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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梁小宝的事情上,林浩楠感觉到了戈向东对他的不满,虽然这不满只是一句呵斥。但某种迹象表明,戈向东对他有些失望。那天他去财务部门查看天海地产的资金到位情况,姑姑林雪梅告诉他,董事长决定对“红星公益基金”追加投资。那笔高达十位数的后备资金已经流向了“红星公益基金”的独立账户,以后只有在丁敏慧和魏沛姗同时签字盖章后才能动用。过去,那笔钱一直由林雪梅在管着,从她进公司当会计那时候的几万块钱开始,这些年来她亲眼看着这些钱成几何倍数地增长。可是突然之间,这些钱就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这种感觉让她有些失落。
那笔钱林浩楠早就知道。他给周海龙做副总经理助理时,周海龙告诉过他,公司即便是在生死存亡的危机时刻,戈向东也会死死扣住那笔钱不让人动。戈向东说,那笔钱是用来资助战争中烈士的家庭和伤残军人的后备资金,是他这些年来拼命挣钱的精神动力和意义所在。
林浩楠知道他和很多人的成长都跟这笔钱有着密切的关系。只是他没想到,这笔钱的数目如此之大,让人瞠目结舌。林浩楠不反对戈向东做公益,可公益应该建立在企业不断盈得巨额利润的基础上。戈向东口口声声说企业没有多余的钱投向东部新区这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却拿出如此一笔巨款直接投向公益基金。天海地产这两年虽然不太景气,但仍然还在盈利。林浩楠觉得在这场博弈中,他有足够的信心能让这些钱生出更多的钱。戈向东这么做,不是杀鸡取卵,也是给鸡放血。注资“红星公益基金”,戈向东没有跟他商量过,就像当初他不跟周海龙和孙茂群商量五号地的竞标一样。他一个人就决定了。他猜测,周海龙和孙茂群的离开显然也跟这笔巨额后备资金有关。
林雪梅还告诉他,戈睿和魏沛姗已经订婚,不出半年两个人就很有可能结婚。林雪梅说这话的时候,充满期待地望着侄儿,她希望他也早一点跟丁敏慧结婚。林家的血脉需要在他的身上延续下去。
林浩楠觉得,魏沛姗回来是有理由的。戈向东还是抱了私心。戈睿在部队前途光明,不可能继承他的衣钵。他就让准媳妇回来替儿子守住这笔巨额财富。丁敏慧这个傻子,不但拼命地经营着天海化工,每年为天海赢取巨额利润,还为她所谓的“红星公益基金”四处奔走。她所付出的一切只为戈睿最终继承遗产提供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且,天海集团每年百分之十的盈利还要持续投进这个只进不出的黑洞。
豪情满怀的林浩楠变得有些颓废,他觉得自己的前方迷雾重重,像是一下子失去了追逐的目标。他有点儿搞不懂戈向东,更搞不懂一团糊涂的自己。
丁敏慧开始开拓中东和北非的清洁能源市场,天海化工新能源产品的占有率在世界同类产品中明显上升。自从林浩楠从韩国回来的那次见面后,两个人一个月都没有碰面了。那次相聚,受过伤害的他显得有些被动。在他的住所,她向他道歉,请求他的原谅,还送他一块昂贵的瑞士表。他也没有忘记从韩国给她带回一套她喜欢的韩式绝版瓷器。丁敏慧对那些稀奇古怪的瓷器感兴趣。
收到礼物,丁敏慧开心得吊在他身上,不停地亲吻他。那是个下着春雨的午后,海边潮起潮落。丁敏慧的反应很激烈,情绪汹涌澎湃。可他却很被动,他觉得自己很累,困倦得很。见他兴趣索然,她从他的身上滑下来,静静坐了很久,听着窗外喧嚣的潮水附和着雨声。然后她去洗澡,穿着宽大的棉布衣衫,披散着一头海草般的乌黑长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闭着眼睛感受着她的存在,她削水果、喝水、来到他身边询问他,抚摸他的脸,用潮湿的嘴唇亲吻他的脸颊,出神地静静地看着他。她的情意他都能感觉得到,但他就是不想回应。她说:“戈睿要和魏沛姗结婚了。”这句话,她说了三遍。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她,但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突然间像个失语者。她也不说话了,目光从他的脸上离去,看向窗外烟雨迷蒙中的大海。他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明明深深相爱,内心却还如此孤独。她在他屋子里呆了整整一个下午。黄昏,她开始穿衣服离开。他没有送她,而是静静躺在一边嗅着她残留的体香。望着她失望离开的背影,泪水从他眼角流出。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流泪。他觉得自己还是没有能够原谅她。
林浩楠觉得自己像是病了,一连很多天只想睡觉。往往是助理打了很多次电话,才把他从睡梦中唤醒。他又选了个新助理,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担任副总经理的时侯,他一直坚持不用助理,自己亲力亲为。当初他安排梁小宝做他的助理,是想让他学一些管理的经验,可他没想到,梁小宝差点把他送进监狱。他从小对“监狱”这两个字过敏,那个地方提起来就心脏紧缩。他是个进过少管所的人。少管所就是监狱。这是他一生的污点。所以,他无法原谅梁小宝。梁小宝被送进看守所那天,他陪着丁敏慧去送了。但他把车远远地停在大门外面,那地方他望而生畏。他害怕听见大铁门的咣当声。一声巨响之后,生活骤然两重天。一个人最痛苦的经历莫过于失去自由。
梁小宝深深地伤害了他。当一副冰凉的手铐戴上他的手腕,手铐上那锯齿般的东西像魔兽的牙齿嵌进了他的肌肉,也冷冰冰地嵌进了他的心里。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又死了一回。因此他不想听梁小宝那些道歉的话,那些话他以前也说给母亲听过。道歉弥合不了任何伤害。他入狱的那天,李琳哭得死去活来,发抖的身体像秋风中被裹来裹去的叶子。他不停地道歉,可与他对母亲的伤害相比,语言太苍白了。
林浩楠觉得世界像是有点儿颠倒了,丁敏慧像是代替了他的一切,他是他们这群人的大哥,过去这些事都是他在做,做这些人的大哥真累,他想起很多年前在老家小县城做大哥时的情形。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众人簇拥着风光无限。而此刻他这个大哥做得多么软弱无力。
他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他想了很多的事情,可每件事情都想不明白,这令他懊恼、郁闷和焦躁。
他不知道父亲林春风到底是怎么死的,他死之前到底说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在那个炮弹纷飞的战场上,最能见证父亲林春风死亡的就是养父戈向东了。他曾给他讲述过那场战斗,高考结束后,他想报考陆军学院,他高考成绩不错,报考的话肯定能被录取。可这个想法很快被戈向东扼杀在了摇篮中。戈向东告诉他,他们林家不能再有第二个烈士了。他记得戈向东是流着眼泪讲述那段战斗经历的,他的父亲林春风拉响了手雷与敌人同归于尽,那一声轰响之后,他就化作了齑粉,烈士墓里只埋葬了他的遗物。
林浩楠记得,父亲没留下太多的遗物——几身破军装和一件露了棉花的军用大衣。对于他来说,父亲就像风中的尘埃找不到半点痕迹。林浩楠曾经向经历了那场战争的五个人询问当时的情形,五个人的讲述是一个版本。什么事情做到了高度的统一,就失去了可信度,就像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
林浩楠觉得父亲的死肯定存在另外一个版本。
他仰望着天花板,外面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他第一次觉得从戈家老房子里搬出来是一种明智的选择,让他脱离了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他到戈家的时候十三岁了,那种寄人篱下的日子过了十多年。现在自己住的这栋房子是他用自己的年薪和股份分红买的。买房子的时候天海市的房价还不及现在的五分之一,现在想起来那时是多么的明智。戈向东对他这样做表示理解,爽快地答应他搬出戈家。戈向东说,这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自尊。
回忆和梦魇交替充斥着无数个夜晚。林浩楠的身影往返穿梭于爷爷的家,继父的家,养父的家,自己的家,从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到成年,时间和空间把梦境和记忆混淆在一起,碰撞成无数个碎片。他的灵魂一直在飞满碎片的时空中奔跑,永远不能停歇。醒来,夜色墨黑。林浩楠觉得他的灵魂已经遗失在远方。他又恢复了丁敏慧没有回来时的单身日子,下班后去酒吧喝酒的习惯复苏了。在灯光昏暗的酒吧里,当低迷的音乐在耳边响起,酒精醺染的状态里,嗅着浓烈的烟草味道和年轻女孩子的馨香,他突然间觉得还是那种原始的无束缚的日子最爽快。
晚上泡吧,他又起晚了,女助理打来电话,提醒他参加东部新区新一轮的土地招标会。他摇摇晃晃地起了床,开门时发现拎着油条豆浆的戈向东就站在他的门口。
戈向东看着他把油条豆浆和鸡蛋吃完才说:“楠儿,我们谈谈。”
林浩楠不以为然:“你是董事长,我是你的下属,只有命令,没有谈谈。”
话随口而出后,他有点后悔,他这样像是泄愤。
戈向东皱了一下眉头说:“你最近的状态不对,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探讨,你这种颓废的精神状态,有些反常。”
林浩楠眨巴着眼睛,微笑着对他说:“我没问题,有点儿感冒了,总想睡觉。”
戈向东半信半疑。林浩楠从小就这样,每次正经谈话时总是眨巴着眼睛微笑着。他上中学时,有一次踢足球,因为裁判的误判而输球,事后他把球狠狠踢向了当时担任裁判的体育老师。体育老师当场掉了两颗门牙,满嘴是血。戈向东当众揍了他。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眨巴着眼睛微笑着。那是他揍他揍得最厉害的一次。戈向东用一根杨树条子狠狠地抽打着他的屁股、他的脊背和他光裸着的大腿。他没顶嘴、没解释,也没有哭喊。
那时,戈向东把这种态度当成了挑衅,下手一次比一次狠,可他依然保持那种姿态。那是他第一次打他,从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有打过他。因为林浩楠那种表情让他心疼。他像是看到了他的父亲林春风,父子俩说话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两个人吃完早点,林浩楠拎着包就匆忙起身。戈向东跟在他后面:“不必急,也不要焦虑,做最好的自己,我相信你。”
林浩楠冲他眨了眨眼睛,满脸微笑说:“好,我再陪着他们玩一次。”
2
新一轮土地拍卖会如期举行。龙腾置业在前三轮就把价格抬到毫无回旋的地步,那些散兵游勇很快就垂头丧气地败下阵来,只剩下天海地产与龙腾置业角逐。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林浩楠,他淡定从容地举着竞标牌。
周海龙扫了一眼自己曾经费心栽培的对手,又一次举高了竞标牌。林浩楠以一个晚辈的姿态向他展笑问好,面对超出了承受范围的竞标价,出手仍然一点都不含糊,再次举高了牌子。周海龙没想到林浩楠会不惜血本地紧追不放,只好再次加码。这次,林浩楠站起身来走向他,伸出手:“祝贺你,周叔叔,你赢了。”
周海龙望着他,显得有些惊慌失措,他受惊吓的原因不是因为他的买地价远高于自己的预算,而是林浩楠的表情——太像林春风了。生死与共的老连长像是跨越了时空,灵魂转世,周海龙失态了。他呆若木鸡地站着,直到林浩楠从容的背影消失在拍卖大厅门口,财经频道的记者采访他,他才回过神来说道:“这仅仅是一次小练兵,真正的战斗还没有打响。”
回公司的路上,周海龙还惦记着林浩楠的表情。这副表情他更熟悉。他入伍的时候,林春风还是副连长。在战斗最残酷的时候,面对蜂拥而上的敌人,林春风就是这样的表情。他眨巴着眼睛微笑着对大家说:“不要怕,胜利最终会属于我们的。”林春风临死前的那个黄昏,他还是这样的表情微笑着说:“海龙,跟着向东走吧,他能把你们活着带回家。”那会儿,林春风的生命随时都可能停止。一路上失血过多,他的脏器功能已经开始衰竭,可惨白的脸上仍然挂着这样的微笑和这种坦然淡定。一个小时后,惊天动地的轰响在山谷中回荡,巨能炸药撕碎了他的身体,无数个肉体碎片飞向了丛林深处的树木、枝叶、岩石缝隙和潺潺溪流。林春风的笑容深深地定格在他们五个人心中。很多时候,林春风的模样已经模糊了,但只要脑海中浮现那个笑容,他又好像鲜活地站在面前。
周海龙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公司空荡荡的走廊上,职员们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碌着。大家都清楚,总经理在爆发的边缘。他们对周海龙的暴戾胆战心惊,但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大气。周海龙给他们的报酬高出了过去的一倍。对这样的上司,员工们只有敬而远之。此刻,如果被他叫到办公室,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升职或加薪,要么是被扣钱或走人。他们像是无数台被周海龙操纵的机器,只有制度,没有感情。
周海龙一直对外宣布,他们是一支行业“铁军”,团队要有铁的纪律、铁的意志、铁的团结,但钢铁浇铸起来的人,只能是个冷冰冰的团队。这样的职场,讲感情是没有用的,周海龙只要结果。在东部新区土地问题上,他打的是“垄断”战略,他说,只要拿下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土地,就掌握了整个东部战略的主动权,所有参与东部开发的地产行业都得唯他马首是瞻。资本要的就是垄断,资源也是一样,要想说了算,必须掌握主动权。
周海龙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林浩楠的表情还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心高气盛的林浩楠突然改变了策略,主动让出了这一轮的竞拍,有些出人意料。他原本是想把这块地让给天海地产的,东部新区的角逐,他的目的是一步步榨干天海地产,逼迫林浩楠把手伸向戈向东的滨海五号地和那笔后备资金。