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浩楠把儿时伙伴聚集到天海集团旗下的蜃楼明珠旋转餐厅吃巴西烤肉。之前，他去请示了戈向东。戈向东很满意地望着他说：“这是你们这一代人的聚会，你是老大，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必要的时候你这个大哥要学会负重和担当，更要学会宽容和接纳，忍让和委屈。我这个大哥做得就很失败，否则，你周叔叔和孙叔叔也不会离我而去。我的脾气不好，爱骂人。希望你能把他们团结起来，我们天海集团有很多这样的兄弟姐妹，他们的家庭跟你几乎都是一样的。因为那场战争，他们失去了亲人，他们应该比别的同代人过得更好更幸福。”
林浩楠从戈向东的办公室出来，心里沉甸甸的。他没想到一顿饭也能让戈向东讲出这么多话来。他觉得原本兴高采烈的一顿饭变味道了，他心理上感到了负担。这段日子，他突然发现戈向东苍老了许多，两鬓已经斑白了，而且有雪白的趋势，连说话也有些嗦了。在他印象中，戈向东说话做事干脆利落，一副大将风度。这一点，是林浩楠最崇拜他的地方。
或许是，人一天天老去，思想和行为都会发生蜕变。
华灯初上时，戈睿、魏沛姗、梁小宝先到了。林浩楠告诉大家，丁敏慧正在从机场赶回来的路上，她要大家一定等她，他们聚在一起太不容易了。
孙昭阳姗姗来迟，身材不算高大，但体形健壮的他看起来十分威武。特警出身的他最近升任了刑警大队的第一中队长，意气风发。他肤色黝黑，刚从非洲维和回来半个多月。他开玩笑说，在非洲夜里根本看不到人，只能看到雪白的牙齿飘来飘去。
戈睿伸出双手跟孙昭阳碰了碰，击掌三声，张开双臂抱了抱，算是见面礼。这是高中毕业后两个人最熟悉、最男人的独特礼节。
戈睿照着孙昭阳肌肉凸起的胸脯捅一拳：“非洲的阳光和野牛肉真是好，这肤色油光闪亮，胸肌也发达了不少。”
孙昭阳拍着自己的胸脯：“比你们侦察兵还是差一点。”
梁小宝举手向林浩楠申请：“来晚的等一会儿罚酒三杯。”
孙昭阳看了看屋子里的几个人，狡辩说：“我可不是最晚的，敏慧姐还没到。”
林浩楠笑着说：“丁敏慧请假了，她正在从机场赶来的路上。”
孙昭阳在戈睿身边坐下来，对林浩楠说：“请没请假我们也不知道，反正你们两个是一伙的。”
孙昭阳从小跟戈睿的关系最铁，跟林浩楠的关系差点。过去在一起聚会，两个人总是抬杠。孙昭阳看不惯林浩楠老大一样的做派，他总觉得林浩楠骨子里有一种阴森森的东西，凶狠而邪恶。在戈睿和丁敏慧的事情上，孙昭阳更为林浩楠的横刀夺爱愤愤不平。在戈家，戈向东和梅雅莹一直宠着他。林浩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怕是要命，戈向东都舍得给他。林浩楠从不缺钱，吃穿住行是同龄人中最好的，他的一辆山地车能顶戈睿的好几辆。戈向东无条件地满足林浩楠的一切要求，而这一切他却好像心安理得。
孙昭阳对林浩楠这种心安理得十分厌恶。一个人要有自知之明，他毕竟不是戈向东和梅雅莹的亲生儿子。
谈话间，大家都在讨论林浩楠刚刚换的新车。那辆新款限量版的宝马越野，要好几百万。孙昭阳有些不舒服，他觉得这样的事情不值得炫耀，而是过分地张扬和无耻。这些年，孙昭阳经手的富二代犯事的案件太多了，暴力、杀人、强奸、吸毒……这些人为所欲为，践踏法律和道德如家常便饭。
金钱可以糜烂生活，锈蚀灵魂，滋生罪恶，让年轻变成冲动，让常人变得疯狂。
孙昭阳厌恶这样的张扬和招摇。
一身名牌西装的林浩楠风流倜傥，一副天海集团副总的架势，让人反感。
孙昭阳觉得戈向东真是疯了，把一个超级现代商业集团的旗舰交给一个海盗做大副。而且看这架势，这大副很快就会取而代之成为真正的船长。真难以想象，天海集团的商业舰队要是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海盗船，结果会是个什么样子。
林浩楠给孙昭阳打电话的时候，他刚跟父亲孙茂群激烈地吵了一架。
孙昭阳从非洲回来后，立功、升职、晋衔。孙茂群又当选为区里的政协委员，可谓喜上添喜。但父子两个却闹翻了。
孙茂群的化工厂，污水处理系统和空气净化系统极差，孙家铺被弄得是乌烟瘴气，一条清澈透底的沙河也变得臭气熏天。孙茂群当选村委会主任时向全村人承诺，他要带领全村人过上好日子。可是，刚刚拿上化工厂工资的村民们沾沾自喜没几天，突然发现自己把赖以生存的环境给祸害了。于是，有人就开始挑头闹事。
父亲孙茂群找到他，让他带刑警把带头闹事的人给抓起来。孙昭阳本来就对父亲从天海集团挖墙脚、厂子污染环境，心存不满，听他这么说自然就没有理会他。孙茂群骂儿子是白眼狼，孙昭阳反唇相讥：“白眼狼也是跟你这个老子学的。”孙茂群气得直翻白眼骂道：“你他娘的到底是谁的儿子？”
“谁的儿子也不能为虎作伥。”
孙茂群怒气冲天地走了。他放话，一定会想办法摆平。
孙茂群现在财大气粗，相信钱能摆平一切。孙昭阳想叫住父亲，可他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夕阳里，满怀愤怒的孙茂群走得很快，微微驼背的背影有些颓废。孙昭阳心里清楚，他这个儿子让满心欢喜的父亲彻底失望了。
他觉得，父亲这样早晚会出问题，他不明白，一直踏实肯干的父亲为何突然间爱慕虚荣起来，一意孤行地跟自己的生死兄弟翻脸，成立“茂群化工集团”，自己担任董事长，还从天海集团旗下挖了一个女会计当总经理。那个总经理孙昭阳见过，三十几岁，招摇得像个妖精。令人可笑的是，孙茂群还当选了区里的政协委员，据说还要参选市里的人大代表。
巨额财富就像潘多拉魔盒，掀开盖子，欲望如洪水猛兽般鱼贯而出。按理说，孙茂群在天海集团当副总，戈向东每年给他的年薪和分红足以让他们一家人过上富足的生活。但金钱能使人膨胀，人心不足蛇吞象。孙昭阳替父亲担心。他刚刚带队抓了郊区海王村的村支部书记。一个其貌不扬的村干部，竟然鲸吞了村子里几千万的卖地款。他手底下养着几十个带黑社会性质的亡命徒，身上还背了两条人命。抓这个村支书时，他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那些亡命徒手上有枪，他们队里一死一伤。
孙昭阳的心情糟糕透了。接到林浩楠的电话时，他本想拒绝的，当他听说戈睿也在，就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很长时间不见儿时的伙伴了，尤其是这几年，或许是职业的习惯，孙昭阳觉得只有跟戈睿才能谈到一起，尽管他跟林浩楠都在一个城市，但他们却鲜少见面。他总是觉得，林浩楠骨子里透着一股匪气。
聚餐安排在豪华餐厅的包房，包房窗外就是烟波浩渺的大海，酒柜里摆满了洋酒，法国白兰地、拉菲、路易十三……琳琅满目。林浩楠伸出手请戈睿选酒。戈睿问孙昭阳喝点什么。孙昭阳看了一眼林浩楠说：“既然林总这么豪爽，就先来瓶82年的拉菲吧。”林浩楠打开酒柜，拎出了那瓶红酒。孙昭阳接过来就去拿启瓶器。
戈睿在后面踢了一脚孙昭阳的屁股说：“臭小子，刚从非洲回来脑子就空白了，这瓶酒能养多少非洲流浪儿童。”孙昭阳说：“你跟戈老爸一样，菩萨心肠，常怀一颗悲悯之心，非洲流浪儿童有非洲政府，有联合国难民署，跟咱们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有好酒，先喝了再说。”孙昭阳说话时看了一眼林浩楠。林浩楠知道他话里有话。孙昭阳的意思是说：“别觉得戈家欠你们林家的，你父亲林春风在战场上死了，那是为国捐躯，善待你，那是因为戈向东心地慈善，你自己心里别没数。”
林浩楠心里有些不快。戈向东让他当好大哥，他觉得根本不可能。多元化的时代造就了多元化的思想，他们这代人的基因里早就失去了父辈们的单纯。虽然不高兴，但他依然笑容满面：“开吧，虽然我不像周叔叔跟孙叔叔那样拿公司的股份，但我的年薪好歹还能喝几瓶这样的酒。”
话赶话，脱口而出。林浩楠说出的这句话，就像一把毒辣的剑，刺得孙昭阳满脸通红，林浩楠在拿他的父亲说事儿，他想争辩，可没有说出口来。
孙昭阳见到戈睿的时候本来心里塞满了亏欠，现在林浩楠把伤疤揭开了，更让他无地自容。
戈睿听出了他们话里的火药味，也看到了孙昭阳的尴尬。他接过孙昭阳手里的酒瓶，放回了酒柜，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我们就喝啤酒吧。”
孙昭阳就坡下驴：“那就喝啤酒吧，免得林副总肉疼。不过开车的就不要喝了，几百万的豪车撞了是小事，醉驾是要被刑拘的。”孙昭阳蔑视地看了一眼林浩楠，话里的火药味仍然十足。
戈睿拉孙昭阳坐了下来。他知道孙昭阳眼里容不得沙子。
事实上，看到林浩楠那辆豪车的瞬间，他心里也不舒服。林浩楠仍然没有改掉过去小混混的习性，张扬、追逐名利。在林浩楠买车这件事情上，戈向东娇惯、纵容、毫无原则的毛病又犯了。
可戈睿又不能说什么，很多话只能憋在肚子里。父亲戈向东对林浩楠向来是有求必应。
话不投机，酒就喝得很别扭。戈睿怕冷场，主动找孙昭阳和梁小宝斗酒。作为组织者的林浩楠觉得自己被冷落和孤立了。很早就是这样，作为这个城市的外来者，他很难融入戈睿和孙昭阳他们的生活。
酒过三巡，丁敏慧才赶到。梁小宝要求她自罚三杯，丁敏慧豪爽地倒了三杯啤酒一饮而尽，“还是宝儿心疼你姐，一路上没喝水，渴死我了。”看着大家面面相觑的样子，丁敏慧知道自己的举止把他们吓住了，笑着说：“这点小酒，小意思，白酒、红酒、啤酒、洋酒，就啤酒是我的强项，这次订货会，我喝倒了六个纯爷们。”
戈睿心里一阵难过。过去温文尔雅的女博士丁敏慧被天海集团打造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女汉子。在天海集团最危难的时候，是这么一个纤纤弱女子力挽狂澜，救倾厦而不倒。
魏沛姗把丁敏慧拉坐在自己身边，给她要了一份烤牛排。丁敏慧一边吃着，一边望着戈睿额头上的疤痕走神了。说不出的原因，虽然她只比戈睿大了一个月，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戈睿情感十分复杂。关爱？怜惜？眷恋？她连自己都说不明白。
林浩楠似乎也觉察到了丁敏慧眼神的变化，就悄悄从一边推了推她说：“别傻看着你兄弟发愣了，牛排凉了可不好吃。”
戈睿似乎觉察到了丁敏慧的关心，就摸着额头上那块疤痕说：“没事，就是让弹片给擦了一下。”
丁敏慧心疼地嗔怪他一眼说：“那么不小心，距离眼睛和太阳穴也太近了。”
魏沛姗接过话茬说：“当初在视频电话里看到他伤成这个样子，我都担心死了，战场可真不好玩，恐怖死了。”
丁敏慧看着魏沛姗憨态的样子乐了：“这下我可放心了，我这傻兄弟终于有人担心了，沛姗，你这弟媳妇，我先认了。”
魏沛姗一下子红了脸，她推着丁敏慧说：“敏慧姐，你不带这样的。”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大家又开始喝酒了。
孙昭阳端着杯子站起身来说：“真正感悟过生死的，怕只有我跟戈睿。所以，只有我们才理解我们的戈老爸。来，为了我们的戈老爸，干一杯！”
大家高呼着“干杯”。
孙昭阳接着讲了一段他在非洲执勤时候的故事。
那个黄昏，他们的车队经过非洲西部高原上的一座桥梁，前面的车子刚刚接触到桥面，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他就看到一辆警车飞上了天，车队遭遇了地雷，最前面车上的三名警察随着警车被炸成了碎片。这三名警察中其中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而这个牺牲在异国的烈士出国前结婚没多久，妻子的肚子里还怀着三个月大的孩子……
孙昭阳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神情哀伤，把好端端酒场的气氛，搞得悲悲戚戚。戈睿把孙昭阳拉坐下，站起身来说：“我们说点儿高兴的事吧。”
丁敏慧站起身来说：“那我就说一件让大家高兴的事，天海化工即将在东南亚三个国家建立分公司，如果大家有时间的话，可以顺着湄公河一路漂流，体验热带雨林的旖旎风光，所有费用，我全部负责。”
梁小宝率先欢呼：“坚决拥护敏慧姐的提议，去野外旅游，我第一个报名。”
孙昭阳也起哄：“这真是件高兴的事，我们可以组团响应，湄公河上有我们的武装特警巡逻，我给你们保驾护航。”
魏沛姗也积极响应，“我们可以趁机考察一下热带雨林植物，去的时候让植物学博士也跟上，争取再引进一些奇花异草。”
戈睿笑着说：“对于你们来说很简单，可我的身份只能在国境线这边行动。”
大家终于转移了话题，开始讨论野外旅行的物资器材准备。
8
午夜，大家散去。餐厅只剩下林浩楠和丁敏慧。林浩楠沉默了很久不说话，端着酒杯心情沉闷地望着餐厅的窗外。
丁敏慧从后面抱住他悄声问：“怎么了？”
林浩楠低沉地说：“我想到了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这世界只要有战争和杀戮存在，就会有像我一样的悲剧人物诞生。”
丁敏慧握了握他的手悄声说：“悲剧人物？你比我强多了，你最起码知道你的父亲是个英雄，谁能告诉我，我的父亲是谁？”
林浩楠语塞。
丁敏慧知道这顿饭林浩楠吃得不高兴。她拿过林浩楠手里的杯子放到桌子上说：“我知道最近你的压力太大，地产业的资本运作问题一直制约着天海地产的发展，龙腾置业的融资已经开始了，可以预测，他们的目标是横扫天海所有地产企业，独家做大。这个你不必太担心，天海集团不是这么容易被击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