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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Part 巴黎(一)

Chapter 7:啊,狗狗

我们在巴黎的第一站是杜乐丽花园。

此时正值十月份,天气寒冷——在经历过印度的热浪之后更觉得寒意逼人——不过,在巴黎的第一个早晨,我们穿上暖和的衣服,把贾斯汀放进婴儿车里,然后离开酒店朝香榭丽舍大街进发。从贫穷落后的印度一下子就到了富裕繁荣的巴黎,颇有几分令人惊讶,不过很快我们就漫步在杜乐丽花园里,在栗树下,我们的两旁有阿里斯蒂德·马约尔的大理石雕塑作品为伴。当我们走到花园中央的大喷泉时,十几个小男孩在水边跑来跑去追逐着他们的帆船,就跟我十年前见到过的情形一模一样。

这就是那个地方;我的梦想诞生的地方。就在这座喷泉旁边。我当时二十岁,在巴黎度过夏天,探索着成为一名作家的想法。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写作研讨班的主任艾略特·科尔曼鼓励我朝那个方向发展,而我的艺术史教授菲比·斯坦顿则勉励她的所有学生在巴黎呆上一段时间,感受这里的艺术、生活与精神。她告诉我们,巴黎不仅仅是一席感官和艺术盛宴;它是一处令人振奋、融合个人自由与知识自由于一身的地方,一处适合成长的地方,一处挣脱束缚的地方。我非去不可。碰巧,我儿时的朋友威尔·弗斯在一家从事商业展示设计的法国公司找到了一份暑期工作,于是我们俩决定一起去巴黎。由于身为学生的我们经济拮据,威尔和我在巴黎市北面的一间廉价旅馆里找了房间住下,我们就从这个落脚处开始探索巴黎,并在周末时一同游览西班牙、瑞士和法国南部等地。

上午是工作的时间。我会坐在房间内或在当地的咖啡馆里,撰写随笔和故事,而威尔则要到离杜乐丽花园只有一小段步行路程的圣欧诺黑市场广场附近熙熙攘攘的市城区里的办公室上班。到了午餐时间,我经常会继续工作,不过一周有那么一到两次我会休息一下,与威尔见面共进午餐。有时我们俩会和他的同事一起去喝点啤酒吃个三明治,有时我们会奢侈一下,品尝一顿真正的法式午餐:三道菜,从乡村肉酱一直吃到焦糖布丁或巧克力慕斯。午餐之后,威尔和我会去甜品店里买个闪电泡芙或冰淇淋,然后到杜乐丽花园里的喷泉边安坐下来,享受阳光,欣赏一个个年轻女子悠然漫步时的倩影。

这一个个倩影实在是令人赏心悦目:怡然自得的法国年轻女子身穿小短裙和清爽的夏日短衫,散发着一股迷人的魅力和欣然自若的性感,我们这两个来自芝加哥的小伙子以前还从未邂逅过这种美感,更谈不上审美了。我们在巴黎见识到了绝美的艺术,不过这种日常之景反而更加动人。看着那些小孩在喷泉边玩着帆船便是其中的美景之一。他们中的许多人会一边追着小船一边不停地讲着法语和英语,轻松自如地在两门语言之间转换,当时就在那个地方我心想着,“哇,就是这个啦。这就是我的梦想。”找到自己理想的女人,性格要鲜明,还要有冒险精神,再以外国记者的身份来到巴黎,描写法国与欧洲、艺术与电影、美食与美酒,然后我们俩将共同抚养会讲两门语言的可爱孩子,简简单单地享受天伦之乐。是的,这就是我当时的梦想,而如今,过了整整十年零三个月之后,伊达、贾斯汀和我,我们一家人就在这里,在杜乐丽花园里的同一座喷泉边吃着冰淇淋。我用了十年的时间辛苦工作,其中还轮了四年的夜班,从午夜一直干到早上八点,不过最后我们还是到了这里:巴黎属于我们的了。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这一梦想能否延续?我们唯有心存希望,尽力而为。

席拉于一周后的星期六抵达。伊达陪贾斯汀呆在酒店里,我搭乘一辆出租车到机场接她。当她通过海关走出来的时候,我惊讶得目瞪口呆:席拉看上去就像是换了个人。她的纱丽和露趾凉鞋无影无踪。眼前的席拉穿着一条时髦的休闲裤和一件色彩斑斓的衬衫,肩上还搭着一件暖和的毛衣,脚上穿着一双毛皮镶饰的冬靴。她似乎与自己的印度身份已经彻底诀别,如今的她已做好准备迎接美国的全新生活。让我更为吃惊的事,席拉通过海关时只随身携带了一个小小的单肩包。我们相互拥抱,问寒问暖,然后我问道:“席拉,你的其他行李在哪呢?”

“哦,我把行李直接托运到波士顿了,”她若无其事地回答说,“我到了那边时再去取行李。”

没错,这就是我们的席拉:昔日的她没有护照,从未踏上飞机;今日的她已俨然成了经验老道的环球旅行者,从一个大洲轻松一跃就到了另一个大洲,昨天还在新德里,明天到达波士顿,下个星期就到了格施塔德。这个女人着实令人称奇,我思忖着。她在美国也好,跟加尔布雷思一家相处也好,都不会有任何麻烦——很快,她就会成为哈佛大学以及整个肯尼迪家族的敬酒对象。是的,毫无疑问:我们亲爱的席拉已经步入正轨了。

泽尔达的巴黎之旅却没有这么顺利。

伊达和我非常走运,在卢森堡花园南端附近圣宠谷街的左岸地区找到了一间可爱的公寓。我们还要过几天才能搬进去住,但是我们即刻就通知了尼达姆一家:开始行动!让泽尔达登上下一班飞往巴黎的航班。有一天,我偶遇一位来自纽约、正好在巴黎度假的朋友让-克劳德·苏亚雷斯。那个时候,J.C.(大家都这么称呼他)是《纽约时报》专栏版页面的美术总监;我们经我在霍普金斯大学的同学、当时任专栏版页面助理编辑一职的大卫·施奈德曼介绍认识。J.C.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插画天才,他画起动物来极有天赋,能将动物深藏不露的幽默和性情刻画得淋漓尽致。我们聊着聊着,J.C.对我说:“我们星期六一块去吃午餐吧。”

“不好意思,哥们,我去不了,”我说,“我得去趟机场。”

“机场?去干嘛?”

“去接我们家的狗狗。”

“狗狗?什么样的狗?”

“一只印度狗。我们从街头领回家的一只小杂种狗。”

“我想一块去。”J.C.说。

J.C.热爱动物,越是奇异的动物就越是让他心动,我看得出来,他那始终活跃的想象力已经在肆意驰骋了。“J.C.,她只是一只杂种狗,”我说,“一只普通平常的混血杂种狗。”

“闭嘴吧,”他说,“我要一块去!”

于是,这天星期六上午,J.C.和我跳上一辆出租车,朝戴高乐机场进发。泽尔达的航班预计在10点钟到达。一路上,我越来越紧张。我百分百信赖法国航空公司,可这实在是一次漫长的航程。我们的小姑娘会不会平安抵达呢?我还有另一个担忧。我们的出租车司机跟巴黎的许多出租车司机一样,开着一辆雅致的奔驰车——我觉得自己和旁遮普·辛格此时完全处于不同的星球上——在他身旁规规矩矩坐着的是他的爱犬,一只迷你法国贵宾犬。这只贵宾犬比泽尔达的个头小了一点,除此之外再无相似之处了。这只法国贵宾犬浑身长着蓝灰色卷毛,显然刚洗过吹干过,头顶上的卷发被精心扎成了一缕小辫子,还系上了一个红色的小蝴蝶结。她套着一个镶嵌着珠宝的皮项圈,指甲看上去似乎在价格高昂的巴黎美容院里经过修剪和抛光。更糟糕的是,这只贵宾犬的举止无可挑剔。她坐在奔驰的皮座椅上,身子一动不动,脚掌优雅地摆放在前方,以一种气定神闲、雍容华贵的姿态望着大街上的下等人。噢,老天啊,我心里惊呼。如果巴黎人眼中的完美狗狗是这副模样,那么我们和泽尔达可就要遭殃了。

到了戴高乐机场,J.C.和我被叫去一个专门办理货物通关手续的海关检查区,就在那边的一个角落里,摆放着泽尔达的木箱。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木箱正面的栅栏有两块厚木条被啃烂了,在三十步开外我就能看见木条上的血迹。泽尔达显然暴躁不堪,试图咬开箱子获得自由。卡布医生的镇静剂看来效力不过如此。可是,她还活着吗?我最深的恐惧此时涌上了心头。

我们走到木箱跟前,泽尔达站立着,双目圆睁,依然在用脚爪抓着箱子想要逃脱。我打开箱门,她扑进了我的怀里,亲吻我,拥抱我,然后她往下一跳,开始在地上转来转去,大声吠叫,我想当然地以为她是在表达快乐之情。可突然间,她停了下来,脚掌着地,拉了一大坨不雅的粪便。就在海关服务柜台的旁边。我很高兴她还活着——却又尴尬至极。没错,我们的小泽尔达到了巴黎,仍不乏非凡的壮举。

“C’est rien,Monsieur,”海关官员说道,话语中带着绝妙的幽默感和克制力,“La petite a eu un très longue voyage!”没关系的,先生。这小姑娘一路上长途奔波!

我抓住泽尔达,给她套上狗链,找了一些纸巾和一个塑料袋来收拾这个烂摊子。J.C.眼巴巴地看着这一切,既震惊又难以置信。“这?”他最终开口了,下巴颤颤发抖,“这就是你领回家然后从印度大老远弄到这里来的狗吗?就这狗?”

J.C.深受打击,他之前显然想象的是一只华丽的珍稀奇兽,或许头上裹着头巾,鼻子上还镶着钻石。泽尔达距离这些期望实在是相差甚远。

我们轻松地通过了海关检查的程序——法国大使的信函非常有用——随后我们在外面散了会步,让泽尔达活动一下腿脚,撒撒尿。除了被啃坏的正面栅栏以外,她的木箱里面完好无损;这个小姑娘一路上熬过了至少十五个小时。等她完事后,我们找了一辆适宜的出租车,一辆旅行车,让泽尔达跟我们一块坐在后座上,她的木箱则放在了车尾箱中;我觉得这箱子还是值得留下的,至少可以拿来当聊天时的话题。

坐车进入巴黎市区的途中,我一直在做最坏的打算,但是泽尔达却摆出一副举止端庄的模样。她一会儿依偎着我,一会儿挨着J.C.,我真为她感到自豪;这只以前常常会弄乱我们的床、咬我屁股的野畜牲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进入市区的一路上,我给J.C.讲了其中的一些故事,他一直盯着她看,困惑不已,努力想要理解她所做过的一切。

当我们到达酒店的时候,泽尔达和伊达、贾斯汀开心地团聚了(这时席拉已经离开前往波士顿了),我们给泽尔达喂完食物后,决定去吃午餐。我们选择了贝里披萨店,这家亲切的披萨店离我们住的酒店非常近,就在美联社巴黎分社的对面,坐落在当时《国际先驱论坛报》的同一座楼内。这时我们面临着一个大问题:我们要带上泽尔达跟我们去吃午餐呢,还是收买酒店礼宾员来帮忙看管她一小时左右的时间?我们事先确切得知,巴黎的各家餐馆都热情地欢迎狗狗入内——比起对小孩子的热情程度那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问题依然悬而未决:他们愿意接受泽尔达这样一只粗野的畜牲吗?好吧,我们不顾一切豁出去了,当然啦,我们决定找J.C.跟我们一同前去;这么一场好戏他是绝对不想错过的。

贝里披萨店的服务员非常棒。他们为我们安排了一个靠后的宽敞卡座,贾斯汀可以在伊达和我中间舒展身体,桌子下面也有充足的空间供泽尔达活动身子。我们享用了一顿美味的午餐——两个大披萨、沙拉和焦糖布丁——我们还有些吃剩的披萨。服务员给我们拿来了一个披萨盒好让我们把剩余的披萨带回家,J.C.立即就在盒子上面开始作画。到了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了一幅生动的画面,而这幅画面正欢乐地从他的手臂往下流动至他的笔尖。画面上是一只滑稽有趣的狗狗,散发着迷人的魅力,狗狗用后腿站立着,头往后仰,正准备将抓在脚掌中的一大块披萨吞下去。他读懂她了。在一幅总共花了三十秒钟就完工的速写中,J.C.将她古怪滑稽的性情勾勒的分毫不差。现在,我们的小泽尔达真正到来了。我估计,过不了多长时间,她的画像就会被悬挂在卢浮宫内,和《蒙娜丽莎》仅有一厅之隔。欢迎来到巴黎。生活还能比这更美妙吗?

此时,状况出现了。

过了一个多星期,一天晚上八点半左右,我正在美联社分社发送几场足球比赛的比分报道,准备关闭美国编辑部。法国编辑部全天候都有员工守着;我们其他部门的人在夜间处于待命状态,有任何突发的重大新闻时随叫随到。正当我准备收工的时候,电话响了:是伊达打来的,她的声音有点惊慌。她快速地解释说,贾斯汀一直在啼哭,显然很痛苦。然而,她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必须带他去看医生——马上得出发。可是看哪位医生呢?我们初来乍到,并不认识任何医生。

不过,在一位美联社同事的帮助下,我们了解到一名儿科名医的名字,我们在一小时内赶到了他的检查室,这时的贾斯汀哭得比先前更加厉害了。这个可怜的小人儿痛得整个人都快变形了。医生做了仔细的检查,但是他也无法查明原因。这天早些时候,贾斯汀在摔倒时磕碰到婴儿床的一侧,医生据此推测说六个月大的贾斯汀肯定是得了脑震荡。“我们送他到美国医院里住院观察一晚,”医生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说道,“到了早晨,我们或许会了解到更多情况。”

可是,一个意外状况出现了:美国医院小小的儿科部已经没有空床位了。现在可怎么办?医生催促我们马上带他去内克医院的急诊室就诊。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但是医生向我们保证说内克医院是巴黎最好的儿童医院。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几分钟后我们抱着宝宝贾斯汀冲进了急诊室。到了这一刻,伊达和我都已经身心俱疲,贾斯汀极其痛苦,我们几乎无法将他抱紧在怀里了。而我们依然对病因毫无头绪。

住院服务台的工作人员一派官僚作风,还有点冷漠:我们是谁?谁叫我们来的?宝宝有什么问题?我们会以什么方式来支付账单?最后我们被领进了一间狭小的检查室里,一位年轻的医生进来和我们见面。他是一个矮小瘦削的小伙子,长着一头浓密的黑发,态度热情,善解人意。他解开了贾斯汀身上的衣物,操着一口带口音的英语和我们交谈,我有些好奇。“医生,”我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能问问你是来自哪里的吗?”

“我来自俄罗斯,”他说,“不过别担心,沙特-科夫先生,”他说话时眼里闪烁着光芒,“我是犹太人,跟你一样。”

医生做了彻底全面的检查,轻柔地对贾斯汀这边捅捅,那边戳戳,到了这个时候这小家伙稍微安静下来了;周围的环境肯定很可怕,不过我想他感觉到自己由能干的人在照顾着。“呃,”医生说,“我不赞同你们的医生给出的脑震荡诊断。他的头部没有任何问题。”

伊达和我不敢肯定这消息到底算不算令人欣慰。“让我再进行一两项检查……”过了一会儿,医生有了答案:宝宝出现内出血。病因:肠套叠。

这个英语单词和它对应的法语单词invagination对于我们来说都很陌生,但两种语言听上去都很恐怖。医生解释说,这是一种罕见的病症,即低位肠道扭曲套入高位肠道。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这一病症会引发内出血和剧痛。是的,这一病症非常糟糕。“我很抱歉,”他说,“我们必须得动手术。就在今晚。”

动手术?就在今晚?

你可以想象一下我们的感受。我们才刚刚到达一个新的国家,新的文化,带着啼哭的宝宝来到一家我们并不了解的医院,看了一名我们并不认识的医生,而现在他告诉我们说我们的宝宝得了一种我们前所未闻的疾病需要接受紧急手术。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另一名医生将其诊断为头部损伤之后!我们彻底被惊呆了,至少可以这么说吧。

“医生,”我说,“请给我们一点时间来理清头绪。”

“当然可以,”他说,“与此同时,我去联系外科主任。”

为了听听其他人的意见,伊达给她在旧金山的朋友苏茜·汤普金斯打了个电话。苏茜的哥哥汤米·罗素本人就是一名外科医生,很快伊达和汤米就在电话上讨论着我们应该怎么做。汤米对内克医院甚为了解,而且没想到他竟然认识这位外科主任扬·雷维隆医生。“很好的人,”汤米向我们保证,“你们尽管放心。如果他们说要动手术,你们真的没别的选择了。”

于是我们照办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我们一生中最漫长的时刻。贾斯汀办理了住院手续,做好手术前的准备。随后他接受了手术。雷维隆医生在贾斯汀的肚子上开刀,将他的肠道放回原位,并切除了他的阑尾——这是肠套叠的一项常规做法。在整个手术期间,伊达和我只能远离手术室和医生护士们。法国人的态度是,“这是我们的正事,不是你们的。你们必须离得越远越好,这样我们才能做好我们的事。”

后来,雷维隆医生出来告诉我们一切进展顺利。“不过,我们必须让他住院一个星期,”他说,“他会靠一根管子来进食,直到胃功能恢复为止。在那之后,他就会健康如初了。”接着他又说,“知道吗,我们很幸运。如果这一病症没有被确诊出来,哪怕是隔了一夜,我们都有可能会失去他。”

大约黎明时分,他们将贾斯汀从恢复病房转移到了加护病房里的一张小床上。伊达和我还是被禁止靠近他;我们只能隔着平板玻璃窗注视着他。眼前的一幕让我们心酸:我们的小宝贝头部扎着一根静脉输液管,护士将他的双手固定在床上,防止他把静脉输液管拽出来,伤到自己。可想而知,他的妈妈焦虑不堪。伊达习惯将他抱在怀里,给他喂食,精心看护着他,给他保暖。现在,他被固定在一张冷冰冰的医院病床上,而我们却无法给他任何帮助或抚慰。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伊达和我等到上午的时候终于回到家里,泽尔达一直在为我们焦急担心。我知道,在某些领域,狗狗比我们想象的要聪明得多,直觉更加敏锐;至少泽尔达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们回到家里时少了贾斯汀,我百分百确信泽尔达了解我们所经受的痛苦。我们无法拥抱贾斯汀,但我们肯定拥抱了我们的小泽尔达,当我们最后上床睡觉时,她坚持要睡在我们的床脚边。

伊达和我一直痛苦万分,直到我们将贾斯汀带回家的那一天为止——可接下来一切又再度重演了。过了一两天以后,贾斯汀又开始啼哭起来。我们赶紧送他回到内克医院,结果查出他患有术后并发症;医生不得已只能重新开刀,再次疏通他的肠道。这真是每一位家长的噩梦:你的孩子身陷险境,可你却爱莫能助。出于反应,伊达和我紧紧相拥,祈祷着能有最好的结果,而泽尔达又一次给了我们她的温暖和宽慰。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与泽尔达之间的情感纽带变得更加紧密了。

贾斯汀像个小勇士般劫后余生。这次我们带他回家的时候,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这个小家伙仿佛发生了变化;他的自然发育速度似乎有所加快。也许这只是我们如释重负的感觉罢了,不过贾斯汀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成熟了,对他周围的环境、对生命本身都有了更强的意识。伊达和我肯定有这样的感受。这场磨难给我们上了震撼的一课,让我们了解到生命的脆弱:前一秒你的宝宝还很健康快乐,到了下一秒他就开始痛苦啼哭,为生存而斗争。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混乱不堪的印度,我们很少感到恐惧;而在富贵奢华的巴黎,恐惧却直接敲开了我们的家门。

尽管如此,泽尔达还是再一次成为了完美的喜剧性调剂。

我们的新公寓位于一楼,从起居室的窗户往外望去是一处可爱的公共庭院。院子中间有两圈草坪和漂亮的鹅卵石走道,从大街上延伸至公寓大楼的四个独立入口。我们起居室的每扇窗户都有一个由精致铁栏杆围成的迷你阳台,大小正适合摆放一个花盆——或适合泽尔达休息。这些阳台成了她最喜欢的栖息之所。她喜欢蜷缩在阳台底部,在阳光下打个小盹,或用后腿站立,前掌挂在栏杆顶部。从这个姿势来看,后腿站立的泽尔达——就跟J.C.在披萨盒上勾勒的完全一模一样——在向我们的所有邻居以及来到我们庭院的送货员打招呼。泽尔达现在有了一份工作:她既是一位哨兵,又是一名使者,用低沉、警惕的咆哮声或大多数情况下发出的欢声低语,问候着我们的邻居和访客。

不过,我们的邻居并不觉得有趣。Ces Amèricains,他们在我们的背后冷嘲热讽道。这些美国人,居然收养了这么一条狗!他们会毁了这周围小区的!对此明显持不同态度的是佩里森一家:让-克劳德、他的妻子莫妮克和他们可爱的女儿维吉妮和戴尔芬。我们和佩里森一家瞬间就建立起了情谊:他们家也养了一只狗,一只举止高雅、名叫梅克的罗威纳犬。让-克劳德或他的一个女儿早晚都会带梅克出来散步,这通常意味着和泽尔达来个欢乐的约会。我们开心地发现,在法国狗狗也是有效的社交润滑剂,就跟在美国一个样。

通过梅克和泽尔达,我们很快就和佩里森一家成了朋友,不过由于泽尔达的德行,伴随着我们新友谊而来的是一种令人费解的怪癖:无论何时,泽尔达只要一见到维吉妮,就会完全失控,即刻撒下一滩尿。在院子外边也好,在我们的公寓里也罢——在哪儿都一样。我们对这事感到极其尴尬,不过佩里森一家却觉得很有趣,而且非常宽容谅解:他们接受了泽尔达的真实本性,知道她是一只来自印度街头的奇异牲畜,略带粗野,但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健康有益的精神补给。

我们住在圣宠谷街上的其他邻居可就没这么宽宏大量了。如果有松鼠胆敢到我们的公共庭院里溜达,泽尔达经常会主动承担责任,跳过栏杆,把松鼠赶到最近的树上。我敢说,泽尔达在心里觉得她是在为公众服务,然而我们的邻居对此却嗤之以鼻,甚至愤怒不已,并向我们的公寓管理人员提出正式的投诉。她竟敢骚扰我们院子里的自然野生动物!每次发生这种事,我们就会一再致歉,屡次发誓说这种情况再也不会发生了。反正至少在下次之前不会发生。

带上泽尔达到附近散步时同样也是妙趣横生。在圣宠谷街的拐角处有一位科林夫人,她经营着附近的面包店,还充当非官方市长、调停者以及我们街区的《号角日报》[3]。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士,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名人。如果你需要水管工人,科林夫人会帮你找人。如果你听到关于隔壁夫妇的劲爆传闻,科林夫人总会知道内幕消息。最让我佩服的是她对待这附近小孩子的方式。他们每天都会到面包店里来吃上一个羊角面包、巧克力面包、苹果酥饺或一块巧克力。不过,要是哪个小孩行为不端或粗鲁无礼,科林夫人就会立马变成礼仪女士或女修道院院长:在这儿可不行,年轻人!在我的店里可不行!出去!Vamoose(快走)!

习惯于早起的我时常会带上泽尔达在清新的早餐出去散步,我经常会在科林夫人的店门前停下,买上一个刚刚从她老公烤炉里取出来的新鲜法棍,外加三四个热乎乎的羊角面包,伊达和我都喜欢在早上边喝咖啡边吃羊角面包。由于担心她会在面包店里捣蛋,我总会把泽尔达留在店门外面,将狗链牢牢地系在店门前的停车标志上。不过,科林夫人很疼爱我们家的小姑娘,时常向我使个眼色,塞给我一块奶油曲奇饼干或一个玛德莲蛋糕当作是给泽尔达的礼物。我常常好奇普鲁斯特是否会同意她这么做。

一天中的晚些时候要带泽尔达出去散步可就复杂得多了,尤其当我们背着坐在手工编织而成的儿童椅里的贾斯汀时更是如此。最糟糕的时刻要属经过肉铺时。在我们街区主要购物街之一的圣雅克街上,有两间肉铺,一间在科林夫人的面包店旁边,另一间在街道的另一头。第二间店卖的是马肉,可对于泽尔达来说卖什么肉并没有什么区别:就像佐巴格大街的那间猪肉铺一样,她坚决不肯经过这两间肉铺前面。我们向来都不清楚她会在哪里停下脚步不肯挪动。有时是在距离肉铺门前几步远的地方;有时却是五十步开外。因此,我们有的时候怀里会抱着一大堆购物袋,背上还背着贾斯汀,泽尔达则会戛然止步,甚至是掉头准备逃跑,落下我们在后面拼命地追赶。对我们来说,这一举动极其可笑,可我们的邻居们则吓坏了。幸运的是,伊达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贾斯汀又是一个俊俏的男孩,长着一头美丽的金发,笑容可掬;否则,我们可能立即就会遭人诽谤称为“那些住在圣宠谷街的讨厌美国佬”了。

泽尔达在我们的街区有一位超级粉丝:雷蒙·阿隆。在法国及欧洲许多地区,雷蒙·阿隆可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人物。身为一位赫赫有名的哲学家、作家、大学教授和抵抗运动的英雄人物,阿隆先生还是我们的房东,每个月我都会特意到他位于圣米歇尔大道的公寓向他亲手交付房租支票。当时,阿隆先生正在为一份法国周刊《快报》撰写每周专栏,他会在家里穿着睡衣裤和睡袍进行写作。为了支付房租,我总会理所当然先打个电话,不过当我到达阿隆先生家门口时,他经常还是穿着他的睡袍和拖鞋。我们俩会坐下来讨论法国的政治,或美国的外交政策,或他与他孙子共同的狂热爱好:法国国家足球队。

在我最初拜访阿隆先生的时候,有一次我从家里拐过街角走去他家,当时我带上了泽尔达,心想我只是去交付支票,然后马上离开。可是情况并非如此。阿隆先生正好有雅兴想聊天,于是他邀请泽尔达和我到他的客厅里。噢,天哪,这将是一次冒险,我心想。我一心希望我家小姑娘能够老老实实。没想到,她比我所希望的还更加安分。我们刚一坐下,阿隆先生就开始抱怨,称他认为当时的华盛顿特区存在权力真空。泽尔达蹑手蹑脚地在地毯上匍匐前行,将头搁在了这位伟人的拖鞋上。我生怕他会不高兴,然而他却弯下身子,以她喜欢的方式挠了挠她的耳朵,他们俩当即就成了亲密的朋友。周围的其他人或许会对她嗤之以鼻,加以驱赶,但泽尔达有显赫的雷蒙·阿隆和佩里森一家为她捧场,这对我来说就是足够好的境遇了。

我对狗狗宠爱有加,不过我在巴黎还有另一个铁杆兄弟:美联社巴黎分社的社长莫特·罗森布朗。十多年来,莫特为了美联社的工作一直在周游世界,从一个热点地区转移到另一个热点地区,使自己名声大噪,他在多次旅行中都会带上他的异国同伴,他忠诚的德国牧羊犬O.B.。论性情论噱头,O.B.都和泽尔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她的首字母缩略词代表着“恶兽”的含义,而且她常常无愧于这一称号。

我们在巴黎度过的第二个秋季期间,莫特决定在他的公寓里举办一场盛大的感恩节聚会,他邀请了我们和另一群在巴黎生活的美国人。这是一次美妙的宴会,莫特安排了一顿丰盛的自助餐:两只火鸡、大碗的填料、红莓酱、甜土豆、山核桃和南瓜派——饕餮大餐。伊达和我带着十八个月大的小绅士贾斯汀参加聚会。在这种场合下,莫特非常明智地将O.B.锁在后面一间卧室里,但是他此时的女朋友也养了一只德国牧羊犬麦斯威尔,他却可以自由活动。麦斯威尔此刻正在各位客人之间穿梭,嗅着每个人的味道,寻求客人施舍的食物。伊达和我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将盘子放在膝上吃东西,并帮贾斯汀喂食。贾斯汀对烤火鸡情有独钟,忙不迭用手指抓起火鸡肉,小口小口地往下咽。正当他准备把另一块火鸡肉往嘴里送的时候,麦斯威尔突然扑上前来抢肉。

砰!

麦斯威尔没抢着火鸡肉,反而将一颗长长的前牙向贾斯汀的上唇咬去,咬穿皮肤后深深地扎进肉里。贾斯汀往后一退,呆若木鸡,突然间他的嘴唇开始血如泉涌。他惊呆了,连哭都没哭;泽尔达一刻都从未让他体验过惊恐的感觉。伊达和我立即采取行动,用我的手帕紧压在贾斯汀的嘴唇上试图止血。然而,顷刻之间,我的手帕就沾满了血。伊达和我十分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重回急诊室。

莫特火冒三丈。显然,他和他的女朋友在聚会还没开始之前就已经在为她的狗而争论了,而这时最糟糕的情况终于发生了。此时他们俩又重新开打口水战,麦斯威尔被赶进了后面的一间房间里。然而,此时聚会上出现了一阵令人心神不安的寂静。我叫莫特为我们叫辆出租车,可他办不到:他本人要开车送我们去医院,确保贾斯汀没什么大碍。真是个好人。

在那个时候,莫特有一辆菲亚特双座智能汽车,后排有一个折叠式的小座椅。莫特坐进驾驶座,伊达坐在他旁边的前排座位上,我抱着贾斯汀挤进了后排的位子,一只手依然用几张餐巾布紧压着他的嘴唇来吸掉鲜血。所有人都一声不吭。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快乐的感恩节竟会演变成如此局面。

即使是在最佳状况下,莫特也会绷紧神经,随时准备出击;此时的他更是杀气冲天。他在巴黎的街头极速狂飙,在车流中穿梭,怒斥着左摇右晃的司机,意要以创纪录的速度将我们送到急诊室。他既难堪又担心,觉得这是他最起码应该做的。莫特飞速冲过一个红灯,正准备闯另一个红灯时,我们前面的车却突然停车,莫特别无选择只能急刹车。我们沉默地坐在车里,窘迫不安,等待着绿灯最终亮起。就在这一刻,贾斯汀发出一声微弱的长叹,念叨着:“啊,狗狗……”

是的,“啊,狗狗……”

一时间车里所有的紧张气氛顿时消散而去,伊达、莫特和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贾斯汀的叹息中带有一种疲乏的智慧,一种豁达的释怀,这不过是纷繁生活中的一件琐事而已,当时看似很重要,但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他似乎是在对伊达和我说:“各位,放松点吧。我经历过更糟的情况呢,你们还记得吧,我当时平安脱险了。跟那次相比,这次根本算不了什么!”

没错,贾斯汀又一次平安脱险了:他的嘴唇缝了几针之后就可以离开了。事实上,如果任由他去的话,这个小家伙会直接回到莫特家里,继续吞咽火鸡肉再吃上几块馅饼。

自从那天晚上开始,对于我们来说,“啊,狗狗”这句话的意义远胜于在巴黎的一段珍贵记忆;它成了一种人生观,在我们周围的所有人都陷入恐慌之时,它能帮助我们所有人立即重拾幽默,恢复镇静。如今,无论泽尔达何时做出疯狂的举动,让周围所有人恼火不已,我就会发出一声叹息,用疲惫的语气说道:“啊,狗狗。”当莫特和我在美联社分社上班,报道一些恐怖分子发动的最新袭击或严重的政治危机,或当文明自身的命运岌岌可危的时候,我们俩就会将目光从键盘上移开,抬头感叹道“啊,狗狗”,很快一切又会安然无恙。

Chapter 8:固执地守护者

法国不愧是法国,美食现在主宰了我们的生活。

每一天我们都享受着美食盛宴。早餐时,我们只满足于科林夫人店里的新鲜羊角面包或法棍,最好是刚刚出炉热乎乎的。午餐时,我们绝对不会满足于烤奶酪或火腿黑面包;我们的午餐一定必须是正餐,由健康的三道菜组成,前菜是高档的肉酱,主菜的范围从丰盛的红酒炖牛肉到普通的牛排加炸薯条不定,甜点至少得是一块焦糖布丁、一块巧克力慕斯或一大块卡门伯特乳酪,但乳酪必须是bien fait,发酵适中,最好是搭配上一片苹果或一串葡萄——葡萄必须丰满多汁,从葡萄树上新鲜采摘下来。

没错,转瞬之间我们就成了不可一世的美食家。

在外人看来,这听起来像是美食纵欲,顶多就是个小小苦恼罢了。然而,伊达和我很快就发现,在法国生活,当你竭尽全力来抚养开心快乐、营养均衡的孩子和狗狗时,成为一名美食家就会衍生出有害的副作用来。伊达和我老是感觉到自己在面对着肆虐的病毒,试图感染我们的小孩,永久性地扭曲他们的价值观,毁坏他们的生命。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霍尔顿·考尔菲德[4],跑来跑去,拼命想要保护无辜的孩子从美食悬崖上掉落下去。

就拿贾斯汀来说,我们早早就察觉到了危险所在。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伊达在巴黎的一家厨房用品店里买了一台奇妙的小机器:一台小小的管状塑料装置,顶部还有一个手摇曲柄。这是一台专为宝宝准备食物的食物加工机。伊达会煮些青菜,做点米饭,或许再加点鸡肉或汉堡包,然后将这些食物一股脑塞进管子里,转动手摇曲柄,这时——说变就变!——国王级别的自制宝宝食物就做好了。伊达的意图是值得称赞的,这是一个美好的开端。

在此基础上,年幼的贾斯汀养成了好胃口,什么口味都喜欢吃。贾斯汀到了四岁时,可以在穹顶餐厅吃下十几个牡蛎,或是在汉堡王餐厅狼吞虎咽地吃下一个皇堡,而且还有滋有味、满心欢喜地吃了个精光。然而,巴黎的生活和食物使得贾斯汀的口味变得难以取悦。比方说吧,法国的妈妈们经常会给孩子做hachis parmentier(土豆泥焗肉沫),一种营养丰富、由肉沫和土豆泥做成的农家砂锅炖菜,贾斯汀非常喜欢这道菜——但不能加太多蒜蓉。同样,他非常喜欢巧克力慕斯,但也有一两个条件。在一次节日晚宴上,我们的法国女主人——一位技艺精湛的厨师——拿出了她用自己独家秘方做成的巧克力慕斯,餐桌上的其他客人都很客气地对她的烹饪作品发出阵阵“噢”、“啊”的惊叹声,唯独年仅五岁的贾斯汀发出作呕声,将东西吐了出来。“太多咖啡了!”他大声宣布。他说得对。

此时,你可能会以为餐桌旁的其他一些客人肯定会对贾斯汀的冲动举止感到震惊,有些人甚至会低声抱怨道:“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屁孩!他到底以为他是谁啊?”不过,情况并非如此。这里是法国,其他客人不仅没有感到震惊,反而为我们成长中的小小美食家鼓掌致敬。他十分挑剔。他很有鉴赏能力。他的口味très raffiné,极其高雅!伊达和我一开始对他们的反应困惑不解,但很快我们就发现,贾斯汀的许多法国玩伴已经受过培训,在食物鉴赏方面更为严苛。按任何标准来衡量,伊达都算得上是一流的厨师,她的美味菜肴涵盖她家乡的新墨西哥州美食、印度菜以及现在的法国菜。冬季的一天,她为午餐精心准备了大葱土豆汤,端到贾斯汀和他的一个小伙伴面前。“你觉得这汤怎么样,让-皮埃尔?”

得到的答复是一句酸溜溜的“Pas terrible”。不太糟糕。还算过得去。

这也许听上去只是餐桌礼仪的一个小例子,然而它却说明了法国人性格中一个更为显著更为重要的特点:I’esprit critique。批判精神。无论男女老少,不管是巴黎人还是乡下人,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法国人都不会盲目从众;否则,其做法将标志着一个人在判断力和品味方面均缺乏批判力,极度平庸。

“你觉得毕加索怎么样呢,贾斯汀?”

“哇,棒极了!”

“那你觉得毕加索怎么样呢,让-皮埃尔?”

“不太糟糕。”

在法国,无论是食物还是酒类,油画还是电影,政治还是国际事务,都鲜有例外:L’esprit critique批判精神主宰着一切。在法国一切始于家庭餐桌。我们很快就发现,法国的家长实际上会鼓励他们的孩子成为不可一世的美食家;这即刻就让他们比下等人高出一筹,其实也就意味着比其他所有人都更胜一筹。贾斯汀的巧克力慕斯事件让我们有些担心,不过后来我们得到了令人安心的消息。当时,我们有一位很好的美国互惠生艾伦·斯佩罗尼担任我们的帮手,有一天艾伦的哥哥泰迪从美国过来,带了一些贾斯汀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一袋奥利奥饼干。贾斯汀打开袋子,拿出一块饼干,然后凭直觉扭开饼干,舔了舔里面的夹心。哇!不知怎的这小孩完全知道应该如何吃奥利奥饼干;我们觉得这肯定是植根于他十足的美国基因中。从那一刻起,伊达和我明白,贾斯汀在口味上十分挑剔,但他绝对不会在致命的美食家病毒面前屈服。

伊森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

在贾斯汀出生于印度的两年半时间以后,我们的第二个儿子伊森在巴黎的美国医院里诞生了。他降生时带给他母亲的压力少得多,然而不久之后他就弥补了这一点。与贾斯汀不同,伊森并不喜欢从伊达的管状食物加工机里出来的浆质浓粥;他想确切知道自己吃进嘴里和肚子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另外,他不想尝到味道平常的任何食物。当他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伊森就不喜欢土豆泥或是煮胡萝卜;他想吃的是芒果、荔枝和蜜瓜。到了两岁时,他对蜗牛产生了无法抑制的热爱之情——只要加上大量蒜蓉和许多法棍来蘸着汁吃就行。我们会带着这个小家伙出门到小酒馆里吃蜗牛,就连法国人都会惊奇地看着他。随着年龄的增长,伊森的口味变得愈发令人吃惊了。让他在一碗冰淇淋和一碗葡萄柚之间做选择的话,他每次都会选择葡萄柚。而且,伊森可以接连好几周都不吃肉,可要是他觉得有些无精打采,需要振作起来,他就会将一整块里脊牛排一扫而光,还会再要另一块。他还很喜欢鹅肝——在他四岁时。现在你应该可以明白在法国抚养孩子的危险之处了。

尽管如此,跟贾斯汀一样,伊森从未成为不可一世的美食家。他有着挑剔的口味,他就是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要是他在学校或在家里碰到不喜欢的当天特色菜,他就坚决不吃——无论我们当父母的怎么哄骗他收买他,他就是不肯改变主意。事实上,到了十八个月的小小年纪,伊森就开始正式发号施令了。一天晚上,伊达蒸了一些新鲜的豌豆,放了几颗在伊森的盘子上。豌豆?没门。伊森连碰都不想碰。伊达不肯轻言放弃,于是她把几颗豌豆塞进了满满一勺土豆泥中,然后在空中挥动勺子,模仿着喷气式飞机准备降落时的动作。“要降落了哦,张大嘴巴。”她用最迷人的声音说道。可是,勺子一接近他的嘴巴,伊森就会将其一把扫开,发布命令:“我的食物我做主!”是的,这就是伊森,当时跟现在一个样。让豌豆见鬼去吧,我的食物我做主!

这件事将我们直接带到了泽尔达的话题上。

我们刚到巴黎那时,伊达延续着席拉的传统,用各类肉食、蔬菜、米饭或意大利面条煮成一大罐食物,为泽尔达提供足够一个多星期食用的家庭自制食物。然而,在伊森出生之后,伊达忙于照顾两个小男孩,此外她自己还在学习法律法语,准备参加法国律师资格考试,为重返职场当律师做着准备。由于有这么多事情需要打理,特意为泽尔达去购物和烹饪就会消耗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然而,伊达还是乐此不疲——直到有一天,一位世交暗示说她有些失去理智了。“伊达,”她说,“如果你一直为那条狗煮饭做菜的话,那么你将无法摆脱为她这一辈子的饭菜负责的命运——对你自己这辈子来说责任实在是太重大了!”

因此,泽尔达的生活开启了坎坷的一页篇章:巴黎之战。眼下,伊达心意已决:她为泽尔达做了最后一餐饭菜;我们必须让我们的小公主戒掉饭菜,吃上普通的狗粮。于是,我们出门购买了一袋重达二十五磅的粗粮,我们选的绝对是法国最好的牌子。然而,泽尔达却不肯靠近。到最后,装在她碗里的粗粮会原封不动地放上数日。好吧,我们说,那就改用循序渐进的办法:我们把粗粮和一大份伊达自制的炖菜搅拌在一起,直到泽尔达习惯为止,然后再过一两个星期我们再慢慢让她只吃粗粮。这种办法应该能行得通,对吧?

哈!泽尔达可不买账。对她而言,搅拌而成的食物依然是粗粮,只不过是稍作伪装罢了。于是,我们又再次改变了策略,这一回我们花了一大笔钱购买了称为菲力牛排的法国狗粮。这是一种由优质蔬菜和不含软骨的上等肉食制成的罐装食物。卖家信誓旦旦地对我们说这狗粮就连最挑食的法国贵宾犬也适合。我们打开罐子,这食物闻起来似乎还算多汁可口,可是让我们往泽尔达的碗里倒了些食物,放在她面前时,我们的小公主简直就是在当面嘲笑我们。这一幕就像伊森和豌豆一样:我,吃这个么?你们是脑子进水了吗?

伊达怒不可遏。毕竟,泽尔达最初不过是一只在印度街头流浪的脏狗,在臭水沟里四处翻找,吃的可是腐烂发臭的垃圾。如今在巴黎她却连粗粮也不肯吃?或是堪称美食国度的法国厨房里做出来的最佳罐装食物?够了,该适可而止啦!别再像个被宠坏的小公主了!尽管如此,伊达和我一直都试图体谅和理解我们的小姑娘,我们俩很想知道是否有某种冷静合理的理由可以来解释泽尔达为什么会拒绝吃加工过的狗粮。这件事跟她对所有肉铺的强烈反应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隐蔽的联系呢?有没有可能是肉里的某种气味令她厌恶呢?

然而,我们又发现了另外一件事情:泽尔达酷爱卡门伯特乳酪。她对它情有独钟。可是,如果乳酪不是bien fait,发酵适中,我们就会发现泽尔达要么极不情愿地吃一点点,要么压根不去碰它。同样,早餐时她会恳求我把从科林夫人店里带回家的热乎乎的羊角面包分一点给她尝尝。没问题。这很正常;那些羊角面包实在是美味可口。不过,后来大街那头新开了一家美式超市,在那里我们发现了法国没有的新东西:一袋六个装的羊角面包,工艺制成,塑料袋包装,老天才知道是什么时候烘烤出来的。没错,奇迹之子面包跑到法国来了。令人痛心的一天,至少可以这么说。尽管如此,这些面包的价格还是让人难以抗拒,所以我们买了一袋六个带回家,将六个面包全部加热,准备留一整个羊角面包给泽尔达这只幸运的狗。可是,当我们把刚从烤炉中拿出来热乎乎的面包放到她跟前时,泽尔达却傲慢地翘起鼻子不屑一顾,连碰都不肯碰。伊达和我当即当场只得承认这个可怕的事实:

泽尔达已经成了不可一世的美食家。

是的,千真万确。贾斯汀和伊森只受到了轻微的病毒侵袭,但我们可怜的小泽尔达却被病毒全面吞噬。伊达和我万般愧疚。这事应该责怪法国吗?还是应该怪我们总是为她准备特殊的饭菜,一直迁就这位被宠坏的小公主呢?不管怎样,伊达和我现在面临着一个痛苦的困境: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我们怎样才能让一个十分受宠的姑娘失宠呢?我们是否要逃避现实,对这一问题熟视无睹呢?我们是否就此认输,丢弃掉粗粮和罐装食物,继续为泽尔达准备自制炖菜呢?在这件事情上伊达的立场坚定不移:不行。现在让步的话就被她朋友说中了:她这辈子都要为泽尔达煮饭做菜了。伊达已经下定决心:我们必须冷酷无情。不能再用折中之计,不能再优柔寡断了。我们的小天使已经被感染了,伊达认为只有唯一一种治愈的方法:打击她。无论我们是否乐意,我们都必须使出强硬的招数:

冷粗粮。

现在,巴黎之战正式打响了。每天早上伊达会端出一碗新鲜的粗粮,用坚定但慈爱的语气对泽尔达说:“吃吧!从现在起你就只能吃这个了!”别了,家庭自制饭菜;别了,卡门伯特乳酪;别了,羊角面包。这就样。完了。就此结束。没有恳求的余地。我以前从没见过伊达的这一面。她那颗温柔、宽容、热爱动物的心不见了踪影。眼前的伊达令人生畏,一副家长样,糊弄不得。这是彰显严厉之爱的伊达。这是摆出“谅你也不敢跟我作对”姿态的伊达。我被她深深折服。

泽尔达却不为所动,开始绝食抗议。

每天早上伊达会端出一碗新鲜的粗粮,每天早上泽尔达则会傲慢地拒绝靠近食物。这种情况持续了数日数周;泽尔达靠着水和草叶维生,或是当我们在卢森堡花园里散步时寻找被人丢弃的可丽饼为食。“我既然能在印度街头生存下来,”她似乎在宣告,“哼,我就能在圣宠谷街活得好好的!”偶尔,泽尔达甚至还会对着我狡黠一笑:“打击我?哈,我让她好好瞧瞧!”

看着这场意志之争,看着这两个聪明顽固的女性迎头激战,我心里不亦乐乎,难以形容。法兰西喜剧院和巴黎歌剧院里的戏剧根本无可比拟。我不得不佩服她们俩。伊达就是严厉负责的家长,划定明确界限并强制执行,泽尔达则向我们展示了她真实的本色和锐气。“我低声下气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她几乎在叫嚣着,“这里可是巴黎!我现在是一位公主了!我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就在我乐不可支的时候,贾斯汀和伊森却焦急万分:“妈咪,泽尔达还是不吃东西哦。我们是不是应该给她找点别的食物呀?她过了这么长时间肯定非常、非常饿了。”

然而伊达不肯善罢甘休。她要让这只畜牲见识一下谁才是老大!这场意志之争持续了好几个星期——比百老汇某些剧目的上演时间还要长——泽尔达日渐消瘦。最后,在她那颗关爱动物之心的急切哀叹声中,伊达终于做出了一丁点让步。她去了一趟商店,买了五种不同类型的罐装狗粮回来,希望这当中能有泽尔达肯接受的品牌——也希望能找到一种体面的方式来收回成命。

伊达在卡尼古这种牌子上找到了答案,这种罐装狗粮其实看起来有点儿像红酒炖牛肉。我说的是“看起来”,不是闻起来。这东西让我一闻,恶心透顶,可是泽尔达却屈服了,决定吃点试试,尽管不太情愿。成功了!从某种程度上说,伊达此时可以宣告胜利了:她再也不需要在每个星期花上好几个小时来为她那娇惯坏了的孩子准备特殊的饭菜啦。泽尔达也可以宣告胜利了:她已经向所有人明确表态,任何形式的粗粮现在已完全配不上她在生活中的新地位啦。至此她们俩终于言归于好,我们总算能以平局告终。不过,我看得出来,在泽尔达的脑子里,这不过是一次战略性撤退罢了。这里是号称美食国度的法国;她只需做好准备,活着等待改天再饱餐一顿。而这一天远比我料想的来得早。

贾斯汀在街角处的当地学校上学,交到了一位朋友尼古拉·泽伯斯顿,我们也和尼古拉的父母玛莉-克里斯汀、让-克劳德成了朋友。泽波斯顿一家在乡下一个名叫勒梅斯尼泰里比的小镇上有一个周末度假屋,位于巴黎北面,约为一小时车程,一个周末他们邀请我们一起外出同行。我们接受了邀请,泽尔达也乐呵呵地跟着一块去了。我们两家人度过了美妙的时光。贾斯汀跟尼古拉在一起踢足球,玩棋牌游戏,伊森和尼古拉的弟弟朱利安开心地骑单车、荡秋千。一切其乐融融,很快,伊达和玛莉-克里斯汀就把乡下休闲的周末时光变成了我们巴黎生活的固定特色——直到泽尔达威胁要毁了这一切为止。

这座乡间别墅是玛莉-克里斯汀家族多年来传承下来的,在屋子后面的牧场上他们养了一小群绵羊。这些动物既可爱,又温顺,容易饲养,到了冬天快结束时它们身上总会长满美丽洁白而松软的羊毛。在我们看来,它们是乡间之家的完美点缀。然而,一天傍晚,泽尔达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到牧场上开始发疯。就跟她以前在佐巴格大街上的公园里追着我跑一样,她这时一圈圈地绕着羊群奔跑,咬咬它们的屁股,将它们赶到一起围成了一个紧凑的小球状。哪只羊要是胆敢离群,泽尔达就会朝它的踝部咬去,驱使它回到队列之中。没过多久,羊群就被彻底威吓住了,泽尔达的嘴巴里叼着一大堆羊毛。

事情的突然转变令人始料不及。某种原始的本能,天知道源自于何方——泽尔达以前从未见过绵羊——向我们的小姑娘侵袭而来,将她变成了一个枭雄,一只无法无天、拼了命赶羊的牧羊犬!

玛莉-克里斯汀很不高兴,这么说一点也不为过。当她和伊达听到喧闹声的时候,她们俩跑到牧场上,总算把泽尔达给驱逐开了。等到泽尔达恢复理智时,她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可是,损失已经无可挽回了:一只小羊羔已是血肉模糊,无力回天了。玛莉-克里斯汀拿了一把猎枪回来,结束了它的痛苦。

泽尔达的把戏本可能意味着一段美好友谊的终结。不过,玛莉-克里斯汀和让-克劳德十分善解人意,泽尔达追悔莫及,羞愧地生着闷气,不久以后,一切既往不咎。就这样,我们继续着田园般的乡间周末生活,不过这回又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除了卡门伯特乳酪和羊角面包,泽尔达如今又多了另一份对美食的渴求:罗宋汤。

是的,罗宋汤。玛莉-克里斯汀的母亲来自波兰的一个犹太人家庭,她将一份烹饪罗宋汤的祖传老秘方带到了法国。玛莉-克里斯汀做出来的版本美味极了。她用了她家花园自产的新鲜甜菜、洋葱和韭菜,添入附近农民自制的鲜奶油、再加上少量新鲜宰杀的羊肉。(没错,就是那只羊;玛莉-克里斯汀将羊肉存放在冰箱里。)一天晚上,玛莉-克里斯汀用长柄勺正在为我们大家盛罗宋汤,这时我们的小泽尔达来到餐桌旁,想要尝上一口。

伊达马上警觉起来。我很清楚个中缘由。她最不愿意希望发生的事就是让泽尔达品尝美味诱人的罗宋汤。眼下,我们的泽尔达总算接受了她的卡尼古牌狗粮。伊达的态度十分坚决:我们这个不可一世的美食家再也别想吃上特殊的饭菜了,她在这一点上是绝对不会容忍任何退缩或闪失的。这项政策挺好的。可是,此时正坐在泽伯斯顿家餐桌旁的伊达该怎么做呢?我们是他们家的客人,我们两家的小孩是最要好的伙伴,倘若伊达因坚持己见而侮辱了我们的女主人,那么我们所有的乡间周末生活、我们全部的友情和欢乐都有可能在此时戛然而止。

尽管如此,泽尔达可不愿遭受拒绝。她使尽浑身解数不断献媚,朝玛莉-克里斯汀渐渐逼近,罗宋汤的香味翩然往她的鼻孔里直钻。平时玛莉-克里斯汀会发出嘘声把她从餐桌旁赶开,可今晚则不然。玛莉-克里斯汀渴望分享她的精湛厨艺,于是拿出了一个最精美的瓷碗。然后拿起长柄勺放进汤碗里搅拌了一下。

可怜的伊达。她呆坐在椅子上,纠结不已。一方面她想尖声叫喊道:“别喝罗宋汤!汤里有病毒!”另一方面她又退缩不前,担心会做出冒犯我们主人的任何事情来。她只能惊恐不安地看着玛莉-克里斯汀把罗宋汤盛到了漂亮的瓷碗里,端到厨房放在我们的小泽尔达面前。她甚至还弯下腰来,温柔地轻拍着我们家小姑娘的头,似乎在说:“尽情享用吧,我的小可爱。欢迎加入我们的大家庭。”

在其他任何场合,泽尔达都会立马开动,一口气将汤喝个底朝天。这回则不然。不知何故她意识到了这一刻的重要性,她小心翼翼地向那碗汤靠近。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示敬意,打起转来,嗅了嗅罗宋汤的味道,宛如一名法国葡萄酒鉴赏家在典雅的酒庄里品鉴着一瓶勃艮第葡萄酒。最后,她舔了舔碗的一角,接着向玛莉-克里斯汀投以了赞许的目光,开始喝汤。

这下可好了!

“甭管卡门伯特乳酪啦,”泽尔达似乎在说,边进食边咂嘴,“别再拿羊角面包来糊弄我了;这罗宋汤实在是妙不可言啊!”泽尔达显然是喜不自禁,带着感激之情慢悠悠地将碗里剩余的汤喝了个精光,尽情享受每舔一口的滋味,然后她转了回来,很有礼貌地再要点汤。玛莉-克里斯汀非常兴奋地照办了,我们的小姑娘表现得如此有教养,优雅而得体,令她十分欣喜。泽尔达比之前更加开心了,将第二碗罗宋汤也喝光了,我们所有人都看到,玛莉-克里斯汀的脸上洋溢着满足而骄傲的光芒。

当然啦,这一招出击宣告巴黎之战此时终于落下了帷幕。从此以后,泽尔达会默默忍受着卡尼古牌狗粮,不过这仅仅是因为她那双狡黠的小眼睛看到,有罗宋汤相伴的欢乐周末就在不远的前方。是的,泽尔达这位美食公主凯旋了——伊达对此却没有任何发言权。

胜利,我的朋友们,很少能有如此甜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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