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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山遥水远,断肠天涯

归期未可期

当年轻的晏几道在歌儿舞女间消磨着富贵公子的大把光阴时,他大概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沦落到要为了生计奔波于天南海北的地步。这般落魄半生、兜转仕途的才子文士,哪朝哪代都有,却少有如晏几道这样,是尝尽了富贵滋味之后才沉沦下僚,因而他也就比其他人承受着更大的落差,体味着更深的悲凉,也因此,他笔下的词才格外地沉郁凄切。

彼时的朱阁画楼,亭台深院,此时的仕宦坎坷,流落艰辛,想必晏几道曾无数次在心底回忆、比照,将今与昔天差地别的景况翻来覆去地思索,直到有一天终于想了个通透。

只是,这已是后话。总要繁华到手,才知道它的虚无;未曾到手之前,它便一如天边最璀璨的那颗星,教人断绝不了痴想眷恋。此时的小晏功业未成,自不可能如后来那般透彻,他尚在为了那遥不可及的荣耀显达辗转江湖。

上天似乎将一切好运都留给了小晏的父亲,轮到小晏时,便已所剩无几。作为晏殊的暮子,小晏只来得及在父亲的余荫下,用荣华富贵妆点他的青春华年,待他当真去朝堂单枪匹马闯荡时,便立刻一败涂地。生在相府,他到底是太狂了,若他肯沿用父亲一生铺就的门生故吏的关系网,稍加钻营,也不见得日后会连生计都难以维持。

既不知人情世故,又不识人心险恶,更不愿曲意逢迎,何况还遭逢北宋朝廷党争最严重的时期,小晏的仕途注定要走得坎坷艰难。以他父亲在朝堂之上的平步青云,尚且尝过贬黜出京,游宦飘零的滋味,小晏自然更难免去这番羁旅天涯的遭际。

晏殊暮年贬谪西秦之时,曾以一曲《山亭柳·赠歌者》,道尽苍凉况味。以老暮身躯为皇命奔波的身不由己,让他禁不住在歌女一曲过后,“当筵落泪,重掩罗巾”。但晏殊那时总算还保留着户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的身份,如今的小晏,同样是山遥水远的漂泊,却是官职低微,身无所有。

当这对父子各自在不同的时空里沉浮宦海,跋涉异乡时,或许曾感受到了相似的痛苦。但这份痛苦,在晏殊是终生沐受皇恩,位重名高,难以脱身的无奈,在晏几道那里,却是盛年沉沦下层,功业未就,前路难料的辛酸凄苦。

身在异乡,即使倚着十里楼台,看遍百花绽放,小晏也一心只想“归去”。

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殷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莺取次飞。

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

——《鹧鸪天》

山色葱翠,花丛缤纷,这一派大好春光,看在倚楼的小晏眼里,恐怕也只是寻常。他是看惯了楼台阁院,赏遍了繁华美景的人,那些镶金叠玉的往昔早已烙入骨血,将他余生里的所有风景都映衬得黯然失色。

倒是那殷勤啼语的杜鹃,走入了他的梦境和心底。这种据说是古蜀国望帝杜宇魂灵化身而成的鸟儿,似乎与人通了性灵。看那流莺,只知嬉游,到处乱飞,鸣叫时亦是歌不成歌,调不成调。而杜鹃却在每一个离乡背井的人耳边泣血啼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牵惹起无限乡愁归思,实在是多情之至。小晏于是有了怨恨:你口口声声只是说归去归去,我如今客居天涯,何尝又不想归去?奈何自己身在宦海,身不由己,归期难料啊!

人常怨草木无情,如今见了多情的杜鹃,也要生出一番埋怨,只因用情多了,反而痛苦,不若天地万物都只在身外,互不相干;那满腔难了的心事,也不如不去触碰。

可惜小晏并没有这样洒脱旷达,他只是怨,这怨情中甚至有一些悲愤。杜鹃何其无辜,小晏不可能真去怪它,他恨的应是当下的境况,是命途多舛,是这做不得主的人生。短短一阕《鹧鸪天》,他在末三句中连用了三个“归”字,可见归情之深。

只不知他究竟想要归去何方。

故乡吗?若论祖籍,小晏想要归去的自是临川,可是他又是生于京城,长于京城的相国公子。那么,他想归去的地方是京城汴梁?那锦绣烟华,镌刻了他少年裘马风流的繁盛之城,那高位云集,意味着仕途亨通青云直上的权力之都?或许是。尽管回到汴梁也不一定能够显达,但小晏毕竟曾在那里度过了此生最华美的光阴,遇到了终身难逢的挚友,离散了从此苦思一世的心爱红颜。心无所依的时候,他定然还是想回到那里,重温那永不再来的旧梦。

又或许,他想要归去的并非现实的地点,而是一个只有梦魂能够到达的所在。在那里,他欣喜地发现生命里已然失落的一切其实从未离开身畔,它们一直都在那里,像温柔的梦境,等待着被人轻触、拥抱。

可惜,在苦等归期的仓惶年岁里,小晏最终只能道“归期不可期”。命运给他的余地太少,他连期待都无力再给,只好日复一日在天际斜晖里熬白了头,捱断了肠。他后来终于还是回了京城,可是那些耽搁在宦海中的此生最好的年华,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宦游帝都仍觉倦

若说小晏的满腔凄苦是因天涯孤旅而生,只怕也不尽然。否则他不会在居官京城之时,仍是满心的孤独疲倦,仿佛一片无根的浮萍,终其一生,只可流荡漂泊。

他的凄苦当是从骨子里来。乐观旷达的人,若见到月圆月缺,会用“此事古难全”自我安抚,会发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良愿;而哀苦善感之人,即使见到明媚的春,也要说一句“春恨最关情”。所以清人冯煦说晏几道是“古之伤心人”,他卷入党争,半生落拓,遭际自是不幸,伤心也有足够的理由,可是也不见得比别人苦命多少,只因他天生有一段痴肠,能把一腔苦情写得如泣如诉,哀感顽艳,这才能在数百年后,仍惹人读之神伤。

自从父亲去世,小晏一生的良辰好景算是走到了头,从此他无论怎样活着都累,都倦,都苦,再好的境遇,也比不得他年轻时的雍容华贵,风流无忧。他的心早早地经受了毁灭,余生便只似一段槁木,浸没在苦情里,灰败衰残。惟其如此,他的哀愁和幽怨才这样浓挚深刻。

离京在外宦游时,他哀叹“归期未可期”;在京为官时,他亦是宦游的心境,只觉得偌大的京都,圆不了他的功名之念,容不下他的痴惘执著,甚至连他心底的一份孤独、一场梦境也无处存放。他在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如意里头浮浮沉沉,转眼就放走了岁月,衰老了容颜。而繁华汴京里春色依旧,行乐如常,好似他这个落魄的宦游士子是这乐景里唯一的败笔。

催花雨小,着柳风柔,都似去年时候好。露红烟绿,尽有狂情斗春早。长安道,秋千影里,丝管声中,谁放艳阳轻过了?倦客登临,暗惜光阴恨多少。

楚天渺,归思正如乱云,短梦未成芳草。空把吴霜鬓华,自悲清晓。帝城杳, 双凤旧约渐虚,孤鸿后期难到。且趁朝花夜月,翠尊频倒。

——《泛清波摘遍》

细雨催开了花儿,柔风吹绿了柳枝,红花露重,芳草烟笼,今年的春色又与去年一般好。春光撩人欲醉,汴京城也从寒冬里苏醒过来,处处喧嚷热闹。冶游的风流客走马长街,满目的秋千靓影,满耳的丝竹曼声。在那些无忧无虑、纵情欢娱的人身畔,大好的时光如白驹过隙,悄无声息地飞逝,丝毫不被珍惜;而小晏这位京城“倦客”,却恨不得能伸手抓住光阴的尾巴,只期盼它慢一些,再慢一些,好让自己能在眼下的难堪境遇里有一点喘息的余地。

这番春日的美景于小晏,其实毫不关情。美景又如何?他的人生并不会因此而好过多少。所以他只是不甘心:那些轻易放过艳阳的人,并不知道这艳阳对他而言有多珍贵;但他同时也灰心,即使留住了时光也是无用,只不过徒然延长自己的不幸罢了。他是又怨又恨,恨别人都能及时行乐,自己却将好光景都浪掷在追名逐利上;但他也觉得疲倦、厌倦,倦于去怨恨,甚至倦于去过这场人生。

当他在镜中看到两鬓已染上霜白,疲倦和厌倦便化作了一腔归思。这个出身富贵却半生潦倒的男子,似乎从未长大过,他永远像孩子般期待着一个能够容纳他、安抚他、温暖他的归宿。无论身在何处,他都是满怀归思,那双总是含着愁苦的眼,也总在寻觅一处乐土,可以安放他戛然而止的华美青春,以及此后动荡飘泊的年岁。

楚天渺。帝城杳。有人说小晏是身在楚地,瞭望眼前的渺茫无垠,叹息帝城杳杳,不得归去。上阕关于春日盛景的描绘,并非小晏在京城所见,而是在楚地所闻,又或者,那只是“倦客登临”时对远方帝京繁华景象的设想。

虽承认这种解法很有道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更中意于另一种解释。小晏写下这首词时,恰恰身在京城汴梁。他遥望家乡的方向,感觉渺然迷茫,因而道“楚天渺”;而当他回望汴京时,亦不禁感慨“帝城杳”:京师虽近在眼前,却杳然难入。

总觉得身在帝城却慨叹“帝城杳”,更合小晏为人。

小晏的仕途生涯从父亲病逝开始,那时,他因恩荫得官,任太常寺太祝。这是一个品级为正九品上的官职,谈不上高,但是对当时年少且毫无功名的晏几道而言,也不算低了。一开始,在姐夫富弼、杨察,舅父王德以及父亲门下一些身居高位的门生故吏的照应下,小晏的官途走得还算顺畅。到了王安石变法时,新旧党争,属于旧党的晏氏一派被新党排挤,小晏也受友人郑侠牵连入狱,此后虽获释出狱,他的仕宦之路却越走越艰难。

史书和其他资料上,找不到晏几道京城求官的详细经历,唯一有明确记载的京官职位是开封府推官。《宋会要辑稿》载:

“徽宗崇宁四年间二月六日诏:开封府狱空,王宁特转两官;两经狱空,推官晏几道、何述、李柱,推官转使勾使院贾言,并转一官,仍赐章服。”

晏几道在任开封府推官之前,在京城之北的乾宁军(今河北)任通判,在此之后,他又转一官,虽不知具体官职,但想必也不会与推官的品级相差太远。此时已是徽宗崇宁四年(公元1105年),晏几道确已两鬓星星,却仍只在一些低微官职上徘徊,难怪他会自称“倦客”,对镜自悲自怜。开封府也设在京城,却与他父亲曾经叱咤风云的朝堂隔了如此遥远的距离,所以小晏只能怅叹帝城渺远。

若不能在功名上显耀,这繁华锦绣、金玉满堂的汴京与自己有何相干?即使那十里长街,勾栏瓦肆,烟花巷陌,无时无刻不在招展风情,催人沉醉,自己也仍然活在难堪的现实里,连作乐都无法纵情。

到了这时,小晏心底念念不忘的仍是旧日的那些约定和期许。双凤旧约,孤鸿后期,不知是怎样的约定,让小晏记了一生,也违背了一生。也许是年轻时痴恋过的女子,离散前他曾许她一个遥远的未来,说他终有一日要寻回她,供她安稳衣食,与她做一对声舞歌乐的知音,给她静好岁月。可是如今呢?不知流落何处的红颜只怕早已凋零,而他人近老暮,却仍然自顾不暇,只好由着心事成灰,爱情成了越不过去的沧海。

或者,这只是小晏与自己订下的期许。他一生都想回到那段“与二三忘名之士浮沉酒中”的生活,彼时,有友人沈廉叔、陈君龙诗酒相伴,莲、鸿、蘋、云四位歌女歌舞在侧,而小晏尚是风流自许的翩翩佳公子,一切都还未崩坏,都还明媚美好。

过去虽回不去,小晏却期待可以重温。如果他仕途顺遂,功成名就,至少还可以挽回一些流光溢彩的碎片,拼凑起堂皇华美的表象。偏偏命运乖蹇,将他所有的挣扎都逼向徒劳。至此,他还能说什么呢?只好“且趁朝花夜月,翠尊频倒”,这番借酒浇愁的举动,连安慰也称不上,只是无奈中唯一的选择。这时,花月毕竟还好,酒毕竟还可以纵饮,那就趁着美景一醉方休吧。

谁知道这美景在人生里还余下几回。

相思不老,人却会老

有时不免会想,上天待小晏实在太薄:给了他富贵,又生生夺走;给了他才笔,却只能用来写尽怅恨哀伤;给了他刻骨铭心的爱情,却只留给他满地相思。有时又觉得上天待他太厚:他毕竟还尝过富贵滋味;在辛苦的人生里,毕竟还有满腹才情能够成诗,好让现实不再如斯坚硬;当他娶了一个并不爱的女子,婚姻不幸时,被逼到绝路的感情也总算还能躲进回忆里,寻找寄托。

风光过,沉沦过,爱过,恨过,这样的一场人生,或许已足够奢侈。

看待别人的人生,自然有置身事外的清醒和漠然,而身在其中的小晏,对自己人生中的那番轰轰烈烈,当是无知无觉的。他光是要站立在满目荒凉的生命旅途中,应付回忆里汹涌而来的憾恨和令人窒息的苦涩滋味,便已耗尽全力。

关山魂梦长,鱼雁音尘少。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

归梦碧纱窗,说与人人道: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

——《生查子》

与小晏那些直接点出“莲、鸿、蘋、云”四女名字的相思之词不同,这一曲《生查子》只说思念,不涉及具体人事。许是思念太深,太久,已成了痴,他已分不清自己想念的究竟是谁,只知道这份入骨的相思早已如一缕散不去的轻烟,缠绕了他此生所有的悲喜。

如果小晏的妻子能够待他好一点——不求能懂得他,做他的知音,至少能容得下他的孤傲、坚持,那么,小晏也就不会对往昔的恋人相思至此。可惜,他的妻子只是一个势利的俗常女子,据宋人张邦基《墨庄漫录》载,小晏藏书很多,每次迁徙,必定悉数搬往新的住处,他的妻子很讨厌这一点,说他的行为就像乞丐搬漆碗一样。言下之意便是,如今你已不是什么贵公子了,还收藏这么多书干什么?

现实在小晏身上已太过杀伐决断,而妻子的存在,更是千百倍地放大了这种残忍。他避无可避,只好搬出回忆来抗衡。世界处处向他伸出尖刺,唯有回忆是他的盔甲。

记忆里的红颜,还有着饱满丰硕的姿态,兀自流连在光阴的罅隙里,等待着有一天化身为美丽的文字。可惜小晏一下笔,所有的美丽都只为了成全悲伤。他知道那些旧人是再也不会来了,才拼命地要记下这一切,诉说自己是如何为了思念而老去。

分明是漫长的时间阻隔了他们,小晏却偏说关山太远,将他的满怀相思挡在了荒凉之地,仿佛遥远的家乡真有一个意中人在等候他归去。他们之间鱼雁无凭,音尘难通,只余思念,在年年草长莺飞,岁岁寂寞冰雪的漫长时日里,悄悄滋长。“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当是小晏的痴语。他虽以回忆对抗现实的尖刺,却未料到回忆本身亦是绵里藏针,一触碰便是疼痛。究竟是辛劳多艰的遭际让他的两鬓染了风霜,还是自己心甘情愿地为这场贯穿一生的思念熬白了头,小晏怕是早已不能分辨。

魂梦终究还是越不过时空的远,它至多只能牵扯着思念,勉强演一出重逢的戏:碧纱窗还如离去时那般鲜亮,窗内的人儿也妍丽如初,他甫一归家,便迫不及待地执起她的手,要向她倾诉离情,说出口的,却也不是什么深挚感人的情话,只是一句“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

这话实在带着点傻气,谁不知道别离难,相逢好?谁不是在分离的痛苦里渴盼着相逢的喜悦?然而经小晏道出,却别有一种苦涩滋味。唯有长久深刻地体味着离别之苦,小晏才会将相思描绘得这般洗练明净,不沾浮华。与意中人身不由己地离散后,他便知此生再难相见。爱她想她,从不是因为别无选择,而只是单纯地希冀着那种相守一生的幸福。他只想诚实地倾诉相思之苦,相见之乐。

然而这心愿终究还是只能在梦里实现。那一方碧纱窗,从来都是梦中的烟火,转瞬即逝的光芒即使璀璨,也丝毫照不破现实里浓重的黑。而碧纱窗里的人,也永远只是影影绰绰,云山雾罩地看不分明。

小晏理智上知道昔日红颜此时已不复青春之姿,然而每次回忆起来,她们却仍旧是当年的模样。想来,真是不见也罢,见了只是徒增伤感。但小晏终是觉得别离不似相逢好,若早早地相见了,来得及目睹如花红颜最后的盛放,也就不必背负着这么多憾恨,终生不能开怀。

五代的词人韦庄早写过这样的词句,道出别离真正的悲伤所在: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韦庄·《菩萨蛮》

任它红楼妖娆,香灯半卷,暖帐风流,也抵不住这别离的惆怅。待韦庄出门时,夜已半寐,月已老残,美人用眼泪和着琵琶弦上细语,殷勤劝归:纵然相思坚贞不渝,永不老去,人却会老,那遥遥无期的重逢之日,不是谁都等得起,所以,要早早地归去,不然今日绿窗人似花,明日便是花落人老,红颜凋零。

此番道理,小晏何尝不知。就是因为他知道,却无法做到,才最伤情。

相逢于他,充其量只是幻想和期盼,现实里的小晏,只能一直活在他与自己深恋过的女子初见、相识、相知、离别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岁月已经有了沧桑,而他还在固执地唱着以前的旧歌,只因那些让人最终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爱恋,开始时总是太过美好。所以他把明天都锁在门外,让它们还未到来就已变老——他不愿去想明天,只愿永远回望着自己的青春蓬勃之姿,痴恋着她们不老的美丽面容,至少,在他的梦里,相思的人总有归期,苦恋的人终成眷属,生离死别的人也能心魂相通,而他与她们,已然无数遍地重逢。

烈酒浇不灭乡愁

午醉西桥夕未醒,雨花凄断不堪听,归时应减鬓边青。

衣化客尘今古道,柳含春意短长亭,凤楼争见路旁情。

——《浣溪沙》

当晏几道为赴任奔波于各地时,他或许也有过如苏轼那样“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的慨叹。尽管苏子晚年自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但达到如此澄澈的心境,对苏轼这种理性豁达的人来说尚属不易,似小晏这般纯情善感的人则更不必言。他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那一类不失赤子之心的词人,对一切事物,但以“纯情”去感受,无反省,无节制,无考虑,无计较,所以他笔下的情也最是动人。

这一阕《浣溪沙》,也无非是讲乡愁归情,却自有一种令人揪心的痛感藏于字里行间。小晏是一开始便醉了,胸中的愁多到满溢,只能用烈酒来浇。不是不明白借酒浇愁愁更愁的道理,却执意要贪恋那片刻的无知无觉,浮沉梦寐。他在西楼午醉未醒,将日头拖入梦境织成的轻网,直到它终于沉甸甸地坠入天际,换来漫天夕阳。

总觉得午醉比夜醉更加伤感。若醉饮达旦,第二日醒来,总算是明媚白日;而午醉醒来,心内的愁未醒,身外却已是斜阳苍茫、暮色浓重,凄惘之情可想而知。晏殊就曾道“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那种亲见光阴的迟暮感和空虚感,在晏殊词中虽被表现得清淡如水,却与小晏此时午醉后的凄清并无二致。

张先也写过午醉,在他那首著名的《天仙子》词中,午醉是因愁而发生,也一样未将愁浇灭,反而只让自己越来越伤怀: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动,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他本是要以酒来驱散愁情,谁知醉意退了,愁却未退,只是一味地在沉沉暮色里汹涌。他忆起所有美丽的旧事,却立即醒悟回忆恰如捕风,徒然留下一地悲凉,真正想要从时光河流里捞起的珍宝却一件也挽留不住。眼看着青春的流光去了,再不回头,老暮的词人只能徒然对着镜中衰老的容颜暗自嗟叹。

小晏也道:“归时应减鬓边青。”他常常在词中不能自已地提及两鬓的颜色,一提便是哀愁,仿佛那颜色一经更改,便再也阻挡不住今生今世的沧海桑田。小晏何尝不知道青春岁月是一定要告别的东西,但是在他心里奔跑的那个乌发少年,却总在他被现实逼得走投无路时清晰毕现。

年华如逝水,往事不堪提,归期也仍不可期。小晏的心底许是怨艾大于忧愁,否则他不必在两鬓未苍时便设想归去时须发皆白的情景。只因他对自己的人生早有预感,也因他对现状和未来皆已失望至极。

韦庄曾言:“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那时正值北方战乱,韦庄的家乡早已凋敝破败,所以他想归而不忍归,只顾流连于江南大好风光。而在太平岁月里,小晏却只愿在鬓发未染上风霜之前归乡,否则便会像唐人贺知章那样,“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回到盼了一生的家乡,自己却已成陌生人。

不还乡是断肠,还乡也是断肠,更何况小晏是想归而不得归。归家时容貌已老,这番想象本已无比哀苦,归期难料的现实却远比想象残酷。他已奔走了许多年,衣服上沾满风尘,他路过许多长亭,目睹许多场别离,却不知凤楼里的人儿是否安好,不知她是否知晓,遥远的某一处,有人已为她染了风霜,碎了心肠。

这难消的愁情在心头滚雷一般来来去去,让小晏午醉醒后,听到夜雨声时,也要说它“凄断不堪听”。凄苦的当然不是雨声,而是人听雨时的心情。点点滴滴、淅淅沥沥的雨,与人心底的萧疏寂寥最是不谋而合,若下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自是更容易敲打在人心柔软之处,教人不忍卒听,却又因愁苦无眠,不得不听。

悲伤总是让人格外的敏锐,若心情明媚,雨下在深夜的好梦里,也只是一支跳跃活泼的歌儿;而心情悲愁时,雨声便如时光的更漏,一滴一滴,了无止尽,又如那纷乱的思绪,零落杂乱,不成曲调。

温庭筠的“梧桐树,三更雨”(《更漏子》),写的是离愁,后来元代白朴更写了一出杂剧《梧桐雨》,道尽唐明皇对杨贵妃的相思长恨。宋人万俟咏卧听夜雨敲打芭蕉,“一声声,一更更”,叫人“梦难成,恨难平”,心底分明早就长满了心事,恨的也明明是羁旅客愁,却偏要迁怒那夜雨无情,“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长相思》)。黛玉夜不成眠时,也是“冷雨敲窗被未温”,夜雨敲打窗棂的声音,孤寂凄寒,一声声都打在心坎上,便似重合了黛玉寄人篱下,无人可托的凄凉身世。

而用听雨来写尽一生沉浮的,是南宋蒋捷的那一曲《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少年听雨,尚是欢愉无忧;壮年听雨,身已飘零,眼中也就多了苍茫风景;历遍世情后再听雨,才知雨声中藏着无尽的人事易改的悲凉。这自是蒋捷一生写照,但若用作小晏此生的注解,也未尝不可。

小晏也是年少风流,中年落拓漂泊,暮年才将世事看破。这流水似的人生,漫过谁身上,都留下相同的印痕。谁都是在少年时相信美景长存,壮年时以为命运总会许自己一个结局,老了才知道人生如梦。小晏把一个归乡的梦做了好多年,到头来也不过如此:梦破灭了是伤心,梦实现了亦是哀愁。

只见北人笑,谁懂南人殇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白居易·《忆江南》

不知六十七岁的白居易在洛阳写下这首名动后世的词时,是否知道自己此生再也不会回到江南。年轻时他曾漫游江南,旅居苏杭,后来又担任过杭州刺史和苏州刺史,仿佛专为将那里的胜景收入眼底心间,酿成一坛美酒,等到有一天老了,再揭开盖来品尝。

封存了许多年的回忆,仍然馨香醉人,所以白居易张口便道“江南好”,那一片绚烂明艳的春景大概总在梦里出现,不然他不会一下笔便是感慨。江南真是好啊,看那江水被春风吹皱,绿波漾起了晴空,天际一轮新日,照得江花红艳如火,怎教他不怀念追忆?

清代的纳兰容若游江南后,亦写下《忆江南》词,每一首皆以“江南好”三字开头。想必容若也和白居易一样,面对江南的美景,拙了词笔。随侍康熙南游,容若自是不能尽兴赏玩,但那乌衣巷,绿杨烟,维扬琼花,玉树深歌,到底也入了他的心。他于江南,如同风拂其心,柳醉其情。江南温婉柔美,他细腻婉约;江南水汽氤氲,他雾眼迷离;江南和风絮语,他文墨写意。才子江南,气质相合,倒是相见恨晚了。

才子与江南,总是有许多故事可说。杜牧十年扬州风流客,漫赢得青楼薄幸名;陆游在绍兴沈园壁上挥笔写下悱恻伤情的千古名词《钗头凤》,诉尽他与唐婉相爱不能相守的痛楚;柳永路经杭州,为眼前的大好风光折服,写下一曲《望海潮》,将那天水氤氲的秀色江南绘饰得好似天上有,人间无,以致后来的金主完颜亮听闻,顿生投鞭渡江之意。

完颜亮对江南的钦羡向往或许不假,但说他只因听了柳永一首词便挥师南侵,却太像一个话本戏曲里才有的故事。可是,有故事才好,才配得上江南的婉媚。杭州西湖断桥上,永远有白素贞和许仙的身影,而雷峰塔下,也恒久地镇压着一段唯美凄楚的痴恋;秦淮河里,千年的脂粉顺流而下,倒映着永不老去的钗环玉翠,轻歌曼舞,而秦淮八艳那惊鸿一瞥的美却远去了,只留下被后人口耳相传,纸墨相续的爱恨传说。

文人墨客的心底,大概都装着一个迷蒙的江南梦。那小桥流水的景致,那风帘翠幕,烟柳画屏的繁盛风物,还有那柔媚水秀的江南女子,当他们在风冷霜严的北国,看皓月当空,平沙漠漠,那一片可入诗入画的美景便会入梦,如同江南水乡里桨声咿呀的乌篷船,在水中轻轻晃呀晃。

这梦,或许加入了太多想象。身在北国的才子文人们,尽可以想着江南,念着江南,走近江南,却终有一天会离开,把江南变成记忆里一抹晕染的烟雨颜色。那是一个可以惊艳时光,却温柔不了岁月的所在。多少人在那里走过,都只是匆匆过客。

晏几道从家乡临川走过时,想必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情。所以他的归乡梦,亦是想象多过了体验。他的故乡,不知他曾回去了几次,也不知他在那里度过了怎样的时光,只是始终觉得,小晏对京城汴梁的眷恋必是更深的。尽管他在京城求官的时日大多卑微艰难,但往日的汴京却是风月旖旎,诗酒欢娱,说不尽的迷醉风流,而他自己正是这风流客中的一人。

可是他却写下许多游子思乡的词作,仿佛他真的对南国的遥远故乡,思念至真。在他的想象中,那里有他的根脉,他的亲人,还有盼他归去的思妇,故乡时刻都盼着游子归来,只要他能够回去,就会有宽厚的臂膀在那里等候。

正如江南在多少文人墨客眼中幻化成一个梦,故乡亦在多少游子心底浓缩成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永远都在远处的安慰。

都人离恨满歌筵,清唱倚危弦。星屏别后千里,更见是何年。

骢骑稳,绣衣鲜,欲朝天。北人欢笑,南国悲凉,迎送金鞭。

——《诉衷情》

初见时,以为只是一首别离词。细细读来,却发现宦游京城的晏几道写下这阙《诉衷情》,其实仍是在寻求着那想象中的归宿和抚慰。这时的小晏或许已升了官,因为他迎来送往的皆是骑高马,着鲜衣进宫朝拜的官员,也得以在歌舞筵席上借着高弦清歌排解离恨。京城与故乡相隔千里,小晏感叹自己仍身处这难以自主的官场,不知要到何日才能归去。

“更见是何年”五字似是在说,此后怕是再也不能见了。只因待小晏重拾京城繁华时,他已老了。而他真正想要归去的地方,也并不是南国那一处具体的地点。若只是换一个地点生活,他早就去了,放下功名官职,带上金银和儿女,只需几辆车马,便立刻可以叶落归根。

但是,那魂牵梦萦的故乡,一开始就注定了不能归去。小晏这个“悲凉”的南国人,把自己耽搁在了北地,把自己一生的年华都误在功名利禄里,看尽起落悲喜,如今,眼看“北人欢笑”,他才知道自己从来就融不进去。他只是站在一旁,心境悲凉如水。这个时候的小晏,还没找到一种恰当的方式,偿还此生所有的疲倦、劳苦和悲伤,他只能徒然怅恨着,哀叹自己奔波一世,连心情也一直在流浪,却从不曾找到一个真正可以立足和安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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