔锋拉近,中景“天寒白屋贫”开始出现了活动的小范围,贫屋被大雪覆盖成了一片雪白,一派荒凉孤寂之景。不由得想起了“鸡声茅店夜,人迹板桥霜”,一屋孤屋独矗茫茫雪景中,似“独钓寒江雪”里的一叶孤舟。
宇宙是心灵的万象,日暮也是年华渐暮,天寒地寒也是人寒,山远路远也是人远、心远,屋贫人贫也是心贫、气贫。诗人意高笔减,到底是忧寄天下的失望,是仕途不顺的惆怅还是看穿一切的旷达?刘长卿还未给出答案。“柴门闻犬吠”以无声衬有声,仿佛让人透过隐隐的犬吠声看见一个孤单的身影穿过层层密林归来,背后空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一副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景象。
就这样宦游漂泊,浪迹天涯,人和心一直在路上,不知何时是归期。于是便有了这首雪中孤寂的归人图。
尽管对于“归”的到底是谁,众说纷纭,但诗却满载了一个漂泊者浮沉上下、思归难遇的凄寒。刘长卿孤零零地在大唐的飞雪中行走着,寻找着。他的一生若是一次旅程,那么贫屋是他借宿之处还是最后的归所无人得知。
也罢,就让诗人当一个不被打扰的旅人,借旅途抚慰心灵,一山一树一雪一屋都是风情。
如果不是经过那么多的寻找,刘长卿甚至更多的诗人又怎会到达“最深的内殿”,若不是用一生来完成的这次旅行,又怎么能在风雪之夜渴望作一个安稳静好的归人。只是因为亲历动荡,家园被浩洗一空,被贬、量移甚至入狱,一次一次不情愿的归附,使刘长卿更加渴望有一处属于他的归宿,哪怕这归宿并不只属于他一个人:
萧条独向汝南行,客路多逢汉骑营。
古木苍苍离乱后,几家同住一孤城。
刘长卿《新息道中作》
没关系,就算“几家同住一孤城”也不必哀伤,这还不是最后的归宿,还可以向前行。旅行没有结束,脚下的路还在继续,直到想永远停下来的那一天。
其实,每一个人都是暮色降临时渴望归去,逢雨雪时求宿心切的旅人,人生路上难免“风雪”,难免苦痛。疲惫不堪、无助脆弱时,都向往一个永恒的归宿能借以永远栖止。然而,这样的“归宿”在尘世间可遇而不可求。
脚下的路一成不变地向前蔓延,每一次出发便是一次告别,每一次告别都是为了再次到达,每一次到达都是另一场出发的起点。
人生路上,出发与到达之间,唯有灵魂短暂的借住处却很难找到长久的“归宿”。只要活着,就要一直在路上。不管情愿与否,每一个人都注定是匆匆出发又匆匆到达的旅人。只是这途中会有大大小小的站台,怀着“风雪夜归人”的希望和梦想,不停地停靠,又失望地离开,总觉得下一站就是终点,下一站就是永远。但是稍作停留后又发觉,不是不肯放心去依靠,便是留宿人不肯收留。于是,天亮之后,背上行李重新启程。
如此反复,永无归期。
正如《吉檀迦利》中泰戈尔所说:
我旅行的时间很长,旅途也是很长的。
天刚破晓,我就驱车起行,穿遍广漠的世界,在许多星球之上,留下辙痕。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单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
旅客要在每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人要在外面到处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
恐怕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还有诗,还有相似的经历和理想的世界,来安慰失落的心和无处安放的灵魂。
在理想的世界中,除了“风雪夜归人”还有“戴月荷锄归”、“日暮醉酒归”甚至“斜风细雨不须归”。在诗中,可以尽情的停留,做一个诗中徜徉的旅人,用温润的语句浸透一颗失望透顶的心。或许在这里,也可以开始一场新的旅程,沿途都是触手可及的风景。
衰飒的大唐之风,将一个刘长卿送进风雪夜中、送上旅程,千千万万人文人志士各自动身,将自已打扮成了然无挂牵的旅人。也许有一天,他们走累了,或是寻找的途中遇见能让他们留下的理由,便会停下来,永远地留下,将理想和心灵久久地安放。
这便是旅行的意义了。
而在此之前,他们会一直走去寻找那个可以寄放灵魂的地方。
即使明日天寒地冻,路远马亡。
《读刘长卿_逢雪宿芙蓉山主人_随想》王耀臣《文学教育》2010.6
《苦痛中的微笑_从诗画融合的角度再读_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刘艺《中国韵文学刊》2007.12
《有一种淡定叫无奈—试析刘长卿诗歌中的生命意识》陈菁华《作家杂志》2010.9
不是家书,是乡愁:张籍
乡愁,是生生不息的血脉。
早在《诗经》中就有“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我东曰归,我心西悲”的怀乡愁肠。古往今来,远离故乡的游子,无论他出身何时何地,都无法抹去流淌在血管里汩汩思念。因为故乡是存在于世的凭证,就算双脚化为石柱无法移动,但血脉何处终究铁案如山,即便冷却了经年,也无需任何温存便可随时恢复温度,真切可感。
而诗成为了为乡愁把脉的良方。
诗至大唐,特别是塞下边疆诗人也有着同样的乡怀,“看君已做无家客,犹是逢人说故乡”这点恐怕让生于江南身在西北的张籍最有感慨。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张籍《秋思》
一个秋日傍晚,张籍饭后无事,前住友人家叙旧,敲了半晌无人应答。一人站在门前,肃杀的秋风带来阵阵凉意,一群大雁正从天空中飞过,不禁想起自己客居洛阳,常年不归。这大雁明年会回来,而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乡呢?
回到家中,千般委屈愁绪涌上心头的张籍提起笔来欲写一封家书,可是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写起。诗人的脑海里,不断涌现着当年离别时的情景。那时年轻气盛,与老母离别时竟头也不回地走了,但不知这一别何时才能再见面……想到这里不觉泪如泉涌。终于写罢书信,仔细地读了数十遍,听见窗外有打更人才发觉已是三更。
翌日,揣着信在门口等候捎信人。不知何时,街角传来了马蹄声。“来了,来了!”张籍心里激动万分,颤抖着将家书递与他手上,送信人接了书信辞了他转身离去时,却听见身后传来颤巍巍一声:“且慢……让我再看一眼吧!”
萧杀的秋风吹煞了多少挥手的离人,难怪悲秋之情常常于此时油然而生。也许正是因为这个诗人寄信的故事,让这首《秋思》在千古思乡的诗作中显得格外真诚感动。
张籍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从小坐在小桥船坞旁听江南采莲歌长大,而洛阳在****的中唐已与突厥不远,身在洛阳孤城深巷的他常常触景伤情,不能自已。“湘东行人长叹息,十年离家归未得。”他的眼见过了太多战乱逃亡,塞下百姓疾苦,太懂送老和离别,太了解什么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故乡在他的心中,是一曲不能吹响的梦。
家书太轻,承载不了这么深沉的思念;家书又太重,说多了又怕惊了这梦。于是,便有了“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万般纠结和迟重。
思乡,怎一个愁字了得。
如果说张籍还不算地道的边塞诗人,那么岑参应该是当之无愧的一个。盛唐的边塞和山水,后世再莫能及。写出“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雄奇气象的边塞诗人岑参却有着和张籍一样的情怀,这也是他的《逢入京使》常用来和《秋思》比较的原因。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岑参《逢入京使》
边地的思乡是无望的思乡,前路未卜,不知归期。有时候,连传递书信都变得十分艰难,就只有通过口信给家人带去平安的信息。
天宝八年,岑参第一次赴西域,充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书记。告别了在长安的家人,跃马踏上漫漫征途。一路走一路东望,远离故乡的感情只有那些曾挥手家园的人才能体会。他把泪拭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连双袖也像双眼一样湿润。途中惊喜遇到入京的人,立马叙谈,无奈这一次没有纸笔,岑参只能空凭其捎声口信,向家人道个平安。
质朴的语言没有任何修饰,惦念之情悠然蔓延。
思念是相互的。念故乡的时候,故乡的人也在念你。
如果说游子的脚步让人思念,那么征夫的行程就是让人茶饭难咽,生死都不知的未来,一声平安恐是最好的定心丹。岑节度一句“凭君传语报平安”让多少空想的思念立刻汗颜,他曾自我表白:“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多次亲赴西域的坚强汉子在边塞纵使再豪迈慷慨,夜深帐灯下,也难免有此柔肠。难怪后世赞到:“人人有此事,从来不曾写出,后人蹈袭不得。所以可久。”
岁月如老牛在故乡的水田里悠悠晃晃,残阳的倒影斑驳了记忆的碎片在堤上。故乡的一切都似被下了咒语般让人魂牵梦绕,挂肚牵肠。故乡在诗人心里更像一个姑娘,只要她一句呼唤也要回到她身旁。
边地男儿没有资格与家人长相守,家国难两全时也只能独自把各中滋味咽回心底。但是谁也不能阻止他们的思念。日里“千骑卷平冈”当是不可将这愁绪带入沙场,夜里也是一场征程:每当月升高空,会有千万颗同样的心奔向不同的地方。
于是也就有了那首引起天涯羁旅无数共鸣的《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可知纳兰笔下娓娓诉出的军旅乡情,又寄给谁呢?
隔了一世又一世,乡愁的血脉只不过是添了些沧桑,却依旧在搏动。
大唐那些戍边的将士和诗人们听了这话句,终可安眠。
参考文献:
《浅析张籍的<;秋思>;》黄琛《大众文艺》2010.1
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
若不是唐诗中有这样一类诗,丈夫远征、妻子苦等,似乎人们都不会想起有那样一群女子,她们为了丈夫谋得一官半职而将自己大好青春囚禁在闺阁中,亲手将丈夫送走而后独自等待。
若非十分珍贵,这世上恐怕没有什么东西肯让哪一个女子愿用自己的青春来交换。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王昌龄《闺怨》
在唐代,王昌龄是颇受女子欢迎的诗人,不是因为他风流倜傥,而是他的诗道出了多少闺阁中女子心中的怨恨和寂寞。
王昌龄边塞诗写得也很好,因为他身在开元天宝边患纷扰的年代,深知边地硝烟不断,有多少胸怀大志的男儿奔赴疆场,卖命一场也不过是为了战后能封妻荫子、光宗耀祖。有多少征人戍守边地,就有多少良人在家中等待其归来。
而那些春闺里的女子究竟要有多勇敢,才会一个人甘愿去等待。这样的女子,在爱情里定有她们自己的坚持和勇气,褪去华丽的词句,他们的心灵单纯而美好。
封建王朝里的女子们,男人主宰的世界里,嫁一个好男人便是她们最大的荣光,丈夫富贵便是她们的富贵,丈夫的生命便是她们的生命。她们无欲无求,只盼望自己的夫婿能当上当官,自己连同儿女的一生也便衣食无忧了。这不能怪她们不独立,三从四德的条框早已将她们的身心都钉在了闺阁之中,从此,丈夫的理想便成为她们的理想了。
这些,都被懂得征人苦和闺妇痛的王昌龄深深看在眼里。
他知道这样的女子们纵有万般无奈又怎肯向人诉说。所以,他决定替闺妇代笔,写下她们心中深藏的痛。
闺阁中的女子“不知愁”,春日里浓妆艳抹登上翠楼。一个“不知愁”便得知这浓妆的妇人是个天真的女子,没有太多的心思和顾虑才会不知道愁的滋味。可是,忽间巷口杨柳都已带春色,心中突然涌起一丝懊悔,“悔叫夫婿觅封侯”。
读罢此诗,心中定有疑虑:此女子对远方“觅封侯”的丈夫的思念未着一字。身在闺中的是青春活力天真的“少妇”,而非年老体衰的老妪。如此看来,怎会没有相思之情、离别之苦呢。
高适在写征人与亲人分离时曾经就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著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异地相恋的二人互相思想之情溢于言表,而李白在诗中也说:“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这样一来,王昌龄的诗似乎有些不合情理了。
细细嚼来才发现别有一番味道,一个“悔”字道明这位春闺里的妇人心中,是相思而非“不知愁”,也是一个“悔”字,显示出让其丈夫“觅封侯”的妇人眼光的长远和善良的情怀。
也许,不要自己的丈夫去征战寻官,安安生生地留在自己身边,过粗茶淡饭的日子会使她更加幸福美满,虽然生活可能困难一些,但爱的人在身边一天,抵过穿金戴银一千年。女人其实想要的只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就足矣,什么功名利禄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但是,她们知道,对于男人来说,唯有加官进爵才是能力的体现,才能证明自己,功名权力在男人心中比女人更加重要。
所以,那么多女人宁肯牺牲自己的幸福,也要送男人踏上谋求功名的道路。尽管她们知道,此去一行,可能是永生的告别。太多的男人战死沙场,即便有的活着回来,但功名上身,骑上高头大马之后,亦有男人忘记了为他等待和消耗着春春的发妻,嫌弃她们粗鄙年老另结新欢。
这样看来,送走自己的男人将自己独锁闺阁中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宽容,那些以等待为代价换回的日子,也许是比等待更加难以面对。
也许王昌龄不忍让这心怀大义的女子失望,为了安慰和鼓励这大义和气节,他另作了一首诗,不知这结果是等待没有被辜负还是只是劝慰:
白马金鞍从武皇,族旗十万宿长杨。
楼头少妇鸣筝坐,遥见飞尘人建章。
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缦绾上青楼。
金章紫缓千余骑,夫婿朝回初拜侯。
王昌龄《青楼曲二首》
在唐朝是“功名只向马上取”的年代,几乎跑出去觅封侯是所有男人的梦想。只看女人情不情愿罢了。不情愿的也无他法,留是留不住的,情愿的便是识大体的,因为所有女子都知道,等待之后的将是怎样一条不归路。
王昌龄开元15年中进士,22年迁汜水尉,后被贬岭南,28年北返为江宁丞,晚年被贬为龙标尉,最终被濠州刺史所害。他在“觅封侯”这条路上走得太远太远,他借女子之口写下的闺怨之诗可能也是另一种“悔”。他似乎想借此告诉女子们,其实不必那么勇敢,不必那么识大体,撒一撒娇,留住男人,不让他们走上这一条道路或许谁都不会将这一生过得那么辛苦。
可不可以,不那么勇敢。
褪尽风华,只是依然在彼岸守候。
《纯_真_和谐_闺怨_诗的意象阐释》韦爱萍《名作欣赏》2007.3
《解读王昌龄宫怨诗的多重幽怨》熊金星《长沙铁道学院学报》200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